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城和別處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有那些無所事事的行人怕是此處唯一的一道風景。他們有的在路上徘徊,有的坐在路旁抽著煙,有錢的所謂名人雅士則坐在臨街的咖啡廳里,對外觀望——左顧右盼的習性似乎終沒能被他們忘懷。他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聚焦在旁人的穿著打扮上。于是他們眼里的光彩時常伴隨著旁人穿著的差異而風云變幻,也就不足為怪。你瞧,他們一旦遇到商賈巨富,那黯淡多日的眼神瞬間就能發出耀眼的光華,傳遞著親切與友善,似乎那些富人就是自家的親戚;但一遇到倍顯寒磣甚至更為狼狽的人時,他們原本就黯然的眼睛似乎徹底瞎掉,向內凹陷,形成一口黑色的深井——日光照進,也反射不出絲毫的光明。當然他們還算有心,平時被別人嘲笑慣了同情慣了的他們,突然感覺到眼下的這個人尚不如己,于是自身的優越感逐漸泛濫,繼而咬著牙,側著臉,陰陰地笑,似乎還具有“好事不留名”的優良品質——刻意要掩飾住自己即將施舍出去的微薄的嘲諷和同情……
這時小道上突然走過來兩個男人。他們頭發蓬松,像曬干的稻草。本就襤褸的衣服上打滿補丁。褲腿嫌短,露出他們的腳踝。穿著一雙別致的草鞋——像是新的。他們兩個人并排走著,共同提著一個破舊的尼龍口袋,口袋上原本寫著“化肥”兩個字的地方被碳素墨水一涂,換成了“衣服”兩個大字——想必這袋子里裝的已經不再是化肥,而是兩兄弟遮羞避體的衣物。
路旁的人看著走過來的兩兄弟,似乎又找到生活的樂子。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眼里則充滿著鄙棄的神色。一位坐在臺階上抽著煙穿著一身體面衣服的老人咬牙切齒地從嘴里蹦出一個讓人難受的詞語:窮人。同時搖著頭,表達著對這兩兄弟無盡的哀憐。他甚至忘了他也是昨天才進城的,他的兒子嫌他寒磣才給他買了他現在身上的這套衣服——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他要將他在他兒子那里得到的感受傳遞給這兩個剛進城的窮人。
路旁的乞丐也看見這兩兄弟走過來。這個乞丐先前要是見了人,總是會不忘走上前去乞討幾張零碎的毛錢。可現在他卻懶懶地躺在那里,沒有絲毫動靜。突然他覺得那兩個穿著破舊的人是來搶自己飯碗的,才一骨碌翻了身爬上前去,將化緣的碗揣在懷里繼而又躺下,緊緊地閉上眼睛——當然偶爾他還偷偷地睜開眼,用不屑一顧的目光打量一下這兩個窮兄弟。當這兩兄弟走過他身邊時,他才像發了瘋似地冷笑著說:“一樣的,一樣的,都是一樣的……”
提尼龍口袋的叫顧才,聽了乞丐的話一下子低下頭。他看看自己的穿著,再側眼看看這華麗的世界,頓時像泄氣的皮球,頭像裝了鉛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是的,他再也沒有勇氣聽別人的聲音,再也沒有勇氣和城里人的眼神抗衡。是的,他開始承認自己是個窮人,因為他知道自己除了那幾件裝在尼龍口袋里的破衣服之外,確確實實一無所有。顧才身邊的兄弟或許是沒有聽見別人的議論,依舊高昂著頭,注視著城市的一切,注視著城市里的一切美好。就這樣,這兩兄弟一個低頭,一個抬頭,一起提著破舊的尼龍口袋向前行走,直至消失在這個冷漠的街口……
二
到了學校,顧才將尼龍袋子放在自己腳前,用手戳了戳兄弟的身子,然后將雙手放在正前方,十指彎曲地指著身上的穿戴說:“哥,我們先找個地方換套衣服吧——我們這樣子城里人根本就沒把我們當人!”
“媽說過的,交了學費才能換衣服——當心錢!”哥哥指了指尼龍口袋,看著顧才歉意地說道。“嗯。那快點。”顧才又提起尼龍口袋,向繳費的禮堂走去。哥哥走在后面,叫他慢點。
收學費的是一個年輕人,戴著很寬很厚的眼鏡,有著一張流油的臉,粗壯的眉毛向上翹起,像一個倒寫的“八”字。他看了看眼下的兩兄弟,掩飾不住笑容,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繼而大聲地問道:“要申請綠色通道嗎?”哥哥問道:“綠色通道是什么?”
“可以減免學費的。”
“是開綠燈走后門嗎?我媽說過人窮不要緊,但千萬不能做違背良心而對別人不公的事。”收錢的年輕人笑得更加燦爛,放炮似的說道:“不是的,綠色通道只是體恤窮人的一種優良政策,只是讓你們暫時不交學費而已。”不知道年輕人是有心還是無意。他將“窮人”兩個字叫得格外響亮。旁人聽到“窮人”兩個字,紛紛將目光聚集過來。顧才再次感到那嘲諷的眼神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刀子正一刀一刀地割著他的心,剜著他的肉。他低著頭,甚而很想丟下他哥,從人群里跑出去。離開這個是人呆卻不被當著人的地方。不自覺地他便開始想起在農村的日子:他光著腳,騎在老黃牛的背上,頭發蓬松,手里拿著一本書,一條用草做成的鞭子。他瑯瑯的讀書聲曾引來無數人的羨慕,甚至還有人追到他的家里,說要給他相親。可現在完全不是這樣,他先前的優越感一下子崩潰。旁人的歡笑讓他寒心,但迅速地又讓他清醒。他蹲下身子,打開尼龍袋子,想要將那些錢拿出來,讓他們知道,窮人還是能自己交學費的。但他哥想制止他,不住地向他遞眼神,然后看著收錢的年輕人說:“是的,我們需要,需要綠色通道。”
顧才使勁地將袋子拽到自己手里,眼睛紅紅地看著他哥,繼而看著收錢的年輕人一字一頓地說:“我不需要!”一滴眼淚滑落下來,他稍微背過身揩去,不知道是否有人覺察。繼而他打開袋子,拿出屬于他的那份錢來,十元一張的人民幣被他堆在收錢人的桌上,像一座山,更像一座墳墓。“數一數,四千二百四十三塊,一分不差!”收錢人一臉詫異,一邊數著這些在他眼中只能算是零錢的“紙屑”,他斷然沒有想到這樣的散錢也能堆成一座山,堆出一片尊嚴。收錢人的臉開始顯得難堪,似乎還有些尷尬。旁人笑著,繼而各自交錢去。顧才臉色蒼白,眼角濕潤。他哥則哭了看著顧才流下淚來,接著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將空尼龍口袋拽在胸前,鏗鏘有力地說道:“我也不需要了都拿去,統統都拿去,四千二百四十三塊,一分不差!”
恐是數錢數累了,年輕人臉上開始冒汗。但顧才的哥依舊在哭,看著家里的血汗錢從自己的袋子里被移到別處,他實在掩飾不住。他看著顧才的眼睛,似乎還有些恨。因為他知道為了這些錢十幾年來家里人都在省吃儉用。他知道為了節約一點點寄錢繳納的手續費和路費,母親才讓他們兩個穿成這個模樣帶著錢只身來學校……
三
就這樣,一袋錢換來兩張在大學就讀的憑據。兩兄弟拿著發票,彼此張望,想哭,卻沒有眼淚。這其實是他們早已料到的事實,但沒有想到還有“綠色通道”這樣的插曲,讓他們丟了錢又丟掉面子。憑著這兩張發票他們順利地住進寢室,但兩兄弟就這樣分開。顧才學習電信,住在二樓。分開后顧才一個人在宿舍翻弄他的衣服,他決定要穿上他那件最漂亮的衣服。可當他將衣服穿在身上時,他的眼睛卻一下子紅了。回想起進城以來看到的別人的服飾,突然覺得自己這件原本還以為漂亮的衣服顯得如此土氣——這樣的衣服在城市或許早進博物館了吧。他想著這一切突然顯出無盡的悲哀,繼而又有了一個念頭:去買件衣服吧,買件城里人穿的衣服。可惜他身上的錢只夠他一個月的生活費。顧才將錢從兜里掏出來,數了兩三遍,緊緊地擰在手里。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突然停下來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他將錢分成兩撥,一撥放進抽屜里——這可是他這個月吃饅頭填肚子的錢,無論如何是不能再花掉的。另一撥他拿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是他生命的斤兩。這時,他露出了他進城后的第一次微笑——他要拿錢去買衣服。
顧才走出宿舍門口,卻又退回來。他不住地捶自己的胸,但突然又覺慶幸,心想:還好沒有出去。要是就這樣走在繁華的大街上,他這身穿戴一定會招來別人的笑話。沒準去買東西的時候還會被營業員當著乞丐給攆出來呢。這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難題,顧才一個人坐在床沿邊,一臉無辜和不知所措。忘記疼痛接受現實吧。他的心一點點地被撕裂。他躺在床上,用學校分發的被子蓋著自己那一身丑陋的裝束。被子很漂亮,有著一種新鮮棉花的味道。他蜷縮在里面,真舍不得再出來,也不敢再出來,他害怕將自己丑陋的裝束暴露在光亮之下。似乎一出來,就聽見了別人議論窮人的聲音;一出來,就接受著旁人審視窮人的眼神。他躺在那里,絲毫不敢動,像是一條穿著華麗衣服卻躲著換毛的寵物狗。
四
正當他要忘記一切,快要睡去的時候,房門被一腳踹開,進來了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人。那同學穿著一身名牌,頭發油光可鑒,手里還拿著手機支支吾吾地說著什么,另一只手提著一個小巧包裹,包裹上正規正矩地印著Nike標志。他將包往自己床上一扔,同時掐斷電話,隨即將耳麥塞進自己耳朵里,聽著里面的旋律。他不停地點著頭,偶爾還嗡嗡地跟著哼唱幾句。過了很長時間才發現身邊床上躺著一個人,于是走過去拍了拍顧才說:“你好,我叫戴金,你來很久了吧?”繼而他伸出手來想和顧才握一下手,以示親切。顧才正準備從被子里伸出手來,突然發現戴金手上金光閃閃的鏈子,再想想自己那丑陋的袖口。于是將手繼續隱藏在被子里,只點頭微笑著說:“來有一會了,困得很想睡覺——你好,我叫顧才。”
“很不錯的名字——對了我馬上要出去,我女朋友也在這城市里念書,只是不在這學校,我得過去替她搬一下行李,晚上回來陪你玩,你好好睡覺為今晚瘋狂留點精神。”
“嗯,好的,你先忙你的吧。”顧才對眼前這個室友印象蠻好,覺得對方熱情。只是不知道這個有錢人是否會和自己這樣的窮人交往,而且一直交往下去。戴金很快就離開了。這時顧才一骨碌翻身起來,心想戴金不是說晚上才回來嗎?現在距晚上還早呢。他眼睛直直地看著隔壁床上的包裹,發出耀眼的光,似乎是種希望——虛榮的心總是輕浮得讓人不能自拔。顧才飛快打開戴金的包裹,隨手拿了套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轉了轉身子覺得帥呆了。于是微笑了一下繼而自我安慰道:“我只是借著穿穿,出去買件衣服回來再放回去,不算偷的。”顧才開始向外走,他發現這個城市真是美好。旁人或贊許或逢迎的目光讓他覺得舒坦。就像在農村時小小的年紀就有人上門要給他相親。相親的事雖讓他吃驚和無奈,但卻是一種甜蜜。今天穿著一身和這座城市融合的衣服,他才知道那樣的感覺是多么美妙。
五
他很快走進一家店面。營業員顯然是個識貨的主,她看見了顧才身上的衣服,立馬就認定了顧才是個有錢人,是個大主顧。于是她放棄了對身邊其他購物者的跟從,走到顧才身邊,用她那嬌美的聲音指著店里的衣服對顧才作詳細介紹。
顧才發現衣服上的標簽,這著實嚇了他一大跳——一件衣服的價格快頂他兩三個月的生活費——他的頭開始冒汗,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時而將手放在胸前,時而將手背在背后,時而放進褲兜里——總覺得手放錯了地方,渾身不自在。但他還是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驚訝,在屋內轉了轉,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這些款式太陳舊了不好看!”換個人的話營業員肯定會說“怎么會呢,這已經是市場上最新的款式”。但她知道這店面確實有一個月沒有進貨。這些昂貴的衣服往往就是在一個月之內新鮮暢銷,然后又很快喪失潮流。她顯然不能聽出顧才話里的不安,她只是覺得顧才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從他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所以她奉承著說:“是的,是的,似乎真有些陳舊。”這話如果讓店面老板知道,怕是要扣掉她的獎金或者炒她的魷魚。但她確實不想在這個和自己同樣年輕的有錢人面前喪失自己的前衛。
這時顧才向售貨大廳走去。營業員以往是不陪顧客在大廳轉的,但今天卻例外地跟著,跟在顧才的身后。她已經不再指望顧才在這個店里買點什么,她覺得這個店面的東西都不足以吸引這個年輕的小少爺。所以現在她或許更情愿顧才能多看她幾眼。被有錢人看,如果再被有錢人愛著的話,那可真是她一輩子的福分——城里的女人總習慣這樣市儈地幻想,營業員自然也不例外。就在要走出店面的時候,顧才突然轉過身指著大廳里一件廉價的打折衣服說:“那件挺好看的”。營業員并沒有在意衣服價格什么的,卻跟著附和說:“是啊,穿在你身上一定好看——你真有眼光。”
“幫我將那件衣服取下來吧,我要了。”
營業員將顧才選的衣服打了包,她并沒有因為他買廉價衣服而嘲笑和蔑視他。她一直友善地陪著顧才,直到顧才提著衣服要離開,她還送到門前,親切地說:“歡迎您下次光臨”顧才轉頭朝她笑笑,她的臉像染上了紅云,雙手放在胸口,陶醉地搖晃著自己的身子,顯示出她的嫵媚和柔情——顧才走了好遠她還站在門口,看著顧才的背影,看著顧才身上那件衣服,繼續晃著她的身子。
顧才滿意地往回走,他邊走邊笑。他覺得自己從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以前在農村是有過的,但那是農村人品位低的緣故。現在城里人也對自己這樣,那就只能說明是自己的魅力所在。顧才邊想邊笑,在城里轉了幾圈他才突然變了臉色,他似乎找不到回去的路。他稍微加快自己的步伐,他得在天黑之前趕回去,將衣服放在戴金的包里。那樣才不算偷的。他想著,誤打誤撞走進上午走過的路——就是他和他哥一起順著這條路走到學校去的。
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他不免想起上午的待遇,想起別人的眼神,想起別人的議論,想起他上午的衣著,以及他卑微的尊嚴。繼而他想到現在,想到現在的體面,想到賣衣服營業員的友善。一天的時間,不,半天的時間,他就改頭換面。他開始昂著頭,對旁人不理睬。他看見路旁的乞丐,那個說“一樣”的乞丐正向他走過來,伸出他臟兮兮的手向顧才討零錢。顧才看看他,嫌他臟,就像當初乞丐嫌他窮一樣。于是顧才大聲地對乞丐吼道:“滾,滾遠些!”
乞丐退到一邊,給顧才讓出一條光明的路來。顧才向前走去,乞丐留在身后看著坐在臺階上看窮人的人,指著遠去的顧才激動得手舞足蹈地說:“他和我說話了你們瞧,那個富少爺和我說話。”顧才聽見乞丐的話,笑著,第二次消失在這條路口。和第一次不同,他開始覺得這條路有些溫馨。但溫馨很快結束,他迅速回到現實里,他顯得焦急,步履更加匆忙。你聽,他嘴里還在不停地念叨著:“我得馬上將衣服還回去,還回去就不算偷的……”
作者簡介
唐文飛,曾用筆名斐龍。西南石油大學學生,1986年開始以人的姿態行走,后新生代寫手。混跡于萌芽、榕樹下、紅袖添香、北大中文等論壇,著有短篇《情人》等。目前定居“金庸客棧”專心寫作自己的市井小說和傷痛系列,長篇小說《遠愛》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