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
村道兩旁栽種有整齊的楝樹
拖拉機駛過
不遠處的棉花,披上一身塵土
斜挎書包飛奔,我手滾鐵圈
身后騰起一幕灰塵
醒來:我失去了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寂寞少年
在二十年代的人中間
早年,我一窮二白,念書念到高石碑中學
一個叫董福珍的同學,喜歡叫我的名字
帶給我幾本文學雜志。
我們出墻報,墻報上有女生曹雪芹的詩
我羞澀地押著韻
墻報上,也出現了我的句子。
那時候,我常旁聽一些演講,用以跟上時代步伐。
萬家寶同學,在臺子上粘胡子
他的戲,也快寫到男女感情糾葛了,而胡須還沒長出來。
老師們,都是日后的大師。
有的腹部柔軟,一款圍脖度過了隆冬
有的思想進步
用語文,秘密從事著研究。
不管怎樣,更多的人盼望著戀愛
摸一摸女子的胸部
但亦有俠骨嶙蹭,離黍哀郢,一眼望過
湖北一帶的麥子。
而我仍是一幅青蛙的丑模樣,站在操場上
茫然四顧:春天就要來了
經過五十余年的活動
不要命的憂傷,緩緩上了心頭。
打麥場上的
二十二個麥秸垛
在時光故里,跑來跑去
那無知無畏的少年一路跑到天黑
變成了青年
麥秸堆積在打麥場上
天空像漏斗,把金子倒在這百忙之中的
一小塊空地上,用來積攢日后饑荒的面粉
使勁爬到高處,像來到黃金山頭
指示這些柴草無用
要是圍著麥垛轉來轉去
窮光蛋會發現自己的富有
一輩子做的那幾樣事情,混小子
光棍漢,老頑固,不同時間有不同的光線
它們全是黃的。這頂頂重要
全是黃的。人也是黃的
太陽本想把他照黑
他有二十二個麥垛你把他有什么辦法
從過去到現在
你是湖北人,走過山東地界
或者你是元謀人,遷徙至龍山城寨
那樣大的國家,住得太久,一股子怨氣
無處發泄,只好牽一匹馬來
在土地上轉著圈,轉著圈打仗
或者心情舒暢。雪一會兒埋齊脖頸
草一忽兒綠上山顛。馬屁股后
升起一股塵煙
視線在麥浪上滑動。后來落在一個女子的
臉上。她的身子好像狐貍柔軟一樣
夜里總有一陣霧降下來,蒙住家中的鐵器
也蒙住了快刀快槍的你
柏樹漸漸高大,排名老二的同學,憂心
如焚。男女可是授受不親,結果他們在暗地里
做慣好事情。房子著火,樹冒煙,年紀大的人
皮膚下,擠著皺巴巴的廢墟
魯國內幾乎都是一樣的:重男輕女
打仗的時候,魯莽得像頭叫驢。女子們
大都像片云,飄在故鄉的床上
火車晚點了,喜歡吼兩聲
身體活兒:平凡的勞動
一去廿三年,覃云陰影,霄壤嬗變,如今閉著雙眼
風中的屋臺,夢中落英的合歡,一再復現:
蒙學之初,塵土路上,跑著
一頭不花時間的叫驢
今且老矣,年高而耳聾,憑幾掉頭,喃喃自語
有幾重生,有幾重死?青春年少之時,婦女們喜歡
你的紅纓槍,你性情逋峭,臧否人物
在曾嶺村中,種著幾畝袁隆平稻谷
培風積云,移空轉軌,氣喘吁吁爬上蒙山之頂
這無邊的落木,遍地的石頭
或輕或重,填于胸壑
把幾根賤骨頭,埋在云層之中
觀其氣象,定其去就,我要了解我這飄浮的生涯
在一條舊路上走,如何起了習焉不察的變化:
沙發上的小熊,有一只紐扣做的鼻孔
我的寶貝兒,在地球上如甜甘蔗
延宕廿三年,歸還故鄉,帶回滿頭白發
鄉里鄉親,看我像頭呆板瑣碎的毛驢
只有我認識我自己:一個我不夠我用于生活
我默默做過多個自我
如今我垂垂老矣,往復吟哦,不能自已,此前
倉遽忙迫,苦于肚腹之虞;此間返身自顧
東鱗西爪,將時光如洋蔥般層層剝下
早年,我種過臭不可聞的黑蓖麻
那叫驢、賤骨頭、稻谷、黑蓖麻和沙發上的小熊
仍不夠忘了我的人,在電視機前閑話
我垂垂老矣,麻雀不再做身體活兒,飛到半空之中
一些莊稼,吱吱啞啞,于田地上伸展開來
(選自《新漢詩》總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