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書與
另一本書之間
這本書很薄
上個世紀的一顆靈魂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
他在不停地召喚我進入那片陰影
桌子上
削下的果皮發出一股股劣質甜酒的氣味
玻璃杯中的茶早已經涼了
而燈下的她,正進入一本逃犯寫成的名著
不時地停下來思索
有時還看看地圖
在南美熱帶雨林中
乘一艘破船也有可能逃離終生的苦役
人類的自由已被虛幻了多少個世紀
我在想,那顆靈魂
在他死后的一百年中
隨時都會把人們引進一片真實的荒漠
這是另一種逃離
在漆黑的窗外
這時,時鐘正冷漠地滴穿歲月
面對草灘
心靈的閃光來自對什么的渴求
湖泊在黃昏的余輝中
是有一種欲望來自沉郁的歲月
一封信、一首歌曲、一個無言的請求
當我走過那些河岸和落葉堆積的小徑
被一個無法實現的允諾纏繞了許多年
那影子已化為低垂頭頸的天鵝
有時我夢見
在一片遙遠的草灘上
那只神秘的大鳥正迎風而舞
雪一直沒有飄下來
不是在水或音樂的節拍里
有時在一陣陣無名的節奏和憂郁的情調中
有一種聲音比誘惑更神秘
不一定要知道你是誰
幻想在人叢中不會找到你
也許因此,雪一直沒有飄下來
果樹對于果樹不知是怎么相愛的
圍墻上的麻雀飛去又回來
在開花的季節過后
每一個走過園子的人都會有不同的感覺
人和人是怎么相愛的
有時隔著比樹更遠的距離
雪一直沒有飄下來
盡管在許多瞬間沉入鉛灰色的天空
幻想的風使激情發冷
也許那從未降雪的云層很低
它無法知道化成水流的感覺
也許那時你已不再那樣說
但,雪一直沒有飄下來
黃昏風
黃昏的風
使樹木彎向太陽沉落的地方
收音機里
一個聲嘶力竭的男人在渴求愛情
掛滿各色時裝的店門前
少女們突然揚起的黑發
如一叢叢閃動的火焰
這初冬的黃昏風
被那股來自高原的旋律充滿
一陣緊似一陣的敲打不是來自那面低音樂鼓
不是海濤、不是幻影
在那聲音的背后
我聽出了血液的低鳴
這黃昏的風使樹木彎向太陽的余焰
在一片凄歷而輝煌的嗩吶聲中
驟燃間
爆發出那發自生命的呼喊
火紅的花束
沉沉的如一只陶罐
黃昏的雷電在天邊無聲地閃動
綠夜
掩住了夕陽火紅的碎錦
任一陣冷風在夏季的心頭狂吹
傾聽夜的聲音
無法預測這古老而陳舊的燒結
陶罐流溢的釉色把暗夜如何延伸
而心中那一束橙色的野花
在我采摘了多年后的今天
再次點燃了失落于曠野上的聲音
一只陶罐靜靜地置于窗口
那插滿罐口的火紅的花束
勝過凡·高的向日葵
當大風呼呼地刮過
當大風呼呼地刮過
是誰們把心中的落日凝結于一片血色中
歌聲穿越久遠的歲月
突然停滯于那組感傷的音符
我看見歸巢的鴉群
依舊盤旋于黃昏的屋頂
在生命的往昔注滿了它們嘶啞的叫聲
狂風中猛烈搖擺的電話線
空等著這世上的好消息
秋天比血更濃
坡路漸緩
我登臨深秋的山麓
遠山安然而臥
在秋陽下化石般裸露
而秋天濃重的情感在它四周的曠野上
任性地燃燒
秋天如一陣令人顫栗的鼓聲
我沿著那條平緩而明靜的水流來到這里
眺望遠山和晴空
落葉窸窣突然使我迷失
秋天我是誰
我來自哪兒
我將做些什么
秋天在我的四周
秋天比我心中的血液更濃
尋求
尋求美好的事物
注視一只陶罐的寧靜
渾圓的曲線
出自終生沾滿泥漿的手
落日般的飽滿
墨色浸潤
多年的尋求
讓花朵開放得富麗而燦爛
邁過不惑的門檻
才知道有些字不能輕易地吐出
短暫的光輝
把背景的黑暗沉入了無底的歲月
我尋找
我痛苦
我將一件件往事釀成濃酒
注視一只陶罐
注視一張張生動而美好的面孔
注視母親年邁而溫厚的眼睛
用手輕輕撫摸
滑過渾圓的軀體
瞬間的暖流
涌遍了黃昏的眷戀
聆聽悠遠的鐘聲
沉入寂靜
沉入寂靜
沉入寂靜
夏末十四行·玫瑰
玫瑰猝不及防的閃光使一切變得暗淡
時間抽去了陽光的骨架
為最燦爛的一瞬
我們等待了整整一個夏天
雨水淅瀝敲擊古老的家園
劃過黃昏的鳥群打破
陳年的寂靜它們的鳴叫
使傘下歸家的人們突然聽到了某種呼喚
在這城市的邊緣
巨型卡車駛出煙雨迷濛的工地
公牛般地碾過泥濘的街區
在連接現在過去與未來之間
當我們扭斷了那條明晃晃的時光的鎖鏈
斷裂處我看見許多玫瑰般美好的畫面
我站在春天的草坡上
我記得那片山林和坡地邊的湖
還有春天剛剛長出地表的小草
那陽光下閃動的小小的綠色
在去秋枯干的根上
杜鵑啼鳴
而后是一片耳鳴中的寂靜
那是父親曾引領我們爬過的山路
如今他已不能健步急行
光陰消逝
是什么磨損了人們充滿活力的肌膚
蒼勁的大樹于一夜秋風
是怎樣陷入了一個季節的空曠中
我站在春天的草坡上
看女兒傾聽泉水、鳥兒與蜜蜂的吟唱
她與自然的每一個細節相互吸引
而我已穿越了春風聽夏雨的來臨
而后便是冬雪壓斷枝椏的寒冷
仿佛杜鵑滿含疑慮的啼鳴
喚醒了遙遠的沉郁
而一片春風中的新綠
也無法阻止那來自歲月深處的幽鳴
失去的春天
一只舊木桶心中的春天
它夢見了自己的森林
被砍伐的大樹在匠人的刀斧下
是什么讓殘缺不再麻木
失去的春天
一支老拐杖支撐著幾許生命
僅剩的回顧瀉出言語的風
但這世界依舊
它心中沒有你所需要的憐愛與同情
時間一去不再回首
失去的春天
在每個砍去枝杈的地方結為疤痕
它粗鄙的裝飾散發著原木的清香
殘缺成為生命中最堅固的部分
太陽青草匆匆的腳步
還有春天和風
一棵小樹在坡地上搖曳
它是否知道一只舊木桶的感觸
有些水是不會失去的
古絲綢之路
這與風和水相關的名字
它細膩的有如和田的老玉
潤澤、沉郁
還有那些鮮嫩欲滴的碧色的果子
在陽光下收縮
在塔吉克姑娘紅潤的手掌中
柔韌的微微透明的干漿果
有風燥熱地吹過
葡萄架下的綠色
衣裙和眼神也在飄動
在千里以外的異鄉
一顆小小的干果
把甘甜和蜜保留在心中
風再干燥、時間再久遠
也有些“水”是不會失去的
如同我心中的愛
它們收斂凝結變得更加濃郁
在一顆經年亦碧的石頭中
溫潤地保存著神賜的部分
(選自林莽詩集《林莽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