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春天 走過自己

一

從學校出來，天已是一副將暗未暗的樣子。正是三月里，雖然還穿著厚厚的毛衣，但已能嗅到春天那令人微醺的氣息了，特別是在傍晚，這種氣息更加容易感覺得到，深深吸一口，會覺得渾身輕快不少。

肖肖在這樣的氣息里慢慢往前走。她的右手塞在上衣的口袋里，還緊緊地攥著一封信。那是肖肖到Ｊ中后收到的第一封信。

那是放學時同桌琴兒從學校信箱拿來的，她將信神秘地遞給肖肖時，伸著頭看信封：“是誰寫來的呀？”肖肖掃了一眼信封，上面沒有落款，只寫著“內詳”，但那熟悉的魏體字已讓肖肖猜著了幾分，她心怦怦跳著，沒有拆開那信，而是胡亂塞進衣袋中。

上學期，肖肖從老家的Ｅ中考進相距近４０公里的現在的Ｊ中高中部。其實，這兩所中學的教學質量不相上下，肖肖完全沒必要舍近求遠。但肖肖在填報志愿時，還是把Ｊ中寫在了第一欄。Ｅ中的同學里，只有肖肖上了Ｊ中，是唯一的一個。仿佛要把所有的過去拋到腦后似的，肖肖毅然決然來到了陌生的Ｊ中。

肖肖選擇Ｊ中是有理由的。姑媽家就住在Ｊ中的后面，與其說肖肖想上Ｊ中，不如說她是想住到姑媽家。肖肖上初一那年冬天，肖肖的媽媽患咽喉癌永遠離開了他們。肖肖永遠無法忘記媽媽臨死前死死地、長久地盯著肖肖的那雙眼睛，那眼睛里流露出無限牽掛，好像要把肖肖的樣子刻進自己眼睛里一樣。

媽媽的喪禮上，肖肖除了哭，還是哭，腦子里一片空白。但她還是清楚地記得有一雙和媽媽一樣溫暖的手掌一直將她攬在懷里，拍著她。那就是肖肖的姑媽了。肖肖的臉一直埋在姑媽的懷里，淚水把姑媽的前襟打濕了一大片。其實，肖肖不想把頭抬起來還因為，她不想讓前來看望她的同學們看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

肖肖從來都是幸福的，肖肖從來都是優秀的。每天早上上學，媽媽總是在她的衣袋里塞進兩個雞蛋。初夏的中午，肖肖一進門，客廳里總有一碟媽媽洗得干干凈凈、鮮紅欲滴的櫻桃或草莓等著給她消渴。肖肖身上的衣服大部分是媽媽親手制做的，樣式別致新穎，每次都引來同學們羨慕的嘖嘖聲。當然，肖肖也從沒讓媽媽失望過，她乖巧、聽話，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除了有一點小小的任性外，幾乎是無可挑剔的。

如果不是媽媽一次意外的昏厥被查出咽喉癌晚期的話，肖肖會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是這樣生活得舒暢、甜蜜。

肖肖每天去醫院陪媽媽，功課卻一直沒拉下，她對同學甚至老師都封鎖著媽媽的消息，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微笑。因為她不相信媽媽會離開她，哪怕媽媽天天躺在病床上，肖肖只要嗅到媽媽身上的氣息便會感到踏實、安然。直到那一天醫生拔下媽媽的氧氣管，肖肖依然認為媽媽只是睡著了，她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媽媽的臉，她在等媽媽嘆一口氣，睜開眼睛，然后慢慢坐起。但真相告訴肖肖，那只是幻覺……

媽媽死后，同學們看肖肖的眼神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觸到了肖肖心里的傷痛。但肖肖卻裝出那種無所謂的樣子，身上穿著的是媽媽生前沒來得及織完、姑媽繼續織下去的對襟開衫，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微笑。只有肖肖自己心里清楚，媽媽走后她才知道母愛對她是多么重要，那種渴望，那種痛楚，只有晚上躺在被窩里的時候才能流露出來。

但有一天，肖肖還是失態了。那是一堂作文課，題目是《我最懷念的一個人》。肖肖知道一直在回避的傷痛還是來了。肖肖無法不寫媽媽，否則將是對媽媽的褻瀆。媽媽在肖肖的心里永遠是一幅清晰的，甚至帶著味道的畫，肖肖寫起來就像在畫畫一樣，一個渲染，一個涂抹，頭像便呼之欲出。

這時，肖肖的同桌宇說：“肖肖，給我看看你的作文吧！”每次作文課，肖肖和宇都有互看作文互相點評的習慣，但這次，肖肖一反常態：“別看了，沒啥好看的。”宇說：“我知道你肯定是寫你的媽媽，你就給我看看吧。”一句話觸到了肖肖的內心，她突然兇起來：“是的，我是寫我的媽媽！你有媽媽，可我媽媽卻死了，你看吧，你滿足了吧！”一瞬間，肖肖和宇對視的雙眼里都飽含了淚水，宇哽咽著直說“對不起”，而肖肖一下趴在課桌上哭起來。

那篇作文，肖肖拿了最高分，而老師破天荒沒在課堂上進行點評……

促使肖肖離開Ｅ中的，還有爸爸。

爸爸留給肖肖的印象很淺，無非是每天早出晚歸地上班下班，經常出差。媽媽去世前，肖肖很少感覺到爸爸的存在對她有什么重要，但是，現在，當肖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燈下做作業時，多么希望能有人捧一杯熱牛奶，或遞上一只削好的蘋果過來啊。過去，這些都是媽媽做的。爸爸是情感粗糙的人，他除了每天給點零花錢給肖肖，很少想到對肖肖噓寒問曖。頂多到家時順便問一下肖肖的功課如何。

那天直到晚上１０點鐘，爸爸還沒回家。肖肖洗漱完畢正要上床，聽見房門“哐”地一響，只見爸爸已醉得東倒西歪，他踉蹌著一直撲到自己的床上，屋里頓時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爸爸將一堆飄浮著酸腐氣息的污穢物吐在枕邊后便死豬般睡去（那是爸媽的大床啊，媽媽曾經那么愛惜著那條綴著蕾絲花邊的床罩）。

那是肖肖第一次看到爸爸喝醉酒的樣子，她不知道是該氣憤還是悲傷。不管怎樣，肖肖總是認為自己的家是溫馨、知性的，媽媽的離開帶走了一部分溫馨，而爸爸更將這個家帶到冰涼、凌亂、黑暗的邊緣。

肖肖哭喊著拼命去推爸爸僵硬的身體：“爸，你看你成什么樣子了，你還像不像個當爸的樣子啊！”

爸爸被肖肖推醒了，他不耐煩地一腳將肖肖踢倒在地，繼續倒頭睡去。

肖肖一下愣坐在地上，不相信這就是除了媽媽以外最親的人。

只一瞬間，肖肖又仿佛醒過來一般，她朝和衣而睡的爸爸恨恨地擠出三個字：“我恨你！”便沖出家門，沖進夜幕中。

肖肖此時最想去的是姑媽家，她知道只有到姑媽家才能找到過去那種溫馨的感覺。可是去姑媽家的最后一班車早已開過，路上也很少有行人。

“媽媽，媽媽……”肖肖在心里喃喃著，淚流滿面。

就在肖肖徘徊街頭的時候，一輛摩托車忽然突突突地開了過來，車主是個戴著副黑色墨鏡的男青年，呲著牙問肖肖說：“小姐去哪里，要不要帶一帶？”

肖肖想都沒想，“啊——”地一聲長長的尖叫，撂下那還沒回過神來的男青年，直沖回家。

第二天一早，肖肖看都沒看一臉歉意又是一臉疲憊狀的爸爸，去上學了。

就在這一天，肖肖下定了決心，離開爸爸，離開這個家，離開Ｅ中，去一個誰也不知道她內心傷痕的地方，重新開始。

她知道，見識了她的冷漠的Ｅ中同學，是不可能有誰給她寫信的。

二

快到姑媽家時肖肖忍不住打開了信封，果然，是班長軍寫的，這，肖肖似乎早有所料。

肖肖：

你好！

給你寫這封信，是不是覺得我很孟浪？但是，我還是要說，你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清高、孤傲、憂郁，又不乏靈氣。

在我眼里，你像一個謎，讓人無法接近。好幾次，我都借向你請教題目為由向你套話，可你總是那么淡淡的，冷冷的。

也許，我沒有權利了解你的一切，但我希望能成為你的朋友，這個小小的要求，你能讓我滿足嗎？

軍

肖肖看完信，把它仔細地插進一本英語筆記里，繼續往姑媽家走。但軍的形象一直在腦子里揮之不去。

其實，從進入Ｊ中起，肖肖就發現軍注意自己的目光。應該承認，軍是那種優秀的陽光男生。帥氣、高大，愛打籃球，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善良。記得一天早自修，負責教室門鑰匙的值日生還沒到，早來的同學都在樓道里邊打鬧邊等開門。這時肖肖也來了，班里那個平時油嘴滑舌但此時一臉嚴肅的陳建新對她說：“哎，教室門開著呢，我們只是在看風景，你先進去吧！”肖肖信以為真，推了推門，紋絲不動，再用力推，還是如此。人群中暴發出笑聲，也許他們發現肖肖這樣的“冰美人”也有失手的時候。肖肖尷尬地站在門邊，原來他們只是開了個善意的玩笑。就在這時，軍從班主任那兒拿了鑰匙過來，站在肖肖身邊開了門，回頭對走廊上的同學說：“喂，你們繼續看風景吧！”然后又輕聲對肖肖：“走，我們進去。”肖肖很明顯地感到軍是在幫她，她投過去感激的一瞥……

晚飯時，肖肖一反平時默不作聲的常態，和姑媽說了好多學校、同學的趣事，還快手快腳把碗洗掉了，并幫剛上小學一年級的表妹默寫了生字。

直到躺到床上，肖肖依然沒有絲毫睡意。她悄悄打開床頭燈，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面小鏡子，仔細地、挑剔地看著自己。鼻子不夠挺，額頭因為小時出水痘留下幾粒凹坑，眼睛因為近視不夠有神……還好，她的嘴唇細巧精致，她的皮膚也很白皙細膩，這些都像媽媽。肖肖開始對著鏡子試著做各種表情，微笑，生氣，憂郁，害羞，然后再做一遍，力求表現得更加完美。肖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吸引軍的，僅僅因為自己在他眼里像個謎嗎？但是，謎底揭開后呢？

直到房門外響起一些動靜，肖肖才醒悟過來，急忙關上燈。

在住到姑媽家以前，肖肖從來以為除了媽媽，姑媽是可值得依賴的親人，但她忽略了表妹。住到姑媽家后，肖肖才發現，她是無法代替表妹去得到姑媽全部的愛的。

為了讓肖肖有一個獨立學習的空間，姑媽特意把表妹的房間讓給了肖肖，看著表妹撅著嘴老不情愿的樣子，肖肖認為姑媽為了她應該讓表妹做出點犧牲。可是，當肖肖埋頭專心致志地看書時，從隔壁房里傳出表妹與姑媽姑父嬉笑打鬧的聲音，肖肖突然發現，是姑媽故意把她一個人撇在了一邊，她生氣地來到姑媽房里，生硬地說：“你們能不能安靜點？瘋樣！”然后在他們三人小心翼翼的眼神中“砰”地一聲狠狠摔上門。

從此，表妹看見肖肖總是惴惴的，有時正和姑媽撒著嬌，一看見肖肖冷冷的臉，便走到一邊玩去了。那樣子，倒好像表妹不是姑媽的親女兒似的。

很多時候，姑媽忍不住說她：“肖肖，雖然你媽媽不在了，大家都知道你心里不開心，可也不能老覺得大家都欠著你啊！你對妹妹兇兇的，怎么就沒有做姐姐的樣子？”

肖肖不作聲，心里卻在嘀咕著：表妹和你那么親熱，就因為她是你女兒，而我不是。難道我還要額外給她更多的關愛嗎？想到這里，肖肖的眼睛又濕了。她知道以前的想法太天真了，姑媽怎么能夠代替媽媽呢？而這一切，如果軍知道了，又會怎么想呢？

三

第二天肖肖一到教室，她就感覺到軍追隨她的目光。

課間，軍很認真地來到肖肖跟前，很認真地問：“我的信你收到了嗎？”

肖肖還未來得及細想，便聽同桌琴兒笑道：“哈哈，原來是你給肖肖寫的信啊！收到了，收到了！”

肖肖的臉一下紅起來，她急急地捅著琴兒的腰，不料琴兒笑得更瘋了。肖肖突然有一種久違了的幸福的感覺，那是一種被人關注的幸福。

軍依然是那種認真的表情：“啊，收到就好。”正待要走，肖肖急急地喊住了他：“今天下午文學社有一個文學講座，你也去嗎？”

軍的眼睛忽地亮起來，不知是因為對文學講座感興趣，還是因為肖肖主動的邀請，他爽快地答應了。

文學講座邀請的是市里的女作家程裴。對程裴，肖肖雖未親見，但早有所聞，聽說寫了好幾部關于改革的長篇，還得過獎。當肖肖第一次看見程裴，還是不由在心里驚嘆了一聲：多有氣質的女人啊！一件大紅的風衣，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說話語速極快，表達的意思卻準確到位。肖肖聽得幾乎入迷了。

講座結束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軍用自行車帶上肖肖。

一路上，肖肖都在說程裴，她覺得現在程裴就是她的偶像。軍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是嗎？也許她在家里會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啰唆。哦，你家住哪里？我送你。”

肖肖這才驚覺快到姑媽家了，她連忙從車后座跳下來：“不用了，我家就在后面，幾步路就到了。”

軍說：“還是送一下吧，你看天都黑了，你爸媽肯定不放心的。”

但肖肖仍然謝絕了軍。不知為何，肖肖沒有糾正軍說錯的話，她不想讓軍知道自己住在姑媽家。

睡覺前，肖肖抑制不住傾訴的欲望，她攤開粉色的信紙，她想給程裴寫一封信。她覺得，向一個陌生的、自己又仰慕著的人寫信傾訴會比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更有一種安全感，因為對方不會知道她是誰，長得什么樣，有著什么樣的經歷，只能從文字中去認識她。

“程老師……”肖肖覺得這個開頭不妥，她撕掉第一張，重新稱呼：程阿姨。她覺得這樣才有一種親切感。

程阿姨：你好！

我是Ｊ中文學社的，今天親眼看到你，真的好喜歡、好佩服你！我想，你肯定是個好媽媽，誰要是能做你的孩子該多幸福啊！

可我卻有說不完的煩惱，我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幸福，爸媽一點都不關心我，沒人理解我……你以前遇到過我這樣的情況嗎？你是怎么解決這些問題的呢？……

不知為何，肖肖只字未提自己住在姑媽家，但在信封上寫了姑媽家的地址。對肖肖來說，她需要的是問題的答案，而問題是可以假設的。

當信封投進郵箱的那一刻，肖肖的心里便擁有了秘密。她無聲地對自己說：“哈，你在和作家通信呢！”

肖肖每天一早，第一件事便是去開啟樓下的信箱，然后才去上學。

她在等待回信的焦慮中，發現班上的同學都變得那么幼稚。你看，琴兒每次笑起來都大張著嘴，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而且總是像探尋秘密一樣地問肖肖，為什么不說說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或者干脆哪一天去肖肖家玩。肖肖總是一笑帶過。而軍呢，自打上次寫過那封信后，他再沒什么進一步的表示，對肖肖和對別的同學差不多。其實肖肖對軍是頗有好感的，可是軍，和肖肖說什么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搞得一點興味也沒有。

四

終于收到程裴的信！肖肖拆信的那一刻手都激動得有點抖。

可信的內容卻讓肖肖有點失望，龍飛鳳舞的字體，只寥寥數筆，大致是說，做父母的都是心疼自己的孩子的，關鍵是學會溝通。要想讓父母理解自己，就要自己去說出內心的想法云云。

可是，那根本不是一回事啊。程裴哪知道我現在處境呢？肖肖想。

這天放學時，因為出黑板報，肖肖和軍是最后走的。肖肖坐在軍的自行車后座上，起先她沒有說話，她在想心事。她想為什么任何事情都遠離了自己的初衷？住到姑媽家來，是想找到過去家庭的溫馨，但現在她卻有了寄人籬下的感覺；向作家程裴傾訴，是想表達她對關愛的渴望，程裴卻理解錯了她的意思……肖肖隱隱覺得，媽媽死后，一切都改變了，而肖肖仍愿意躺在媽媽的溫柔鄉里，她不想面對現實，接受現實。她只想告訴別人她煩惱，卻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為什么煩惱，包括對軍。“也許，我太在乎自己了？”肖肖想。

還是軍打破了沉默：“我總覺得，你有心事，你總是無聲地拒絕和我們交流。為什么？”

肖肖心里一動，深深地看了一眼軍的后背。她反問軍：“你媽媽對你好嗎？”

“好啊！好得我都嫌她煩。婆婆媽媽的！”軍呼出一口氣，大聲說，“你呢？你肯定是你媽媽的乖女兒吧？”

“如果你媽媽離開了你，你就會覺得婆婆媽媽也是很溫馨的呀！”肖肖的語速不知不覺快起來，仿佛不急著說出來會隨風飄散掉似的。然后肖肖一下跳下車座，朝軍揮了揮手：“我快到家啦，再見！”便朝前跑去。

“謝謝你的關心！軍，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告訴你心里的一切。”肖肖邊走邊想著，忍不住又回過頭，夕陽將軍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他一只腳撐在地上，嘴巴張成了“Ｏ”型，正迷惑地看著肖肖。肖肖不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哎，肖肖，明天，我有神秘禮物給你啊！”軍突然想起來似的遠遠朝她喊道。

神秘禮物？肖肖興奮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肖肖一直在想著軍的神秘禮物是什么？一張卡片？一封信？還是……肖肖有點焦躁地猜測著、期待著。有時她的眼光會碰上軍黑黑的眼睛，軍便會狡黠地向她擠擠眼，肖肖的臉一下飛上紅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臉紅，但她清晰地享受到了溫暖的感覺，和媽媽給她的既一樣，又不一樣。

放學時，軍變戲法似地從書包里掏出幾本書：“大家看好了啊，我市作家程裴改寫青春文學了，這是她新出的書，講的是中學生與父母之間的故事。肖肖，你的神秘禮物！”說這話時，軍又朝她擠擠眼。

同學們麻雀一樣朝軍飛去，拿起書翻著，嘰嘰喳喳地說著。

一瞬間，翻書的聲音，說話的聲音，還有軍被同學們圍在中間的樣子，都像一根根針直刺肖肖裸露的心。程裴出了新書？這就是他給我的神秘禮物？軍為什么不單獨給我？驀地，肖肖的心里升起一股說不清的妒意，她一扭身走上前，奪過軍手里的書扔到地上，嘴里憤憤地迸出幾個字：“無聊！無恥！”

“怎么了？我怎么無聊、無恥了？”軍一下被肖肖的舉止搞蒙了，他反問肖肖。

肖肖好像第一次看見軍生氣，她咬著嘴唇，胸脯余怒未消地起伏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肖肖一轉身，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沖出教室，沖出校門。

“說什么和我做朋友，卻和別人在一起說說笑笑。騙子！你們都是騙子！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肖肖在心里罵著，為自己昨天的想法后悔著，腳底幾乎飛奔起來。

肖肖沒有看到，斜刺里正有一輛轎車駛來。肖肖被撞倒在地……

五

肖肖被車撞成骨盆骨折，需臥床休息一個月。

爸爸正在外地出差，中途立即趕到了姑媽家，他憔悴的臉上滿是擔心的表情。肖肖不由別過臉去。“除了媽媽，誰還是我最值得信賴的人？”肖肖在心里想。

這時，讓肖肖驚訝的是，程裴、軍，還有琴兒他們都來了。

“你們，你們怎么……”肖肖一下不知所措。

“難道你忘了？你給我寫信時留著地址呢！我來介紹一下吧，軍，是我的兒子。那天他回來告訴我他班上一個同學出了車禍，我才知道你和軍原來就在一個班呀！”程裴還是穿著那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紅風衣。

肖肖低下頭，眼睛里不自覺地蒙了一層霧水。

當別人都退出時，程裴拉住了肖肖的手：“傻孩子，你為什么不在信里告訴我你已沒有媽媽了呢？你姑媽告訴我，你總是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好像大家都虧欠了你什么，因此總是賭著氣。她說她無法代替你媽媽讓你真正快樂起來……”程裴的話一下觸到肖肖的內心，她忍不住啜泣起來。

“我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孩子，不愿將軟弱的一面示人。你渴望愛，卻希望別人都先來愛你。但你不是透明人，無論你快樂，還是悲傷，如果不說出來，誰都無法與你分享或幫你出力。何況，這天底下，還有比你更痛苦的人呢！比如你爸爸，失去了妻子，難道他不難過嗎？你有沒有想過陪伴他、安慰他呢？軍告訴我，他想接近你，幫助你，可你總是封閉著自己……”程裴說著，眼睛也紅了。

這時軍進了房里，他撓了撓頭，有點拘束地遞給肖肖程裴的書：“我媽的新書，上面有她的簽名。不好意思，上次沒親自給你。”肖肖呆呆地撫摸著書面，淚水滂沱地哭起來。肖肖沒有這么恣意地哭過。肖肖聽任淚水流淌，洗刷著內心的迷霧。

窗外，不知誰家在收看“同一首歌”節目，張行的歌聲傳過來：“走過春天，走過我自己……”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