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明范式”是構筑“文明沖突論”的基礎,也是學者常常忽略的問題。在回顧其論爭的基礎上,可以發現一些批評者對它的理解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誤讀。對其進行重新的評判,可以消除誤讀、揭示“文明范式”自身的缺陷,為這一范式的繼續研究提供新的起點。
關鍵詞:文明范式;論爭回顧;一元范式論
中圖分類號:D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6-0045-03
哈佛大學塞繆爾·亨廷頓教授的“文明沖突論”作為十余年來國際政治學界最具有爭議的理論一直備受關注。此論雖經中外學者口誅筆伐,卻在“9·11事件”之后更加耀目。耀目的原因表面上看是因為“文明沖突論”具備了某些預見性,實則說明其理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其合理的內核主要集中在“文明范式”上。“文明范式”是構筑“文明沖突論”這座大廈的基石,這一基礎性研究自然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但因人們多忙于批判“沖突論”,以至學界明確針對“文明范式”的論爭卻不多見。本文愿就此問題作較為全面的回顧和思考。
一、對“文明范式”的批評
回顧十余年來中外學者對于“文明沖突論”的種種批評意見,可謂汗牛充棟,但專門明確針對“文明范式”的評論卻不多見,我們只能從對前者的評論中提煉出一些對“文明范式”的批判觀點。
(一)國家利益范式。這是影響最大的也是最普遍的批評意見,此論認為冷戰后世界沖突的根本原因是國家利益而不是文明,民族國家仍然是國際政治的行為主體,主權國家間的利益政治和權力政治仍然是國際政治的主要內容。如錢乘旦教授認為,人類的沖突,歸根結底是由利益引起的,而且物質利益始終是基本的利益,完全的非物質利益(如文明)的沖突是極為罕見的,國家的利益恐怕目前還沒有被超越,還沒有形成超國家的“文明”的利益。
(二)過簡范式。以德國學者哈拉爾德·米勒為代表,認為亨廷頓為了追求范式簡約的美德而去刻意精簡范式。是將“嬰兒和水”一同潑了出去。日但這種簡化卻存在嚴重的漏洞,只收集對自己當事人有力的證據,不可避免的遵循了律師法則而實行雙重標準。他認為亨廷頓所提煉出的“文明范式”正是這種患了“簡單狂熱癥”的“政治學摩尼教”(摩尼教相信世界分為對立的兩極—光明與黑暗)。
(三)冷戰范式。這一派則認為亨廷頓所謂的“新范式”不過是舊瓶裝新酒罷了,所謂的文明沖突包括美國借反恐之名對阿富汗、伊拉克等中東國家進行的一系列軍事行動等等都是冷戰思維的延續。雖然亨廷頓的理論表面上是七、八種文明,但是其核心仍然是“西方文明對非西方文明”。這種“西方與非西方”、“我們和他們”的劃分乃是意識形態作祟的結果,故而亨廷頓被視為新時代的喬治·凱南。
(四)封閉的范式。還有批評者認為“文明范式”無視文明的融合和正在形成的普世性的文明的事實,以封閉的、靜態的、穩定的觀點來看待文明。如湯一介列舉印度佛教傳人中國并融入中國的事實,批評亨廷頓忽視了文明融合的可能性。
二、亨廷頓對批評者的回應
面對如潮的批評,亨廷頓發表一系列的文章,并在1996年出版專著《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進行了系統地回應。他一方面堅持自己的基本觀點毫不動搖。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也在不斷的回應過程中完善自己的理論。
亨廷頓把第一種批評意見概括為“國家范式”(statistparadigm),“不是文明控制國家,而是國家控制文明”便是典型。他認為這是一種“虛假的替代性”(pseudo-alternative)范式,它人為地制造了國家和文明之間毫不相干的對立。對于有人認為,“沖突的是國家而不是文明”,他認為,文明是文化實體而不是政治實體,所以文明并不去“建立公正,征繳稅收,進行戰爭,談判條約或者做政府所做任何的其他事情。”也就是說,文明只是沖突的原因,而不是沖突的具體組織形式。
對于第二種批評意見,亨廷頓承認“文明范式”所描繪的后冷戰時代的世界政治地圖的確“是非常簡單化的”,“它省略了許多事物,歪曲了一些事物,模糊了其他事物”。但是,人們研究國際政治需要這樣的“簡單地圖(simplemap)”。一份地圖越詳細就越能反映現實,但是過分詳細的地圖會妨礙人們從復雜的信息之中掌握主要的東西。正如,40年來人們就是應用了非常簡化但是非常實用的“冷戰范式”來思考和行動的。
對于第三種批評意見。亨廷頓認為這是冷戰結束后學者們提出的四種世界政治的地圖或范式的一種范式:“世界太復雜,以致不能簡單的在經濟上把它劃分為南方和北方,或在文化上把它劃分為東方和西方,就大多數目的而言,這樣的想象是毫無意義的。”他并不贊成用兩個世界的范式來解釋冷戰后的世界政治。而且自認為“文明范式”已經完全超越了這種兩個世界的范式,從而回應了第三種批評意見。而對第四種批評意見,亨廷頓似乎沒有認真應對,只是大致的提了一提“文明是動態的”、會“掩埋在時間的沙丘之中”。
亨廷頓堅信:“文明范式”可以避免當時四種政治地圖的缺陷,它以七八種文明來看待世界,不像一個世界或兩個世界范式那樣,為了簡化而犧牲現實;也不像國家主義和混亂范式那樣為了現實而犧牲簡化,它提供了一種比較簡明和準確的“對于學者有意義和對于決策者有用的看待全球政治的框架或范式”。他甚至還反擊道:如果你們不同意我的文明范式(civilizational paradigm)和觀察角度(approach),那么你們能夠提出什么新的范式,來取代冷戰時代的東西方沖突和三個世界范式?的確,讓我們去建構一個冷戰后新的范式至少在目前可能性還不大。也難怪李慎之先生半似調侃地說,亨廷頓的回應使得“袞袞諸公的各種評論統統無異于廢話”。
三、對論爭的思考
在對論辯雙方觀點的不斷梳理后。我們仍無法為“文明范式”下一個“對”或“錯”這樣簡單的結論。我們認為,作為一種觀察視角而言,“文明范式”雖也存在缺陷,但其本身并無對錯之分。有必要對“文明范式”進行重新的思考。
(一)論辯雙方對“文明范式”的概念模糊不清
從文獻的檢索中可知,不僅是批評者,就連亨廷頓本人也未對“文明范式”進行明確的概念上的界定。這一論爭基礎的缺失是論爭過程中的首要缺陷。那么,我們的首要工作便是對它進行界定。何謂“文明范式”呢?我們從亨氏的著作中歸納認為,冷戰結束后,國家主權不斷受到削弱,影響世界政治中的文化因素在上升,亨廷頓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點,認為“在冷戰后的世界中,國家日益根據文明來確定自己的利益”。為了給冷戰后的世界政治提供一個有用的分析框架(或稱地圖),在研判了當時四種不理想的框架之后,他提出以現存的七、八種文明來分析世界政治,這種分析框架即“文明范式”,它實際上是一種觀察世界政治的新視角——多個文明的視角。
那么,何謂“沖突論”呢?我們以為,亨廷頓依“文明范式”觀察,發現文明之間的均勢正在發生有利于非西方的轉變,非西方的文明正在重新肯定自己的文化價值,加之西方的普世主義把自己引向了和其他文明沖突的邊緣。其中最嚴重的便是同伊斯蘭世界和中國的沖突。為此西方人必須重新肯定對西方文明的認同,使它免受來自非西方社會的挑戰,并為避免文明戰爭而彼此合作。這一部分推論被視作為“沖突論”。
(二)范式和結論的混淆
有些批評者對“文明范式”的誤讀來自對范式和結論的混淆。“沖突論”是亨廷頓站在其非理性、保守的現實主義的立場上運用文明范式所得出的結論,對其結論的批判不應和“文明范式”本身混為一談。如前文提到的第三種批評意見,因為亨廷頓得出了“西方文明對非西方文明”的結論,便認定文明范式是新的冷戰范式,這種推論是不嚴密的。“文明范式”是以七、八種文明來觀察冷戰后世界政治的分析框架,而“西方文明對非西方文明”是亨廷頓戴著“保守的現實主義”的有色眼鏡對七八種文明均勢進行分析得出的帶有冷戰意味的結論,這屬于結論而不是范式本身,是混淆范式和結論造成的誤讀。還有,遭到中國學者猛烈轟擊的所謂“伊斯蘭——儒教聯盟”也不過是亨廷頓非理性錯覺下的結論,而并非“文明范式”之錯。如此,則當范式本身和結論分開之后,便使得作為學者的亨廷頓和作為謀士的亨廷頓分開了,范式體現了其學者的一面,結論卻讓我們看到其謀士的另一面。我們不要因其結論的缺陷而把污垢連同孩子一起潑掉。
(三)一元范式論的誤區
從對“文明范式”的論爭中可以看出。有些批評者和早期的亨廷頓都陷入了一元范式論的誤區而不自知。最常見的是第一種批評意見,他們認定“國家利益”才是世界政治的真正動力和“根源”所在,據此認為亨廷頓的觀點不值得一駁,對此我們贊同王緝思的評論:“亨廷頓如此突出精神因素在政治沖突中的作用,確實缺乏實證分析,有失偏頗。但是說各個民族的文化、文明價值觀以及形形色色的意識形態在國際政治中通通不過是爭奪利益的工具和幌子,我以為比亨廷頓偏離真理更遠。”他認為。對價值觀和宗教信仰的追求,對民族和國家的認同,對物質利益和資源的爭奪,都是世界政治的動力。如果認定政治沖突多起于經濟矛盾,就象說謀殺案大多是謀財害命一樣,缺乏科學根據。研批評者從國家范式出發把國家和文明對立了起來,實際上是把利益(權力)因素同文明(價值)因素對立起來。造成了“利益”和“價值”的對立,這是最常見的誤讀。我們以為。這種對立沒有必要。按王緝思的說法:“所謂國家利益、民族利益,都只能是國家、民族內部各種利益的交織,也只能是領袖和精英通過文化和意識形態框架認識到的利益。”如果用亨廷頓的話來進一步解釋就是:“利益政治以認同為先決條件”,這個認同就是價值的認同。所以,孫相東認為亨廷頓并不想否定利益政治的本質,只是想表明文明在界定和認識利益中的過濾作用。如此,則這種對立是沒有必要的。但這種誤讀卻很普遍,如上文提到的“沖突的是國家而不是文明”的批評即是如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價值和利益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文明范式”也并不必然和國家范式水火不容。
早期的亨廷頓也堅持一元論,認為“文明范式”是國家范式的替代,我是而你非。和第一種觀點堅持利益是“根源”一樣,其早期的論文也認為文明的差異是導致沖突的“根源”(Source)。從語義上分析,“根源”一詞具有排他性,如果利益是根源,文明則必然是從屬,反之亦然,這實際上又造成了價值和利益的對立。但是到后來,亨廷頓在專著中卻始終回避這一用詞,可見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而且,他還進一步緩和了“文明范式”和國家范式的關系。他認為“文明范式”不是對國家范式簡單替代,前者的使用并不意味著后者的無用,它們是相容的。我們也認為,文明雖然日漸重要但也不至于是“根源”,其早期的“根源論”。未免夸大其詞。實際上,如果非要討論到底誰是“根源”,是經濟利益還是文明價值,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事情,也許永遠沒有答案。
既然“文明范式”和國家范式并非水火不容,那么,我們對“文明范式”的肯定并不意味著對國家范式的否定。尤其在解釋如此復雜的世界政治時,運用任何單一的范式都難以圓滿,需要從多元的視角來觀察。如亨廷頓認為中國申辦2000年奧運會的失敗,是因為西方國家把票投給了同一文明圈的澳大利亞;但對于臺灣拒絕給同為“儒教文明”北京的投票卻避而不談,亨廷頓則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雙重標準的尷尬之中。其原因并不是如哈拉爾德·米勒所批評的“文明范式”過于精簡,而是因為范式的單一所致。臺灣不給北京投票,顯然是無法用“文明范式”來解釋的,而用利益論卻迎刃而解。所以,“文明范式”并不能包醫百病,多種范式并用才能更好的解釋世界政治。如同市場經濟模式和計劃經濟模式的爭論一樣,任何一種單一的模式都將是有害的。當世界需要多元范式的時候,“文明范式”至少給人們提供了一種不錯的選擇。從多元范式的觀點視之。文明和利益都是世界政治的推動力,都是解釋世界政治的需要,這是亨廷頓和他的批評者都需要注意的。
(四)亨廷頓化的“文明范式”及其局限性
可以看出。亨廷頓對第四種批評意見的回應似乎不能令人滿意。其原因在于亨廷頓化的“文明范式”存在著自身的先天缺陷。“文明范式”之所以受到批評,主要因為在為“文明沖突”論證服務的過程中“文明范式”被亨廷頓化了。其局限性是明顯的:它只強調差異性,于是“文明沖突”變成為理所當然的結論;對普世性的拒斥,又使其對于解釋當今世界范圍內的對話與合作顯得無能為力。這樣,給人的印象便不是“文明范式”而是“文明沖突范式”了。
亨廷頓認為文明是人們最大的文化認同,其主要的因素是宗教和語言。這倒并不為錯,但是為什么在他的筆下,文明就必然會沖突甚至會發生“文明戰爭”呢?我們認為,這是亨廷頓對文明的狹隘理解所致。他戴上了保守的現實主義、非理性主義的有色眼鏡,為了論證“沖突”的需要,以最富悲劇色彩和最悲觀的習慣對文明進行了理解。在他的筆下,文明被視作一個不動的板塊,文明即便在發展當中也始終保持著其純潔性,具有恒定不變的性質,也就批評者所說的“靜態的”、“封閉的”文明觀。“文明范式”就這樣被亨廷頓化了。如此,則伊斯蘭文明具有不變的“好戰性”等。于是,在亨廷頓看來文明之間的差異是如此之大,文明間的融合和交往變得沒有可能,那么好戰性等等特性使得“文明沖突”的結論便水到渠成了。這種認為各個文化具有先天固有的、不變的本質屬性。是一種本質先于存在的認識,常被視作為“文化本質論”而受到批評。由于他對文明的這種亨廷頓式的理解。也使他和批評者在普世文明的概念上分歧巨大。他認為批評者所提出的幾種普世文明概念,都是一些不恰當或不深刻或二者兼具的認識,對于解釋文明沖突毫無意義。因為,亨廷頓所理解的普世文明實際上是指的宗教大融合的普世文明。這顯然是難以看到的。據此,他斷定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是不會存在一個所謂的普世文明。然而,當今世界廣義的普世文明(即他所批評的普世文明)在全球化的浪潮下畢竟傳播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成為不可否認的現實存在,對世界政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面對如此豐富的文化政治現實,他的“文明范式”卻視而不見,不能夠有任何作為。說明其局限性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我們對亨廷頓的文明概念進行改造,不把文明看作為狹隘的、封閉的板塊,則可以使我們看到文明既沖突又融合,既有相對穩定的形態,也一直向前發展變化。即不僅體現著差異性,還在另一個層面上看到普世性,差異性與普世性達到了統一。這樣來理解“文明范式”,不僅能夠解釋世界的沖突,也能促進全球化帶來的合作與對話,從而為人類的和平發展服務。那么,“自我實現的預言”也就無從發生。這樣難道不更好嗎?
總之,“文明范式”是一個值得繼續研究的范式,但由于中國學人的興趣多集中于對“文明沖突論”的討論,卻對這一理論問題少有人問津,在此提及“文明范式”只為拋磚引玉,以使其研究更加深入。
責任編輯 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