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日記
345公里
長沙和古同村之間,345公里的
作用力,已經過精密算計
讓人處于哪一個位置
都難以穩定。譚邵高速公路
趕在年前通車,為了證明
只要有繩子,長達345公里
也能輕易牽回一只高飛的風箏
又故意讓膽怯的女子,只能
按住胸脯,驚慌地贊頌,車窗外
一閃而過的村鎮纏繞的炊煙和叢林
下了320國道,不用急于問候
道路兩旁熟悉的苦楝和梧桐
它們一揮手,就堅持70公里不停
再轉一道彎,又一個
事故多發地段,有1公里的
坑洼不平,準備向技術精良的
美國底盤舉手提問。它們更擁護
我往年乘坐的敞篷小四輪。它們
培養過的清華學生,也喜歡
將疑慮對準演講臺上神氣的小布什
應該問候一片家鄉的膽大的
雪花,敢于騎上尖銳的雨刮器
試圖透過陌生的擋風玻璃
辨認一張熟悉的臉孔
必須留意345公里的盡頭
一棵千年銀杏,和一群
未滿百歲的親人們,在北風中
揮動的手臂。他們遞過來的微笑
如此明亮,讓我提前看見
堂屋里那只15瓦的白熾燈
空空蕩蕩
他們的房子空空蕩蕩。這些
佚名的木柱、木方、木板
依然抱在一起,抱著
他們晚年的空虛和寂靜
堂屋坐不穩一束遠道而來的
風,在方格床單上,找尋
去年的折痕。墻壁上空空蕩蕩
一座老式掛鐘,踮著腳尖
在時間的角落里徘徊
看著木頭的顏色暗暗加深
他們的衣服空空蕩蕩。向年齡
陷下去的尺寸,讓位給了涼風
我看見屋后的梨樹,果實
已經落下,葉子和鳥兒已經飛走
留下枯枝搖動著臘月的寒冷
他們松弛的皮膚里空空蕩蕩
他暴躁的脾氣也交給了子女
她隱秘的愿望也交給了神靈
他們不斷下彎的身子
守著小小的風濕和咳嗽
他們的夜晚空空蕩蕩。零散的
星子和犬吠,在遙遠的黑暗中
閃爍,攪拌著愈來愈少的睡眠
睡眠空空蕩蕩。愈來愈稀薄的
夢,像久旱的田野中
偶爾飄過一片稀薄的云影
夢里空空蕩蕩,都是一些
用舊了的日子,仿佛一節節
幽暗的車廂,在體內晃晃悠悠地
行駛,朝著空空蕩蕩的某處
大寒
大雪落向全年最后一個節氣
大雪推遲了三個節氣,落向
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小寒忙買辦,
大寒要過年。大雪糾纏著北風
在年前找到了這個偏遠山村
紛亂地奔向這片欠收的土地
大雪在草垛旁聽到幾只麻雀
在談論饑餓話題,又在村支書的
屋頂找到了豐收的信心。大寒
借用大雪覆蓋著村子的暖意和寂靜
大雪落向全年最后一個節氣
落向本地日報圖片模糊的
頭條新聞:不畏嚴寒的
省領導來到鄉下考察和慰問
我更喜歡銅版紙印刷的
掛歷女星:為了身材
她更加不怕寒冷。當他們在
大寒的偏遠山村萍水相逢
必須熱愛相同的使命——就著
一瓢米漿,去糊裱窗戶的漏洞
年久失修的木房子,和
時髦的省城女子,同樣
受年邁的父母偏愛,同樣四面漏風
一個被吹燃了火光熊熊的木炭盆
一個被吹得嘔吐、食欲不振
穿膠鞋的赤腳醫生
從連日的酒醉中蘇醒
一搭上她的手腕,謹慎的話語
突然變得迷迷瞪瞪:
她的脈象里隱藏著立春的音信
年關的集市
集市不可能更大,人流
已經漫出了手搭的涼棚
生意不可能更小,小于
一粒芝麻的交易,必須改用
另一種貨幣,小學課本里
也沒有類似的習題
價格如果再低,秤砣下
臨時增減的磁鐵將失去意義
風干的農林牧副漁業
難以等價交換和自由貿易
年關的集市,突然把
持續了一年的勞頓抖落下來
像立春,抖落了整個冬天的寒冷
腦袋里被年貨和即將到來的
幸福生活灌滿,勤快的雨鞋
像眼睛一樣快速地移動、轉換
在熟悉的伙伴前稍作停留
在融化的雪地上,翻曬著
一年的收成與債務,翻曬著
當國家干部的親戚帶來的榮耀
孩子們去學木工、縫紉,還是當兵?
遲疑的青年,從廣東帶回了
生活的喜訊。他們用生菜口音
將父親叫賣的洋芋糾正為土豆
讓鎮團委的舞廳有了短暫爆棚
如果被安排在老供銷社相親
不知是相信媒人的巧舌如簧
還是相信生辰八字的巧妙匹配?
但,必須相信拉二胡的算命先生
因為眼瞎,更能看清你們的命運
金石橋鎮
用一個富貴名字包裹的
老鎮,蹲在流行全縣的
白色馬賽克風格之外
像金水河上拆掉的風雨橋
橋頭的老太婆,老太婆
碎花衣襟上的深色補丁
從老鎮出走的人,就像
她那鍋底湯中撈出的茶葉蛋
剝開硬殼,都散發出
同一種粘稠的懷舊氣味
老式建筑在麻石街兩旁推擠
保持著和睦的鄰里情誼
像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
咬住大排檔上微微發臭的
鹵味,和雜貨店里
明年出廠的袋裝熟食和礦泉水
昏黑的牙縫里,發生著
嚴重的堵塞,比柴火熏的
臘肉更讓牙齦發癢的,是
鄰家少女晾曬的潔凈的隱私
新來的鎮長,帶來了
一個新的街心花壇
老的車站,吐納著老的旅客
臨時建筑,適宜于
發布小鎮的時尚信息:
男理發師的手藝
跟頭發的長度成正比
一群不佩戴校徽的鳥雀
從校風嚴謹的隆回六中
圍墻內飛出,又轉瞬即逝
(選自譚克修詩集《三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