我們那個村子,愛唱京戲的人很多,老輩子的人愛唱,后來一茬一茬的年輕人也愛唱。老輩子的人里,有印象的只有父親那茬人。還是很小的時候,我家屋里屋外常常聚滿了人,一個圓臉盤大眼睛的中年男人站在屋中央,身后有幾個拉京胡、彈月琴、打鼓、打板的。這男人按輩份我該叫他爺爺的,他對小孩子格外嚴厲,他自己的孩子都不敢隨便跟他說話。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京胡一響,竟現出了一副女兒相來。嗓音是女兒的,神態是女兒的,手指翹起來伸出去,也是女兒的。立刻,屋里屋外響起一陣叫好聲。他卻也不理大家,繼續沉浸在他的唱里,他唱的是女起解:“玉堂春含悲淚忙往前進,想起了當年事好不傷情,每日里在院中纏頭似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他自個兒唱得很動情很悲傷,周圍的聽眾卻是快樂的、喧鬧的。這樣的反差,至今都讓我記憶猶新。站在屋中央的有時還有我的父親,他唱的是老生,村里京劇團排演《捉放曹》,他演陳宮,陳宮那段“一輪明月照窗下”,本就很好聽,他的嗓子也好,大家的叫好聲便一點不遜于那爺爺的。另有一位我叫他伯伯的,唱花臉,他唱起來周同的人都要退后些,因為他要拿戲架子,有時候還要踢腿、轉身什么的。他嗓子一般,但架子好,一招一式很有些專業的味道。據說他曾跟北京的哪個角兒學過幾天,因此談起京戲,總是很牛,對許多人都是不屑的口氣。
大約是小時候印象的緣故,京戲在我眼里,永遠是和觀眾分不開的,它熱鬧,有生氣,不管唱詞有多么悲傷,場子里也難有悲傷的氣氛。倒是唱戲的人自個兒,在不唱戲的平常日子,比戲里的事還要更多幾分悲涼,就一個個地數數,唱青衣的那爺爺,唱花臉的那伯伯,唱老生的父親,還有唱老旦的叔叔、唱小生的堂哥等等,竟想不起哪一個是快樂地度過一生的,哪一個,似都有一段復雜的難以說盡的故事呢。
如今,這些老輩子的人已都不在了,我常想,要是他們活到今天,沒準兒還能到中央電視臺的《過把癮》欄目,跟全國的觀眾見見面呢。村里京劇社的那幫戲迷,不就在去年的一天晚上,在《過把癮》的舞臺上過了把戲癮么。他們唱《文昭關》,唱《沙家浜》里的《智斗》,唱《四郎探母》里的《坐宮》,相比《過把癮》的其他戲迷毫不遜色。戲迷的隊伍比當年似也壯大了許多,唱《沙家浜》里的“十八棵青松”,往臺上一站,一色的新四軍服裝,浩浩蕩蕩的,真是叫人振奮。其中,樂隊也是自個兒的,京胡、二胡、月琴以及鼓、板、鈸、鑼什么的一樣不少。我的哥哥也在這隊伍里,他在樂隊里拉二胡。他拉二胡從中學就開始了,不過拉京戲還是樣板戲時期的事。那時村里有個文藝宣傳隊,宣傳隊要排演《智取威虎山》,就把哥哥叫去了。演出《智取威虎山》的時候我去看了,一字一句一招一式自是模仿了樣板戲來的,哥哥他們的伴奏也沒聽出什么差錯,只是跟專業劇團比,功夫到底是差遠了。即便這樣,下面的觀眾也一直看得興致勃勃,直到最后一場,也沒見多少人離開的。要說,樣板戲大家再熟悉不過,演出的人大家也再熟悉不過,還有什么好看的呢?就像今天唱傳統戲,來來回回是那么幾出,相對生活中的人生,是要簡單得多了;那些段子,聽得多了,背都背下來了。可是戲迷觀眾,竟仍是可以看了一遍又一遍的。
大約受了家人的影響,京戲我是常常要聽一聽的。我還寫過一篇《相遇<我這里假意兒懶睜杏眼)》的短文,說我是如何地與這唱段相遇,它又是如何地余音繚繞,最終,又是如何地躲不過,決意要學一學它,學它時又是如何有心痛的感覺。這唱段是梅派戲《宇宙鋒》里的一段反二黃,好聽極了,在那之前,我對傳統戲的段子不過聽聽而已,從未有過學唱的興趣。而在對這段的學唱之中,我也確是感到了心痛了。
對比前面說的,這仿佛又有些不對了,京戲既是簡單的,既是比不了人生真相的復雜,它怎么又會直指人心教人心痛呢?
我不知該怎么解釋,但我的確是被那唱段擊中了,聯想其他喜愛京戲的人,覺得被擊中的一定不只我一個。我便不由得想起一個詞:純粹。任何藝術門類,大約都存在這東西的,只要這東西在,就有了打動人心的可能,現實中的人們向往藝術,為藝術所迷醉,其實迷醉的,也許正是藝術里的純粹呢!
京戲里的純粹,我想更多地是滲透在它極端化的美妙的表演形式中的,它為演員的表演,提供了最可靠、最近乎完備的前提,不像作家寫小說,需要多年生活的積累和修煉,而京戲,哪怕是一個小孩子,只要掌握了這套功夫,再加上某種天賦,就可能博得觀眾的叫好的。不過,小說也有與京戲形式相似的東西,那就是嚴格的文字的篩選和組合,篩選、組合愈是嚴格,在藝術上獲得的自由就會愈多。只不過這篩選、組合同時又有太多的靈活性,遠不像京戲的臉譜來得確定罷了。在內容上,小說對比京戲,就要細致、復雜得多了,若是把一出現成的京戲寫成小說,文字再好,我猜也一定沒人看的。因此我想我的心痛我的被擊中,多是京戲的美鬧的,它太美了,美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都足可以觸到一個人的心靈深處。
曾看過程派青衣張火丁的《祝英臺》和《春閨夢》,也非常地打動我,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這兩出戲是非她演不可的,換了人就不再是祝英臺和張氏了。我想,這又與演員本身的特質或者說純粹有關了,除了一身好功夫,她還那么地人戲,那么地動情,真是格外地難得,真就不止是博得觀眾的一聲好的水平了。
有時,我看好的京戲演員演戲,不由得就愛想入非非:要是寫小說也有一套這樣美妙的形式就好了。我還想,要是父親他們那輩人有電視看,有看到張火丁們的機會,對京戲會不會更加著迷呢?
(青編:楚 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