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劇《老先生討學錢》里有段頗搞笑的唱詞:“提起你家湯,氣得我心發慌:南瓜也是湯。瓠子也是湯,腌菜湯,葫蘆湯。沒有湯,你舀碗清水也算湯,老先生肚子脹得像鹵水缸……”每聽一次,都要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爆笑一通。
給予我最初幸福質感的食物,便是那讓“老先生”恨得咬牙切齒的一干蔬菜湯。物質貧瘠的童年,最稀罕抹盤。扒在桌沿,一邊往口里撥拉飯,一邊窺視著盤碟。待菜被搛盡,僅余一點湯汁,小蘿卜頭們一律抬頭望娘。只待娘喚一聲,老大或老二或老幺便迅即將碗中飯卡到盤里,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矜持地用筷子細細拌均勻,大快朵頤。
很多時候,根本來不及等菜盡抹盤。我們一端起碗,目光便如探照燈將菜盤搜遍。最寡淡的湯是青菜湯,或淡或濃的綠汁,微青澀味兒,就咸肫最下飯。葫蘆湯、瓠子湯淡奶白色,甜味兒,飄著油星。以前燒菜,油放得極少。極儉省人家,燒菜時,用筷子沾幾滴油。豇豆湯絳紫,上到白米飯里,米飯也變得黑乎乎。不放肉的蘿卜湯清淡,隱隱土腥氣。最艷的當然是莧菜湯,白米飯浸潤在燦若云霞的湯汁,胭脂般洇開來,混著白蒜的香,直勾饞蟲。少時,鄰家女孩常舉這樣的一碗紅莧菜飯過來串門,紅飯粒沾在唇,說不出的俏麗。
最鮮的是毛豆湯。連那淡綠的豆衣,嚼起來也覺極香。最下飯的是鹽鴨湯。澆一些在飯頭,飯立即油亮亮,不搛任何菜,亦可香香地吃下一兩碗飯。咸魚咸蝦咸泥鰍之類蒸久了,成了魚滓,也有人澆在飯上,姜片蒜末蔥段紅椒不舍得立即扔棄,搛在口里細吮,吧唧有味。
那位領著全班學生將佩戴大紅花的三哥敲鑼打鼓送回家的知青老師,家里有兩個兒子,正是長身體階段,饞得不行。她便如那位“老先生”所言,“舀碗清水也算湯”,鍋里煮一盆水,放醬油、鹽、豬油,炮制色香味俱全的清湯一盆。兩兒子爭著上湯,連說:湯真好喝!真個將“肚子脹得像鹵水缸”。
村里有戶上海知青,不慣勞作,種不出菜,她家的孩子,中午上的是腌菜湯。“腌菜湯”代表苦難,一聽就令人落淚。但我曾上過腌菜湯,蒸得爛若菜泥的腌菜湯,味道其實并不差。
梧桐樹上的灰喜鵲,羽毛初豐試飛時恰遇大風雨,吹落矮枝,家中的阿貓阿狗見了,撲咬口中,母親斥退貓狗,那些鳥雀用瓦碟清蒸飯頭,我猶記得那肉味細、鮮,湯更是鮮美絕倫。
我家有兩口魚塘,屋后村前有多方塘湖,一年四季總有魚蝦鱔鱉吃。一次放魚塘,大魚統統捉賣,小魚或煮吃或腌吃。半夜里,被喊醒,洗把臉,端一碗鯽魚大啖起來。鯽魚味兒淡忘了,但那醇厚鮮美的湯味卻成了舌尖上的絕唱。
父親愛買一些豬肚,仔細清洗,待毫無一點臟氣,便人一瓦罐里文火煨,大補。
寒冬臘月,父親拎回一豬頭。到湖灣破冰清洗,放在鋼筋鍋里架柴燉。醇厚鮮美的豬頭湯,煮沸了整個冬天。
除夕,母親照例在鋼筋鍋里燉小蘿卜,油膩過重,喝一鍋蘿卜湯,清淡脆甜爽,我們美其名曰:賽牛肉。
成為主婦的我,喜在飛雪彌漫的冬日,煨一瓦罐冬瓜排骨平菇湯,或炮制牛肉火鍋,沸湯在煲鍋里嘟嘟歡唱,饑寒交加的家人各伸筷奮戰……直吃得鼻尖冒汗,濃釅的幸福感一面沿著湯汁熱辣辣流淌到腸胃,一面隨著蒸汽騰空而起,籠罩滿室,繼而漫天漫地……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