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萬首唐詩之中,押著漢字的韻腳,作痛飲狀的長安,今夜,不再集體邀月,不再集體開懷。
不再把散失到白露里的秋興,由我一個人蒼涼地繼續下去。
就像我不能閑散于關中道上,卻開口吟著精神深處的詩篇。
長安是一萬首唐詩的直接失語者。
我是一萬首唐詩,在今夜的失語者。
因為有人,喊我詩人。
2 唐詩的遍體滋潤和風雅,全部來自長安的八條水。
像在關中的深處呼吸著,八百里麥香的八只肺葉。
而一群雅集長安的詩人,喉嚨里一直有水聲流動。
長安流淌到現在的聲音,就是一群人吟詩的聲音。
3 坐在一塊塬面上,半個我正在疼痛。
這是長安一塊破碎的塬面,半坡人用過的骨針,還在那里閃著亮光哩。
我疼痛我丟失的另一個半坡。
那里有我住過的半間瓦房,還有我看慣的半個月亮。
我的親人的氣息,也是一半在麥田上空飄蕩著,一半在夜里滋潤泥土。
長安呵因此我說:半個我正在疼痛。
4 沒有誰暗示我:做一位詩人,在長安會有多么不幸。
不聞唐詩和樂舞的長安呵,不知道我因詩落下的傷感,它有多深?它有多深?
它把我的前生后世,打磨成幾個蒼涼的漢字,再讓我訴說。
5 住在大雁塔旁,我把自己缺少佛性的身子,想象成一座寺院。
一座一個人獨坐的寺院。
一座一個人覺悟的寺院。
我的目光,卻很少高過大雁塔的頂子,去看天邊的云彩。
6 唐詩的長安,也是興善寺的長安。
它帶給我的詩意和溫暖,比全唐詩還多。
我安靜的住所,就藏在興善寺東街。
門牌號78103,是我進入詩歌的密碼。
7 一個從火中取栗的人,他不會輕易說出來,那些藏在心中的傷痛。
而一顆阿爾的瘋太陽,伴誰:燃燒了三十七次?
那些從破損的靈魂里面,怎樣才能抽出的金絲線?
我一生之中,只熱愛凡·高。熱愛他把世界旋轉成瘋狂的向日葵。
8 烏鴉飛過麥田!
瘋哥哥凡·高在一塊畫布上,這么叫著。
這不是瘋哥哥凡·高的瘋話。烏鴉是沿著他眼睛里的余光,突然飛過麥田的。
烏鴉的叫喊,像是對土地的對抗。
也像是對成熟的祈禱。
瘋哥哥凡·高站在麥田的外圈,看烏鴉在黃金的切面上,輝煌地舞蹈。
9 是他們在我的淚水里,不停地哭泣著。
一個人在外,不知道今夜該歇息在哪里?更不知道活過明天,身上還能剩下什么?
就是回頭喊他們一聲兄弟,也很難見到一張笑臉。
10 他們真的像一個符號,被我第一次讀到時,蒼白得沒有感覺。
我不能直接寫出他們的疼痛。
也不能告訴他們我也有疼痛。
但從一些更僵硬的臉上,我看見窮人,是我們最后的救星。
11 從一位外鄉人的手里,親切地接過一把水芹菜。
手握在葉子上的感覺,說不出來;目光落在根上的感覺,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時間在我們中間,不能把鄉下那些樸素的日子,很新鮮地保存到現在。
更可怕的是,我不會從這把水芹菜上,感覺泥土了。
12 一個人漂泊在長安,不知道按季節,給父母的遺像換一件衣衫。
雪都落上大雁塔了。
他們的身上,還是那年夏天的衣著。
望著他們不再知覺熱冷,心疼了,只會寫些文字。
如果還在村上,就到墳前,按季節看看。
長安離故鄉的遠,我懷疑,一張紙錢能認出路。
13 一塊泥土,還原唐朝一個美人的胚子。
三種色彩,復活唐朝一個美人的容顏。
如果讓我,回到唐朝,就只帶一件陶器。
14 唐三彩,我們跟著你,至今還英武高大,像那些駿馬。
泥土,還要唐朝的泥土。
顏色,還要唐朝的顏色。
水與火,燒制我們成千年后的唐三彩,還選擇駿馬。
15 在秦嶺深處,我直接尋問一群父母一樣的山民:去過西安嗎?
他們集體搖搖頭。但沒有一個人在臉上,顯出我想象中的悲哀。
我錯了。西安對他們真的無所謂。只要一生不脫離季節就好。
16 秦嶺很大。但一個山民的一生,只在一小塊泥土上面消耗五谷,和一些月光。
我很崇尚,他們居家從來不置多余的東西。
他們屋后的幾株茶樹,讓我看見最簡樸的生活中,也有感動人的地方。
17 山峰是天神的家。山谷是地神的家。
祖先,景仰大山,把終南這樣安排過了。
走在峰谷之間,我沒有發現一點隱秘的東西,卻看見那些貧窮的山民,活得像神仙。
18 失去絲綢的長安,要把一片從西天飄來的云彩,披在我誦讀唐詩的女兒身上。
我要引導她,越過物質的富裕,跟上唐詩中最柔和的節奏感。
那是另一種絲綢呵!
它在我們的血液里,化成一些高貴的氣質。我在女兒身上,聽見大唐的聲音。
19 如果需要,我會把大雁塔上那一卷經文,背誦給不通佛語的大雁。
但我要換取,那一根在唐朝,就在經文上拂過塵埃的羽毛。
被擠在紅塵里。我的心思,再也無法沿著一只大雁的翅膀,飛臨塔頂。
20 夢回大唐。我要說,不如夢回半坡。
像一塊陶胎,回到最早的泥土。
像一件飾物,回到最早的打磨。
像一尾魚紋,回到最早的河流。
像一個嬰兒,回到最早的母親。
像回半坡。我們就真的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