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嘵蕓作品

午夜飛蛾

一只飛蛾突然從背后撞擊我

它的翅膀急速拍打

空氣被攪得緊張兮兮

房間里紛紛揚起它的灰色粉末

我驚訝地看著它調轉受挫的身子

以我為中心，滿屋亂竄

對著我明亮的臉俯沖過來

它的悲壯舉動，將我無限擴大為

一頭不可戰勝的怪物？

這是無須質疑的事實

我們互為異獸

惟有生死一線，洞穿你我

身體的卑微，何其相似

我飽嘗過孤獨，也曾心懷絕望

有過類似投火的經歷

像爆裂的花蕾，當它再次奮然躍起

我一手護住臉，一手推開窗檁

它嗖的一聲，擦過耳際的懸崖

沒入黑洞洞的宇宙

窮途

你的手拉著我的手，我們在一起

不說神圣的誓言，我們拉家常

交換眼神

除了身體，我們一無所有

明月高高在上。小路沒入灌木叢

我們走著，說著

回應灌木叢的黑暗

桃花

說說盛開的桃花，它的紅潤過于誘人

我從桃花樹下走過，樹干粗礪。我不說出

此刻的歡顏與內心的距離

我只說桃花開了，一大片一大片迫不及待地

如同親愛的我遭遇你

如同三月乳臭，齒癢發作

而非一夜春雨后的潰敗，而非欲蓋彌彰

孤獨的生命線

——致藏區的弟弟

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親的人

掌紋的神秘走向

彼此映照的生命線，交叉

或永遠相望

因而我常常祈禱，心懷感恩

小時候，我們相依為命

小時候你殺狗的驍勇

讓我認識到生存秩序的殘酷

現在我們各奔東西

很多時候我來不及想起你

很多時候，我把我也遺忘了

可能，你不理解現在的我

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生活

當你為你的生活所傷，并愛上她

正如你電話中告之我——

每天，冰渣從腳下淌過

而烈日下的冰川在加劇凝固，在膨脹

火災

黑夜降臨。紅綠燈孤獨

世上的路，暢通無阻。惟有

我在飛行，在空中

我是高溫的。

滅火器在下方，在大地居所

發出幽幽夜光，與危險的火苗

對峙。

我的光，在我心里。

一場火災即將發生。

我的危險火苗，在心里抖動不止。

游白水湖

在船上看水，我恐懼我

沒有游泳的技術

經過魚們的世界

關于生存的小驗證

泛起完美的水波

水線是我柔弱的生命線

我由此一分為二——

我依舊是我完美的軀殼

而我的思想已然從山水間

逃逸而出

失眠

一個人蜷曲著。一個人在睡夢中

變了形。那個人已不是那個人

你傾聽。一個人的來去。遠方傳來回應

仿佛剛剛拔掉一顆病牙的空洞

遠方，太遠，太寥廓的虛空只余一場大霧

黎明時分，它倦怠，萎縮

為失眠者露出蒼白的肋骨

黃葉飄飄的秋天

斜著身子飄蕩的黃葉，打著旋兒經過天空

不規則的路線，自由的心

被切割，被占有，被摩擦出哨聲的天空

不再是無窮的空氣，不再是不盡的空洞

附在葉子上飛旋的

金黃色的理想，像天使經過人間

讓我們仰視，又低頭傷感

內心得到滿足

想想春天，我們打起嘹亮的口哨——

世界多么有情有義

莫須有

半夜，一萬只蟲子在呻吟

呼喚另外的一萬只

從我這里望出去，烏云只有一朵

它廣大無邊，且繼續

向天外延伸

這動蕩不安的世界讓我著迷。惟有它

堪可比擬我的內心

雨水如約而至，一滴，兩滴

后來毫無矜持可言

從高處撲跌下來，嘩啦啦一瀉千里……

多么黑暗啊，我困在沸騰的太平洋的中心

被一萬條鯊魚撕扯

你不在，一萬個痛苦等于莫須有

你不在，因此，我迅速消亡

而在某處安靜的地角，一只螳螂滿嘴血腥

剛剛吞食掉她的新婚之軀

親愛者

萬物像一場霧靄，

消逝。

在燈火里

在逐漸復蘇的身體。

我們的手

我們的眼睛

我們的每一部分各自堅守

又任意互換。

世界單一呈現，只有愛。

親愛，并非在愛。

仿佛孤獨的嬰孩，

夢中吮玩自己的拳指。

上學歌

替小兒背書包。腳跟紅腫，發熱

寒冬的早晨，七點半，聲音清亮

讀英語的少年，才學會寫鋼筆字。

他揮手說再見。

我還在夢中。

我看見我目不識丁。太陽

在樹叢中與我緩緩而行。

沒有死亡

堅硬的鋼釬彎曲了，斷裂了

“當”的一聲

心里的喪鐘響起

因為堅硬，所以斷裂

所以我柔弱，飽滿著淚水

沒有死亡，只是借一場雨

將自己回放到漠漠人群

一場雨里，你看不見我的淚水

只知我將平凡的生活，過得如此

寵辱不驚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

詩觀：

準確地描繪是詩人的重要能力，我追求準確。詩歌拒絕變形，拒絕一切人為的扭曲事實與病態命名。一首好詩是直接的，動態的，她的脈絡是那些傳遞生活經驗的細節--那些觸及心靈的呵護與擦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