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平常心

徐光耀在人面前張開虎口比劃一個大大的“八字”時，有兩個概念：一、八路；二、八旬。前一個概念當年用，后一個概念現在用。時光誰也留不住，小八路“張嘎”不老，徐光耀老了。

光耀老是個有經歷的人，他那些事差不多人都知道：大起大伏，大喜大悲。歷史多曲折，他就多坎坷。現實多復雜，他就多單純。他真的單純，黨讓他干啥他就干啥，包括“反黨”這樣的事，也是“黨”安排給他的。往事如煙，不說也罷。說現在，說他離休之后。光耀老離休的時候，已年逾古稀，“花間小坐夕陽遲”，他的日子如何過?又過得如何呢?

壇壇罐罐

幾年前，光耀老住得很窄。但窄并不影響他“富有”。書櫥上下擺滿了壇壇罐罐、盤盤盞盞，在我看來，都是好東西。且那紋飾個個好看：魚紋、鳥紋、纏枝蓮、纏枝菊……具象的、抽象的……琳琳瑯瑯。他說這些其實不值幾個錢，都是他在星期天騎著自行車到地攤上淘來的。不太貴，太貴的不買。貴的，也不一定就好。好的，不一定就貴。其實世上的東西，沒好沒壞，沒貴沒賤，關鍵看喜歡不喜歡。喜歡無價。花伶仃小錢，能哄自己高興好久，不也值?

孫犁告訴他的：不要花大價錢。他做到了。孫犁還告訴他：不要上癮。他差點做不到。有那么些日子，老是往古玩地攤上跑。他不得不告誡自己，收斂些才好。樂嘛，就得單純，雜質越少越好。

市場上東西魚龍混雜，但再雜也雜不過人。到這行里混的人，心眼多密的也有，眼力多狠的也有。光耀老卻單純，孩子似的，看見喜歡的，心里瞞不住眼，因此難免受騙。開手第一樁，買了件哥窯瓷碗，造型大氣，釉色光滑，還帶點“金絲鐵線”。高興未已，便有人告訴他：“此是新仿品，你得養它一萬年，才能跟真哥窯打打馬虎眼。”一句話，碎了一片好心情。

一次，一個小竹筒，周身刻有山水圖案，刀工不錯。蓋子上雕一菱角形的紐，造型逼真。油漬麻花像個老東西。討價還價之后，僅花10元，便得到手。回到家，得意不盡，把東西拿給大外孫看。大外孫看罷，說：“難怪，這菱角不是刻的，是粘上去的一個真菱角!”果然，使勁一搖，菱實還響呢。

只好以單純對復雜，反正也不向“高處”走。多親近那些比民窯還低賤的土窯和草窯。雖說這種窯的東西形制簡陋，花糙胎粗，但也往往透出天真和拙樸。瓷也比人，笨拙有時比精巧好，粗疏有時比細密好，即使粗鄙也一定比刁鉆好。也許這是光耀老的自我解嘲，但樂趣卻是真的。買來，殘的，調些蛋清、石膏，細著心補，竟將殘破變完美，那份高興真好。買來，假的，洗干凈，把那元、明、清也一并洗了去，只留下那可看處，同樣也有一份高興。

剛買來一只陶罐，黑釉，白底，一只瓜大小，玲瓏可愛。愛也愛不夠，白天把玩，夜間把玩，玩后隨手放在身邊的矮書櫥上。給人寫了一幅字，也在書櫥上。這天，索字的人來了，拿字幅的時候，忽略了陶罐，就聽“啪啦”一聲，那陶罐落地而碎。客人走后，光耀老把那些碎片攏來，好一陣端詳。此時他的那顆心也像這陶罐，碎了。他把它粘起來，一點一點地，精心細致地，夜以繼日地把陶罐粘上了，不過，到底不是行家，越粘越變形，粘到最后，倒像朵黑牡丹似的開著，那罐口是再也攏不到一起。那天我去了，他把它拿給我看，我們倆看著它，大笑不止。

“悶廬”歲月

像買一只瓦罐，光耀老在山里買來一處宅子。所謂宅子，不過兩間石屋，一爿小院。連院子帶屋子加起來也不過40平米。唯其小，才見趣味。山里人搬到平原建了新居，這是人家不要的。這個地方離市中心不過20公里，站到山上看，石家莊如在腳下。就這么近，卻極清幽，兩山夾一澗，民房即坐落在窄窄的綠樹掩映的溝里。好多人都買了，之后大興土木，蓋成別墅。卻不見多少人常住，因為交通不便，無醫無藥，無書無報，想做陶淵明，卻又耐不住東籬的寂寞。光耀老卻搬了來住。騎著自行車，馱來鋪蓋，馱來菜蔬、食品和汽爐，獨自一人，過起隱居生活來了。

我去看他，帶著半路上買的兩棵白菜。我們一起做飯，到附近井上挑水，井上有轆轤，一搖吱吱響。他卻領我到山的深處，撅著屁股，一瓢一瓢舀來清泉。我們用這清泉煮面條吃，他還特意放了醋鹵。我是第一次吃這樣好吃的東西。然后他就告訴我做醋鹵的辦法。怕我記不住，他把那辦法抄在紙上，共有七項之多。在山溝里走了個來回，也沒看見人，我走后，整個大山怕就剩下他了。

小院用籬笆圈起，籬里有株杏樹，籬外有株石榴，他又種了一叢竹子，名之曰：悶廬。他專為“悶廬”作了詞：“前臨溪澗有茅棚，小橋橫，淺流清，萬木森森，梳凈世塵風。十里山環籬落內，輕煙起，火爐紅。不須蠻素與蓮英。酒自清，茶自濃，漫理詩書，半取陶朱公。邀得劉伶和陸羽，閑說夢，數殘星。”很有些陶潛味道。以為他只待三日五日，卻一待便是三個多月。后來才知，在這“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地方，忍著心靈的劇痛，他把那段“頭朝下腳朝上”的歷史重現出來，伏下身子，寫出了他的警世之作《昨夜西風凋碧樹》。

自此后，每年夏天，他都要到山上住些日子，松松身心，寫些短文。沒想到那年，大雨幾日不止，山上泥石急涌而下。“悶廬”墻山溢水，“廬”內水流如注。光耀老爬將起來，冒著大雨，拄著棍子，頂著斗笠，跋過高坡短崗，涉過深水淺潦，跌跌撞撞，走回到市里。扣門之后，讓家里人大吃一驚。

含飴弄孫

也就是光耀老在山上的時候，得一女孫。小孫女是他的至愛。他為她取名嘉唯，專門買來一只竹簍，閑暇時候，用竹簍背著她嬉戲。小嘉唯聰明、漂亮，給光耀老的生活添了很大樂趣。他與老伴一起，教她說話，教她唱歌，教她畫畫，教她寫字。他像對待大人那樣對待她，認真地聽她說的每一句話，看她做的每一件事。有人來訪，那也得先跟小孫女“請個假”，說客人來了，得先跟客人說話。沒有畫成的鴨子一會兒再畫，沒有教完的歌一會兒再教。小嘉唯懂事，雖捏著鼻子不高興，也得放爺爺一馬。或者還要囑咐爺爺：您快點說。

小嘉唯一周歲多點，正逢新世紀門坎，北京修起中華世紀壇，《北京青年報》等數家單位，發起“世紀留言”活動，特邀社會知名人士，以“和平、環保、生命”為題，隨個人意愿選擇一名對象，給他寫一封信，封存于世紀壇，一百年后，再開庫啟封，將信轉給收信人。光耀老是被邀者之一，他撫古思今，遙想未來，給小孫女寫了一封意味深長的信。他愿那時所有生命美好，世上沒了戰爭和殺戮，只有愛、和諧和友誼。他特別囑咐小孫女，縱然生命仍會有缺憾，但“不宜有恨”，應該以愛心來包容。小嘉唯真幸運，在爺爺的寬大的愛心中成長，長大后自然會愛心蔥蘢。

如今小嘉唯8歲，已經上小學二年級。光耀老是爺爺，也是稱職的輔導員：督促她寫作業，檢查她的作業，給她在作業上簽名，替她父母開家長會……爺爺沒空，便由奶奶來做。

如今客廳里，靠近陽臺處，還是小孫女的天地，缸里金魚，籠里小鳥，盆里烏龜，還有一些鮮亮的花……這些鮮活的生命，無時不在誘發和培育著小孫女對世界的愛。

光耀老說：看著她們這一代人，過去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都值!

“刻板”到底

光耀老單純而執拗，不大會“變通”，因此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屢屢“犯錯誤”。這“毛病”到老也難改。他從不吃人請，也不請人吃。絕不無故收人禮物，哪怕很小的禮物。“刻板”得很。人來求他，該辦的，不用說什么，不該辦的，說什么也白費。心中有深刻一線，公是公，私是私，理是理，情是情。我不越過去，最好你也別越過去。

不過，不要以為他不熱情，不寬厚，恰恰相反。對每一個人，不管熟人生客，都會以誠相見。你的一粒晶瑩，在他這兒，往往能換回滿斛的珍珠。你一下子成了富翁不算，他還把微笑送你好些。

老來喜歡上筆墨，曾像小學生那樣一絲不茍地臨帖，再加上人文境界和人生經歷在那，一著墨便脫俗氣。特別是隸書，寫得堅實如鐵，撼之不動，有山的挺拔和氣度，卻無山的險峻與蠻霸。近年來索墨者眾，索求者把它當夢想，誠惶誠恐；書寫者把它當樂趣，灑然一笑。只要你喜歡，便送你一紙，你高興，他便高興；你當寶貝，他便是富翁。

有一得到他墨寶的年輕人，感念不已，零零散散送他一些東西，并不刻意，只不過密度大了些，這些東西加起來總共也不過百元。但是光耀老不安了，不在東西多少，關鍵是此門不可輕開。于是他鄭重其事，給那年輕人寫了一封信，深談“交友之道”：“……近來你如瓢潑大雨一樣送我很多東西，使我目不暇接。感激之余冷靜細想便覺危機潛伏。我固然物質上不大富裕，但精神上是自由的，起碼我是很追求精神自由的。……我想一個人受多了人的物質福利，欠情不還，必定產生精神壓力，此壓力一旦崩塌，友誼基礎也就不存在了。這原因就在于損失了‘精神自由’這一神圣的心靈價值。我視‘精神自由’為生命，所以是不能承受這么多物質壓力的……”光耀老認為，淡淡如水，意契神遂，才是真朋友的理想境界。

在這以追求物質利益為時尚的今日，光耀老卻在自由天地里牧放著他的精神之馬。“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知道不合時俗，卻也不“多買胭脂”為世人畫蛾眉。說“刻板”，不也“刻板”得令人神往?

禪心如月

讀王維詩：“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不是不關心，是心靈開闊，事無掛礙了。光耀老亦如王維，老年喜禪。不但看佛書，而且打坐。作家賈大山謝世時，光耀老沐手為他抄寫《金剛經》一部，希望好人能夠步下生蓮。目前光耀老正在讀賈題韜解說的《六祖壇經》，讀得很開心。佛家之事，無非是讓人把心量打開，容人容物，容天容地。他緊了多半輩子的心，到老年，卻很有些開化。

說到開心，還真是把心動過。光耀老心臟不好，前幾年為此住院，聽醫生的話，把一個起搏器埋到了心臟里。他也不知道這樣好還是不好。不過，讀佛的書，心境好，心臟自然也好。

有了一顆近禪的心，無論回首往事，還是看待未來，都有了新的角度。因此，在《昨夜西風凋碧樹》出版之后，他與劉白羽的通信，劉真心謝罪，徐廓然無私，一時傳為美談。

不過，有時也憂郁，那都是歷史的遺痕遺恨，在不知不覺之間，忽而襲來。不過，“禪心已做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只是更增加些菩薩樣的慈悲，祈愿這個世界多福多樂，少難少災。此情景，也只有南泉禪師那句話合適：“昨夜三更月到窗。”

(責編：楚 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