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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30年的招生日記

2007-01-01 00:00:00陳光中
青年作家 2007年5期

新中國成立后,于1952年舉行了第一次大學統一招生考試。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高考也被迫停止。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明令廢除高考,高校招生要嚴格堅持“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這種招生模式很快暴露出種種弊端,教育質量因此嚴重滑坡。1977年鄧小平復出。8月4日,在他主持召開的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上,科教界專家提出恢復高考,得到了鄧小平的肯定。之后,教育部很快制定了《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經中央政治局常委討論后通過。10月12日,國務院向全國批轉,正式決定于1977年恢復高考。1977年歲末,570萬考生從四面八方走進了久違的考場,其中27.3萬幸運者最終走進大學校園,錄取比例只有29∶1。本文作者塵封30年的招生日記,記錄了共和國特殊歲月那段不平凡的歷程。

一赴任

1977年11月29日星期二晴

伊爾十四型飛得并不高。剛起飛的時候,不時有一團團浮云掠過,機身好像浸浴在乳白色的濃霧之中。穿出云層后,從右邊射來的陽光顯得更加明亮,地面的景物也似乎格外清晰。黃土高原的雄偉地貌便以極其壯觀的氣勢展現在人們面前。

據說在這塊土地上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悠久的歷史和最古老的文化。而眼下從空中俯瞰,卻難得發現人類生存的跡象。廣袤的高原猶如一張仰視蒼天無比巨大的面孔,經歲月滄桑風霜侵蝕流水沖刷形成的無數深溝陡塹峻峰狹谷,在這張面孔上刻下千百條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皺紋,使它顯露出一種凝重蒼涼的荒蠻之美。

然而,終于有人叫了起來“看!那是什么?”一條細細的銀線在塬頂谷底時隱時現,自南向北蜿蜒延伸。那就是著名的咸榆公路了。

八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和三萬名北京知青,就是沿著這條公路,自銅川陸續乘敞蓬卡車北上,像一把把豆子,被隨意撒到坡底塬上那些不知名的小村莊里“扎根”去了。那時我絕不會想到,今天居然會有機會從天上重新審視當年走過的這段路程。

對我來說,事情的確很突然。

當時,我在西安鐵路局寶雞機務段當技術員。那天,我剛從添乘的機車上下來,便接到段辦公室的通知,讓我立即到剛成立的寶雞鐵路司機學校報到,參加即將開始的招生工作。第二天,我便匆匆趕到遠在岐山縣的司機學校臨時校舍,接受剛剛上任的校長布置任務了。

自從1966年6月北京女一中高三(四)班的學生提出“強烈要求廢除舊升學制度”的倡議以來,中國已經11年沒有進行高考了。“四人幫”倒臺以后,百廢待興,恢復高考的呼聲也越來越強烈。對于這樣的形勢,沒有人會不為之而感到振奮!

寶雞鐵路司機學校成立伊始,師資匱乏,不得不從各單位抽調臨時工作人員,協助招生。我便偶然而又幸運地被選中了。而更幸運的是,我被派往的地區,正是當年曾經插隊的延安!這使我始終難以按捺心中的激動……

身著藍色制服的空中小姐悄然走進機艙,用悅耳的聲音向大家報告“延安就要到了”。

1977年11月30日星期三晴

早上見到了中專招生組的組長老燕,是省化工學校的,一個矮墩墩的漢子。他說由于人還沒有到齊,地區教育局今天安排我們已經報到的十幾個人先在延安市里參觀一下。很快,接我們的面包車就到了,一位擔任導游的年輕女同志熱情地招呼我們上車。

棗園、“幸福渠”、楊家嶺、中央大禮堂……,盡管這些地方我們早就通過報紙、畫報或電影而十分熟悉了,但只有真正身臨其境才會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由棗園出來的時候,遇到一隊延安特有的驢車。導游的女同志說周總理的侄兒以前就在這里插隊,經常可以看到他剃著光頭,穿一件黑色的破棉襖,趕著驢車往地里送糞。言談中我才發現,原來她也是個北京知青,立時就感到親近了不少。

北京知青在延安幾乎隨處可見。在一個飯館門口我看到一個歪戴著白帽子的小伙子,操著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在吆喝“羊肉泡饃”。

1977年12月1日星期四晴

省中專招生組的人已基本到齊。上午,地區教育局的陳局長組織我們開會,學習國務院及陜西省有關招生工作的文件,并介紹總體情況。

延安地區14個縣市,有201個公社,157萬人口。今年報名參加大學及中專考試的共有26211人,其中報考大學文科的5008人、報考大學理科的5537人、報考中專的15666人。目前報名階段已接近尾聲,正在緊張地進行考試準備工作。按省里規定,大學招生考試定在12月9日至10日,中專考試在12月14日。時間相當緊迫。地區決定,中專招生組全體人員立即分赴各縣,與已經下去的大學招生人員一起,統一以省招生工作人員的名義協助當地開展工作。

按照要求,中專招生組的幾名黨員組成臨時黨支部,由燕組長擔任支部書記,留在延安地區招生辦公室坐鎮。接著,就讓大家自己選擇具體去哪個縣。老孫原籍延長,立即報名回老家。我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機會,不容考慮便脫口而出“我去黃陵!”

中國人自豪地稱自己是炎黃子孫,黃帝、黃土、黃皮膚,是中國人的象征。而黃帝陵所在的黃陵縣,也因此而聞名于世。我所插隊的地方,就是這個黃陵縣。

……甘泉……富縣……洛川……,汽車拐過一個大彎,我終于看到那個熟悉的井臺,那就是惠家河!我離開這里已經七年了。那一個個窯洞,一株株棗樹,一塊塊田地,多年來時時在我心頭縈繞,我從未想到自己居然還會回來。

備忘

新華社1977年10月20日訊,教育部最近在北京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提出了關于今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意見。……招收新生要堅持德、智、體全面衡量,擇優錄取的原則,實行自愿報名,統一考試,地、市初選,學校錄取,省、市自治區批準的辦法。……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高等學校招生進行重大改革》

……“四人幫”別有用心地歪曲毛主席關于改革考試方法的指示,根本取消了文化考試。打倒了“四人幫”,就要把被他們顛倒了的是非糾正過來,理直氣壯地抓好文化考試。在德育、體育相同的情況下,要把文化水平最優秀的選拔出來上大學。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搞好大學招生是全國人民的希望》

二備考

1977年12月3日星期六晴

多少年沒有進行過這樣的正規考試了,上上下下各級教育部門難免有些手忙腳亂。時間格外緊迫,工作量出乎意料之外的大。要核對、登記考生名單,查閱部分考生的報名材料,填寫考生準考證,制定及落實考試組織方案,接待數不清的來訪考生,回答千奇百怪的各種問題……。我從來沒有這么忙過,簡直忙得暈頭轉向。要不是縣招生辦的小蒲指揮得當安排有方,恐怕真要亂成一鍋粥了。

小蒲是個身材修長、性格開朗的姑娘,本在縣體委工作,也是臨時抽到招生辦幫忙的,主要負責協調我們所謂省招生組工作人員與地方教育部門的工作。其實就這么幾個人,她就自然被我們開玩笑地奉為“頭兒”了。

今天一直忙到中午。小蒲第一個扔下手里的活,叫道“休息休息不干了!下午有集,咱們放假趕集去!”

吃完中午飯,我一個人上街轉轉。今天果然有集,平時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擠滿了四鄉趕來的農民。驢鳴馬吼,人聲嘈雜,十分熱鬧。但是同八年前剛插隊那會兒相比,集上出售的東西種類愈顯貧乏,價錢也貴了許多。以前六毛四一斤的雞蛋,如今是一毛五一個。

我由人叢中擠出來,迎面遇到小蒲和其他幾個姑娘。看來她們的收獲也不大,籃子里只有些白菜紅薯之類。小蒲笑著邀請我去她家作客。

小蒲的“家”在縣體委院里,是一個挺大挺敞亮的窯洞,幾件簡單的家具,倒也顯得很干凈。她已經成家,愛人在幾十里外的隆坊派出所工作,常不在家,因此星期天這“家”就成了小蒲和幾個女友的天下。

我和其他幾個姑娘不熟,搭訕著說“……你們的普通話說得不錯嘛!”

不料這句話惹起一頓咯咯大笑。小蒲笑得直不起腰來“你真逗!我們可都是北京知青!”

我真是尷尬透了。聽她們說起話來夾雜著那么多陜北方言,我居然以為她們是當地人呢!

一想到當初一起來陜北插隊的近三萬名北京知青的命運,我不禁感慨萬分。從延安到黃陵,幾乎各行各業各個角落都有北京知青的影子。像大學招生組的那個身材不高說話有些結巴的小李,前天我問他的名字,才發現他以前曾是延安地區有名的先進知青呢!后來作為工農兵學員上了農學院,留校當了教員。現在正在拼命復習,每天看書直到深夜,下決心要考研究生。而小蒲則是體育學院畢業后又分回黃陵縣的,看來她已經適應在這窮鄉僻壤的生活了。她一邊飛快地和著面,一邊說“在哪兒還不一樣過日子,在這兒也已經習慣了!”

幫她干活的小錢插嘴說“我就不習慣,尤其是周末!”

小錢是個矮個子挺活潑的姑娘。來陜北插隊的北京知青基本是六八屆的學生,可她這個六九屆的初中畢業生居然也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口號鼓動下“混”進了這支隊伍。她如今在縣團委工作,作為一個政治干部,必須能夠及時適應不斷變化的政治形勢,而這恰恰是她所不擅長的,為此她頗為煩惱?!斑€是干點實際的吧。我認為懂得一技之長才是最重要的!”她表情毅然地說。這次她也報考了外語學院,可她從小學的是一門對中國人來說挺偏僻的語言──法語,而據說外語學院加試的外語門類卻是英語,所以她正苦惱著呢。

既然都曾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大家立即隨便了許多。聊起北京,聊起插隊的那些日子,大家有說不完的話題。小蒲聽說我原來是北京八十中的,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前幾天店頭煤礦有一個考生好像是你們八十中六八屆的。他報考北京大學中文系,還拿來一本自己寫的小說讓我看呢!你有沒有興趣看看?”

她從寫字臺上找出一個薄薄的筆記本遞給我。第一頁寫著一個大大的字“路”。

小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前幾個月寫起,是一班高中生的故事。坦率地說,小說寫得比較粗糙。小蒲聲稱看了三頁就看不下去了,所以她很奇怪我怎么會看得津津有味。引起我注意的不僅是那字跡極熟悉,而且其中的人物名字也大都是我們班同學的真名。

小蒲說“這個作者也是北京知青,挺有意思。他們礦上有些死性,說他已經結婚了,又不是中央招生文件中規定的六六、六七屆高中畢業生,所以不同意他考大學。他說自己屬于‘實踐經驗比較豐富并確有專長的’,絕對符合條件。為了證明這一點,特地送來這本小說……”

我翻到本子最后一頁,看到作者用他特有的格外自信的口氣寫給招生辦公室的一封信“這里是小說的前三章。小說第一部共十章,來不及抄一遍了。希望你們提出寶貴意見。我相信,在黨組織的關懷下,我若能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和集中精力的寫作,小說不久一定會同廣大讀者見面的?!?/p>

我問小蒲:“他的問題解決了嗎?”

“這次招生在報名的問題上是本著盡量從寬的原則,他們單位沒理由卡他。再說都是北京知青,這個忙是一定要幫的?!毙∑颜f,“前天他的準考證已經辦好了,我明天正要去店頭送材料,順便給他捎去。”

我急忙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替你去行不行?”

“倒沒什么不行的??傻觐^挺遠呢……”

“說定了。我現在就去給孟洪打電話。”

小蒲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他叫孟洪”

“他是我的同班同學。這小說寫的,就是我們班的事?!?/p>

1977年12月4日星期日多云

孟洪第一句話就是“我那小說怎么落到你這家伙手里了!”

我也不客氣“你當心點!我可是省招生組的,好好拍拍我的馬屁吧!”

我們班當初來陜北插隊的共有六個人,如今云散四方,只有孟洪一個人留在當地。我們都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見面。

孟洪的妻子也是北京知青,像他們這樣的知青家庭在這里還有許多。他們的窯洞很干凈,很溫暖。剛滿周歲的兒子又活潑又可愛,真是一個溫馨的小家。

孟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我。說到招生的事,他不服氣地說“你這家伙運氣太好。怎么輪到你來招生了呢”!

我說:“這次該看你的運氣如何了。再過幾天就考試了,復習得怎么樣?”

孟洪照例格外自信:“咱還能有問題嗎,怎么也比農村那些老帽兒強吧!”

我們海闊天空地聊著,不知不覺把一瓶店頭產的竹葉青喝得精光。

1977年12月5日星期一陰

上午縣教育局召集所有招生工作人員及各有關單位負責人員開會,布置考試的組織工作。

由于大學招生考試定于12月9日至10日、中??荚嚩ㄓ?2月14日進行,考試準備階段已進入關鍵時刻。按地區要求,準考證必須于考試前三天頒發,大學考生準考證為紅皮金字,中??忌鷾士甲C為藍皮金字。要提醒工作人員、監考人員及考生注意,必須做到報名冊—準考證─考場座位─考卷完全一致。為保密起見,監考人員名單只能在考試的前一天公布。

由于黃陵縣13個公社的考生十分分散,各公社應于12月8日即考試的前一天將報考大學的考生帶到考場,統一安排住宿;路途較遠的公社12月7日下午便應到達。各公社帶隊人員的任務是:負責集體報到;統一安排考生住宿及購買飯票;督促考生按時參加考試;對考生進行紀律教育;注意考生安全;做好考生思想工作。

1977年12月6日星期二晴

小蒲讓我和小李陪她一起到延安地區駐黃陵縣汽車檢修廠,幫忙解決一個考生的報考問題。這個考生叫李錨,也是北京知青。由于家庭情況復雜,他們單位一直卡著不同意他報考。

那個主管人事的領導一開口就知道是個極左派。“李錨這種人,出身反動,怎么能上大學呢!真是笑話!”

小蒲說:“黨的政策一向是給出路的,出身不好和個人表現是有區別的嘛。”

“他表現也不怎么樣。底下早有反映,他一貫脫離群眾……”

小李插嘴道:“他家里到底有什么嚴重問題,連報考都不行?”

我也說:“我們能不能看看檔案?”

那位“左”領導斜著眼睛看著我們:“你們是干什么的?檔案可不能隨便看!”

小蒲說:“他們是省招生組的領導……”說著沖我們使了個眼色。

我們心領神會,馬上端起“省領導”的架子:“‘四人幫’可早就倒臺了,這次招生是國家的一件大事,只要符合條件,誰也不能阻撓考生報考。這可是省里有規定的!”

這招兒果然有效,一聽什么“國家”、“省里”,“左”領導立刻謙恭了許多,趕緊去檔案室提取李錨的檔案。但他心里還是不服氣的,嘴里小聲嘟囔著“誰阻撓了,本來他家里的問題就嚴重嘛!”

李錨的檔案很厚,這年月,檔案厚絕不是件好事情。果然,那里面的材料夠叫人觸目驚心的。曾祖父是前清翰林;祖父是反動官僚,祖母是大地主出身;叔叔在臺灣,姑姑在美國;父親曾出洋留學,盡管40年代參加革命入了黨,而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便成了“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特務”……,就這罪名,前幾年足夠置其一家人于死地了。可我們很快就發現了問題。小李摸出一張紙條“……你單位李錨之父劉某因能深刻認識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錯誤并作深刻檢查,得到革命群眾諒解,現已解放。其歷史問題也已查清……?!?/p>

“這不是沒什么問題了嗎?”“左”領導有些得意:“看好了,那是73年的事,李錨就是在那一年混了個工人。再往后看呀!”

果然,后面又有一份厚厚的材料,1974年在“批林批孔”運動中,這位老先生因出言不慎又被打倒;而1975年鄧小平復出后,他重新得到啟用;1976年在“反擊右傾翻案風”時再次被打倒……,每一次,李錨的檔案里都會增加不少東西。

最近的材料是三個月以前的“……你單位李錨同志之父劉某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殘酷迫害,其子女也受到不應有的株連。經組織審查,劉某同志歷史清白,組織已經作過審查結論。根據落實黨的干部政策的指示精神,李錨同志的檔案,如有因為劉某同志的一切不實之詞的材料,請撤出銷毀?!?/p>

我們很憤怒,“難道這還不說明問題嗎?你們為什么還保留這些材料呢?”

“檔案材料怎么能隨便銷毀呢,說不定過幾天又來一份材料,把前邊的又都否了!……像李錨這樣的人都能上大學,貧下中農子女該怎么辦!”

話越說越僵。小蒲趕緊打圓場:“我看咱們還是說眼下的具體事情吧。既然李錨家里的問題到目前來說已經清楚了,他考試的問題,是不是也可以解決了?!?/p>

“這我做不了主。我還得請示一下上級。”

小蒲站起身:“好吧。關于這個問題,我們也會向地區和省里匯報的。咱們走吧?!?/p>

走出大門,我不解地問:“考生報考是自由的,單位怎么能卡著呢?”

小李說:“文件說了,考生先得向所在單位報名,經單位審核認為符合條件的,報縣招生辦公室批準后才能參加考試。單位不蓋同意的章,他就領不到準考證?!?/p>

“可現在問題沒解決,咱們怎么就走了呢?”

小蒲說:“比上次我來的時候強多了,上次死活不讓我看檔案。沒見他只好向上邊推嗎?咱們回去就給地區打電話。這種人就得拿上級壓他!”

小李憂心忡忡地說:“只怕將來政審的關他也難過……”

小蒲嘆了一口氣:“過一關算一關吧。全看他的運氣了!”

1977年12月7日星期三多云

今天上午,寇局長和我們招生辦的人一起去檢查設在縣中學的考場。

黃陵中學是縣里的主考場,本周已經全部停課,所有的教室都騰了出來,大批臨時工作人員正在忙著布置教室、搬運課桌并粘貼考生序號、張貼標語、安排各種標志……寇局長是個細心人,帶著我們一個考場一個考場地檢查。在巡視留出來用于考生住宿的空教室時,發現用于取暖的是臨時壘的燒煙煤的土灶,他命令立即拆掉,并派人去縣土產公司借一大批草袋子來當鋪蓋??吹轿覀儾惶斫猓嘈χf:“寧可受點凍,萬一煤氣中毒就麻煩了。好在咱們的考生都是苦孩子,十年寒窗、回鄉插隊都熬過來了,這點苦還受得了?!痹跈z查伙房時,他又要求多備幾口大水缸,“飯咱管不了,開水還是要管夠的?!彪S同檢查的公安人員提出應當加強對食堂的警戒,在考生報到之前就要設立專門的警衛人員,防止階級敵人投毒破壞。他這一說,大家倒有些緊張了,都認為想得周到,再往下的檢查就更細了。小蒲發現整個學校只有一個不大的廁所,寇局長連聲說發現得好,幾千名考生呢,一個小廁所怎么夠,馬上讓聯系調運葦席,在操場邊搭臨時廁所。

半天下來,我們都累得夠嗆。

從黃陵中學出來,我才發現旁邊就是黃帝廟。趁人不注意,我離開大隊,溜進廟里。

望著那塊“人文初祖”大匾和殿內神龕內軒轅黃帝的牌位,我萬般感慨。五千年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就在這里了。而十年動亂,居然要革文化的命,豈不是荒謬絕倫!

下午回招待所的時候,迎頭碰到了“馬立本”。他的本名叫東有,是惠家河的大隊會計。只因他兩只小眼一張大嘴,實在太像當初風行一時的長篇小說《艷陽天》里那個被撤職的下三濫會計,于是便被我們插隊知青封了這么個外號。其實他還是很招人喜歡的。由于年齡相當,他又天性好玩,老是和我們幾個北京知青廝跟著,還弄了只破口琴整天地吹。雖說那年月連飯都吃不飽,但晚上收工后村子里從南頭到北頭就聽他那不成調的口琴到處在響個不停。

一見到我,他那兩只小眼笑得幾乎沒了,聊了幾句,便極力邀我回村。我早想回去,就是一直沒有時間。這會兒實在耐不住了,馬上去找小蒲請假,說好明早一定回來。

惠家河離縣城40里,已經是黃陵縣管界的邊緣。我們搭一輛過路的汽車,一個多小時才到村口。一群村民正在箍一口新窯,見有生人來,紛紛停下手里的活張望。馬上就有人認出了我,迎著跑過來,一邊叫“是老陳這生坯子”。

盡管許多年過去了,他們的面容還清晰地留在我腦海里。看他們依然衣衫襤褸,比起我插隊的時候似乎并無太大的變化,但熱情依舊,許多人邀我到家里吃飯,那態度是十分真摯的。

以前在惠家河,人們見面第一句話照例是“吃了么”,回答一般是“吃了。”如果回答“沒”,那是不禮貌的,因為對方只好說“在這吃吧”。這時可千萬別當真,因為那是純粹的客套話。吃飯是件大事情,家家口糧有限,自己還吃不飽,哪兒容得外人“插嘴”。但這必要的客氣還是少不了的。我剛插隊時不懂這規矩,那天碰到“馬立本”蹲在院門口拿著半塊糜子饃在啃,隨口問我“吃了嗎”,知青灶上的飯還沒做好,我老老實實回答“還沒呢”?!榜R立本”舉了舉手里的饃:“吃點兒?”我挺感激,沒好意思全要,接過來掰了半塊?!榜R立本”等我幾口把饃吃完了才反應過來,小眼瞪得幾乎要彈出來“你……你還真吃啊!”弄得我莫名其妙。他無可奈何地說:“這伙北京娃,真是映紅磚!”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句拐著彎罵人的話,原意是指沒燒透的磚,用在人身上,是說這人教養差,不懂規矩。后來因為我勞動比較賣力,村民又叫我“生坯子”,我以為又是罵我呢,結果這次倒是贊揚的意思了。沒進窯的生磚坯子,又沉又磁實,對人而言,是指身體棒,能干活。

時至今日,吃飯仍是惠家河最高的待客禮節,這么多人邀我吃飯,我感到很榮幸。不過“馬立本”說“今天這頓飯,你得在書勤家吃”。大家都說“對著哩”。我不明就里?!榜R立本”說“這次咱村就書勤一個要考學哩,他還不得好好巴結巴結你”。

書勤是我原先房東的孩子,我插隊那年,他才是十幾歲的娃。那年村里鬧麻疹,許多孩子傳上了,書勤和他三歲的小妹妹也沒逃脫。半個多月后,我看見許多日子不見的小書勤蹲在崖畔下曬太陽,頭上蒙著他娘的破頭巾,小臉煞白。我問“你小妹妹呢”他兩眼眨眨地“……死了,扔后溝了?!边@件事對我震撼極大,所以對書勤也有很深的印象。

聽“馬立本”說,書勤學習不錯,后來上了黃陵中學,但畢業以后也只能回鄉務農。眼下在村里的小學教書,這次一門心思要考學呢。

書勤已經變成一個高高瘦瘦文靜靦腆的青年了。他一下就認出了我,但聽說我是來招生的,倒不知該說什么好了?!榜R立本”罵他不懂事,說還不請我上家去,他這才拉著我走。

我最想看的是我們當年住過的窯洞。它就在書勤家院子的角落里,是在山崖邊上斜著挖進去的,要從矮小的窯門進去,必須小心彎下腰才行。崖上的土塊壓彎了門框,我們時刻擔心窯頂會塌下來,沒想到它竟會撐到今天?;叵氘斈?,每當頂著寒風從塬上收工回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恨不能一步跨回這孔破爛而溫暖的窯洞。

晚上吃的是書勤娘搟的面條,那面足有二寸寬,一筷子挑不斷。在惠家河,這是待客的頭等飯食了。書勤他大(爸)是個老實巴交的老漢,只會“吃……吃……”地勸我多吃飯。

書勤和他大簡直是一個坯子。直到第二天早上去村邊幫我攔回縣城的汽車,居然一字不提他考試的事。還是我一句一句地問,才知道他報的是中專,第一志愿是省電力學校。

備忘

……今年的招生對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未分配工作的)、復員軍人、干部和高中畢業生。年齡20歲左右,不超過25歲,未婚。條件是政治歷史清楚,擁護中國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熱愛勞動,遵守革命紀律,決心為革命學習;具有高中畢業或相當于高中畢業的文化水平……;身體健康。另外,對實踐經驗比較豐富并鉆研有成績或確有專長的,年齡可放寬到30歲,婚否不限(要注意招收1966、1967兩屆高中畢業生)。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高等學校招生進行重大改革》

三考試

1977年12月8日星期四陰

從下午開始,絡繹不絕的考生開始從全縣各個偏僻的角落匯集到黃陵中學??忌啵鑫业南胂蟆Ec城里考生不同的是,他們每人背著一個小小的鋪蓋卷和一個裝饃的口袋。我知道那口袋里面大都盛的是他們一年也難得吃上一回的白面饃饃。

所有的考試工作人員均已到位。大家忙著接待、登記,為考生安排住處。整個黃陵中學好象成了一個大集市,熱鬧非凡。

監考人員名單已經宣布。我是第二十二考場的主監考,副監考是黃陵中學的一位老師,我們在加封上鎖的考場門口接待本考場的考生,封條和門鎖要到明天早上才取下來??忌枰崆笆煜ひ幌伦约旱目紙鑫恢茫獾门R場慌亂找不到地方;我們監考人員也得對本考場的考生有個基本的了解。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考生也基本安排完畢。我們收拾東西準備去吃晚飯,突然有兩個女孩子匆匆跑來,說她們的一個同學找不到準考證了,正在校門外哭呢。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農村姑娘,叫楊擇秀。我們問了問情況,也沒什么辦法,去找小蒲請示寇局長,是否明天可以讓這個考生先考試再說??芫珠L直皺眉頭,說根本不行,讓沒有準考證的考生參加考試是絕對不允許的,弄不好被地區或省里抓了典型,全考區都會受影響。我們只好讓那個女孩子再找找再想想,會不會落在家里了。她聽了也覺得這是最后一點希望了,可是卻遲疑著不動身。我們再一問,才知道她家在隆坊公社,足有30里地呢。還是那兩個同來的女孩子仗義,自告奮勇陪她一起回去。小蒲趕忙去伙房拿了幾個饃饃讓她們就著開水吃了,好抓緊時間上路。寇局長又專門送來一個手電筒。

看著她們三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小蒲忽然懊惱地叫了一聲不好。她最熟悉去隆坊的路,說她們如果走大路還安全些,但是得多走七八里;若是抄小路雖近些,可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荒無人煙,萬一碰上狼什么的就麻煩了。剛才只顧著急,忘了囑咐她們無論如何要走大路了。偏偏今天是陰天,連星星也看不見一顆。小蒲這一說,真讓人心里為那三個女孩子捏著一把汗,不知她們在這漆黑的夜里將如何走完這來回60里的山路。

1977年12月9日星期五陰

八點多鐘,考生開始陸續進入考場。我看見孟洪來得很早,遠遠和我打了個招呼就進了他的考場。那個叫李錨的考生恰好在我這個考場,看來他終于得到自己單位的“寬大處理”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本人,其實也就是個普通的北京知青,中等個子,戴著一副白塑料框眼鏡。他的座位在倒數第三排,靠著過道。他坐下后規規矩矩地把準考證放在桌子左上角貼著的座位號旁邊,以便監考人員檢查。

差25分鐘九點的時候,那個叫楊擇秀的女孩子終于滿頭大汗地趕到了,離老遠她就興奮地沖我揚起手中攥著的紅塑料皮準考證。我心里一下輕松了許多。她臉色通紅,不停地咳嗽,大概是受了涼。我讓她趕緊進考場暖和暖和,抓緊時間緩緩精神。

本考場50名考生已全部到齊。為穩定一下大家的情緒,檢查核對完準考證后,我提前五分鐘宣讀了考場紀律及注意事項。

突然響起的鈴聲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大跳??荚囌介_始了。

如果不考慮1973年那次流產的“教育改革”,11年來,這是在全國進行的第一次大學招生考試。我也說不出是緊張還是激動,只覺得心里慌得很,用力撕了幾下也沒把裝試題的牛皮紙檔案袋撕開。副監考老師連忙掏出事先準備的小刀上來幫忙。整個教室鴉雀無聲,那種空前嚴肅的氣氛難以用語言形容。

第一門就是考數學??紙錾系?0張面孔表情各有不同。有的口叼筆桿凝視天花板,似乎想從那上面找到答案;有的汗如雨下,手抖得半天寫不出一個字;有的使勁敲腦袋揪頭發,壓低嗓子用力吁氣。楊擇秀咳嗽不斷,招來不少怨恨的目光,她只好拼命用手捂住嘴,臉漲得通紅??荚噭傔M行了十幾分鐘,就有好幾個人憋不住了,膽怯地舉手要求上廁所。按規定,考生上廁所必須由監考人陪同,因此一次只能出去一個人。我和副監考只好不停地輪流陪著考生出去。

有個考生進了廁所怎么也尿不出來,剛回到考場門口卻又急忙苦著臉捂著肚子再往廁所跑。我知道這絕不是故意搗亂,他們實在是太緊張了。

可是考場外面的氣氛更影響人的情緒。整個黃陵中學一片靜寂,除了不時有上廁所的考生在監考人員的陪同下像被押解的犯人似的匆匆走過,校園里只有零星工作人員分布在各處靜立著。操場邊上還停著一輛公安局的吉普車,幾個警察目光炯炯背著手站在那里,如臨大敵,顯得格外森嚴。

考試進行了一個多小時,考生的情緒也漸漸穩定了一些。我和副監考老師在課桌間來回巡視,不時有考生舉手提出一些有關卷面的問題,我們只能在職權許可的范圍內予以解決,比如有些試卷印刷的字跡不清晰可以立即更換,但凡是涉及試題具體內容的事情,我們不能有任何表示。我注意到李錨始終沒有上廁所,只是隔不多時看看手表。絕大多數考生沒有表,我只得隔半個小時報一下時間。

還剩十分鐘的時候,李錨站起來,收起準考證,把卷子交到講臺上,離開了考場。他是第一個交卷的人。我打開他的卷子看了一下,發現他不僅做完了十道正式考題,連兩道不計分的參考題也作了。

鈴聲響了。考生們陸續把卷子交了上來。我提醒大家下午兩點前要按時到達考場參加考試,同時注意保存好準考證。還有幾個考生仍在座位上不起來,大概是沒有答完試題,我只得要求他們立刻交卷。

收卷子的時候我留意到大多數考生沒有做完全部試題,這的確讓人感到遺憾。卷子收齊后,我和副監考老師封好口袋,分別簽上名字,然后送到考試辦公室去。

從考試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孟洪。我問他考得怎樣,他照例滿不在乎地說“我是報考文科,又沒指望數學拿分!”我明白他肯定也沒考好。

下午考政治。有四五個座位空著,大概是這些考生上午沒考好,徹底失去信心,下午干脆不來了。其實與數學相比,政治要好考得多,不過是死記硬背而已。安排考試的專家當初應當考慮到這一點,如果把數學和政治考試的時間對換一下,對穩定考生的情緒有很大好處。許多年齡在十七八歲的考生不僅文化基礎極差,而且生平從未參加過正規考試,一上來就考數學,不考“糊”了才怪。

一天考下來,不光考生,就連我們都感到筋疲力盡。

1977年12月10日星期六多云

語文考試的試題僅有三個部分?!罢Z法知識”部分僅兩道題,一道是提出例句“階級斗爭、生產斗爭和科學實驗是建設社會主義強大國家的三項偉大革命運動”,要求指出句子中的主語和謂語;第二道小題是分析多層復句“要馬列主義,不要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實際上這是一條大家都能倒背如流的“最高指示”。當然,沒有一定的語文基礎也是答不出這道題的。第三部分“翻譯古文”,列出的更是一段極為熟悉的短文“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卷面開頭的第一部分,是試卷的重點──作文,有兩個題目,一是“難忘的一天”,二是“給全國科學大會的一封信”,考生可以自選其一。這樣的試題對所有考生來說,大概都是一次難得的放松。

絕大多數考生選擇的作文題是“難忘的一天”,相對而言,這個題目的確要好寫些。但是對這些農村孩子來說,要從平淡的生活中找出有特殊意義的一天也并非易事。于是許多人便不約而同地寫黃陵縣給毛主席紀念堂移植青松的事。大家都寫一件事,不知將來判卷的人該如何處理。

楊擇秀卻選擇了第二個題目。我看她有半個多小時沒有下筆,低頭沉思著,不時輕輕地咳嗽一聲,許久,才落筆寫了起來。我好奇地踱到她身后,看到她第一句寫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個美麗的理想,長大了,要當一個女科學家,像居里夫人一樣。但是,文化大革命卻使我的夢想破滅了……”我在心里暗叫一聲好,憑這句開頭,就與其他考生拉開了距離。

我猜到李錨也會選擇第二個題目。我走到他身邊時看到他已經先把“語法知識”和“翻譯古文”兩部分答完了,正在疾筆如飛地寫作文。他感覺到我走過來,下意識地擋住了卷子。我怕影響他的思路,連忙走開了。

收試卷的時候,我溜了一眼他的作文,看到這樣一句“……當年,高玉寶曾發出過‘我要讀書’的心聲,今天,我也要大聲地呼喊我要讀書!我要讀書!!”

那幾個大大的驚嘆號使我久久難以平靜。

下午是最后一次考試,我們這個考場全是報考理工類學校的,因此考試的內容是物理、化學,兩門合為一張試卷。對于這些考生來說,這是最難熬的兩個小時,因為在長達10年對文化的“革命”當中,這兩門課程(尤其是化學)幾乎沒有人學過。像“鈉、氯的原子序數分別為11和17,它們各處在周期表的第幾周期和第幾類”這樣簡單的題,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不知所云。就連李錨也顯得十分吃力,考試進行了一個多小時,他還一直在做物理試題。我以為他由于緊張而忘了做試卷背面的化學試題,悄悄走過去掀起試卷的一角,用手指點了點背面。他輕輕點點頭,又接著做他的物理題。一直到考試結束,他始終沒有翻過試卷。交卷時我看到他的試卷背面幾乎是空白,不禁用目光發出疑問,他苦笑著搖搖頭,匆匆走出考場。

兩天緊張的大學招生考試終于就這樣結束了,三天后,將進行中專招生考試。

1977年12月14日星期三小雪

如果僅就過程而言,中專考試幾乎就是大學考試的翻版。只不過中專考試只考一天,上午考數學,下午考政治和語文??荚囶}也更簡單一些,語文只是一道作文題“記有教育意義的一件事”,結果大多數考生仍然是寫為毛主席紀念堂送青松。

考生們仍然是顯現各種不同的表情,仍然是不斷地上廁所。有一個考場甚至抬出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孩子,嚇得工作人員一陣忙亂,幸虧她很快就蘇醒過來,并堅持返回考場繼續考試。

我沒發現有北京知青參加中專招生考試,原因不言自明??忌洗髮W不僅是北京知青夢寐以求的愿望,而且是回北京最簡捷最理想的道路。但對許多當地的青年來說,上學本身并沒有多大意義,關鍵還是希望能夠借此獲得改變一生務農命運的機會,考中專顯然更容易也更現實一些。所以參加中專招生考試的考生要比大學考試的人數多出幾乎一倍。好在只考一天,否則住宿會成為很大的問題。

將試卷封存好上交后,我如釋重負地走出考試辦公室。天已經快黑了,考生們都已經離開學校踏上回家的路,校園里復歸寧靜。似乎有幾滴水珠濺在臉上,我仰起頭,看到稀疏的雪花正悄然從漆黑的夜空中飄落下來。

備忘

……文科的考試科目是政治、語文、數學、史地。理科的考試科目是政治、語文、數學、理化。報考外語專業的要加試外語。由省、市自治區擬題,縣(區)統一組織考試。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高等學校招生進行重大改革》

根據陜西省統一安排,大學招生考試定于1977年12月9日至10日進行。12月9日上午9時至11時為數學考試,下午14時至16時為政治考試;12月10日上午為語文考試,下午理工科考生為物理、化學考試,文科考生為歷史、地理考試。

中專考試定于12月14日進行。14日上午9時至11時為數學考試,下午14時至16時為政治、語文考試。

──黃陵縣教育局招生辦公室通知

四政審、體檢

1977年12月15日星期四小雪

按照地區要求,今天一早,我們便押運試卷返回延安,同行的除了我和小李、小龍三個省招生工作人員,還有縣教育局寇局長和小蒲??h里派了一輛破舊的吉普車送我們。破車四處透風,大家只得擠在一起,圖個暖和。小蒲是唯一的女士,照顧她坐在前邊。

車是橫排座,又顛得厲害。我天生暈車,剛開出去幾公里,我就暈得懵頭轉向了,也沒注意汽車什么時候過了惠家河。行至洛川,司機停車讓大家下來活動活動,上個廁所。剛邁出車門,被新鮮空氣一刺激,我只覺得腹中一陣翻騰,禁不住嘔吐起來。小蒲比我更慘,吐得蹲在地上幾乎站不起來。寇局長還打趣說,說小蒲是懷孕了,而我一個大男人,怎么也犯了這么種嬌貴病。我挺同情小蒲,說她這種情況就不應當出來。小蒲倒不覺得有什么,說上個月來地區開會,半路車壞了,怕耽誤時間,她搭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坐在拖斗里顛簸了一百多里地,凍得半死,比這次慘多了。于是我倆跟比賽似的,每次停車都大吐特吐,吐得昏天黑地,狼狽極了。

這次回延安,各縣的來人另行安排住處,我們招生人員仍然住在老干部招待所。延安地區負責判卷的工作人員已經于12月5日進駐這里,處于完全封閉的狀態??磥砝细刹空写呀洺蔀檫@次招生工作的大本營了。

1977年12月19日星期一多云

這兩天大學和中專招生組的工作人員已經全部返回延安,昨天開了一個碰頭會,總結前一階段的工作。由于多年沒有組織過這樣的考試,問題發生了不少。如延川縣竟把考試的科目弄顛倒了,宜川縣發錯了試卷,宜君縣沒有送試卷的汽車,幾個偏遠縣因下雪路不好走、試卷送晚了,等等。不過總的說來,考試工作進行得還算比較順利。

今天召開全體招生工作人員會議,傳達陜西省招生政審工作會議精神。主要原則是“要看本人政治表現”。還有六條具體規定,對有如下情況者,不予錄?。阂皇强忌救擞蟹锤锩顒酉右桑蛴泄酎h和社會主義言論的;二是考生本人品質惡劣、道德敗壞,屢教不改的;三是考生本人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一貫好逸惡勞的;四是考生本人有貪污盜竊、投機倒把行為,情節比較嚴重的;五是考生本人積極參與“四人幫”篡黨奪權陰謀活動的;六是考生的直系親屬(指考生的父母、撫養者及配偶)有被殺、被關,或有嚴重政治問題的。

傳達到第六條,陳局長稍微提高了嗓門:“第六條不得記錄。以上精神屬內部掌握,一律不對外。請大家注意!”

會場立刻響起一片嗡嗡聲,陳局長不得不再提高一些嗓門:“大家靜一靜,有什么問題可以提出來,不要在底下討論!”

大學招生組一位老師站起來:“既然主要原則是本人表現,為什么還要有第六條呢完全沒有必要嘛!”

馬上就有人反駁:“階級斗爭還是要講的嘛。我們是有成分論而不唯成分論嘛!”

都說知識分子文質彬彬,可爭論起來火藥味兒卻濃得很,頗有些“大辯論”的架勢。支持第一種意見的人不少:“你那是什么年代的話!整個一個文化大革命式的語言!”

“少扣大帽子。這是毛主席說的,毛主席的話你也敢反對!”

陳局長見爭論得太激烈,連忙敲敲桌子:“大家不要吵,還是要正確領會上級精神。我再把這個精神傳達一遍。”

再念一遍仍然解決不了問題。航空學校來了兩個招生人員,居然自己爭起來了。他們學校的招生簡章就有規定,考生必須出身于工人、革干(革命干部)、貧下中農家庭。因此他們要求陳局長做出明確解釋,學校的這種規定是否符合省里的精神。陳局長倒有辦法,就是一字不差地再念一遍“精神”。

小李也憋不住了,紅著臉站起來說:“我的理解,還是得重在表現。我在黃陵縣見到這樣一個考生,是個北京知青,來找過好幾次。他們單位就因為他的家庭情況復雜而卡著不讓報考。要不是我們做工作,連考試也參加不了。實在太不像話了……”

反對派七嘴八舌地說:“人家單位總比咱們更了解情況,應當尊重考生單位的意見……”“北京知青的情況就是復雜一些。小李你也是北京知青吧可不能有傾向性……”“那個考生叫什么有機會我倒要看看到底夠不夠格……”。

陳局長也態度很和緩地批評小李:“按規定招生工作人員應當避免和考生直接接觸,還是應當注意一些嘍!”

小李還要分辯,我連忙拉他坐下了。我知道他說的是李錨,可在這種時候提出李錨的問題,無疑是幫倒忙。如果讓這些極左派知道李錨的名字,他要是能上大學才怪了。

可是,我心里很有些替李錨以及像李錨那樣的考生鳴不平。這倒不僅僅是出于同是北京知青而不可避免的感情問題。這個該死的“出身論”已經害了無數人,我真不明白,“文革”已經結束一年多了,這些極左派為什么還是惡習難改。本來我并不打算發言,中專和大學的考生情況不一樣,我沒必要摻和大學招生人員的爭論。但是看著那幾位極左派一副“惟我獨革”的嘴臉,我終于還是忍不住“跳”了出來。

不過,我接受了小李的教訓,來了個正話反說──經歷過“文革”那大鳴大放大辯論的“基本鍛煉”,耍這么點兒小手腕還是沒什么問題的。我說:“我發表一點不同意見。這名考生正好在我那個考場,對他的情況還是有一定了解的。如果從考試情況來看,他的基礎知識還是不錯的。但我發現他的思想有些問題……”

此言一出,最吃驚的是小李。他“騰”地站了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故意不慌不忙地說:“你急什么,讓我把話說完嘛!”

那幾個極左派看到在兩個北京知青之間發生了矛盾,立刻來了興趣:“對嘛對嘛!讓人家說!”

我說:“這考生的卷子我看到了。他在語文作文中寫了這樣一段話,我記得很清楚……當年,高玉寶曾發出過‘我要讀書’的心聲,今天,我也要大聲地呼喊我要讀書!我要讀書!──這是一種什么思想嘛!就是純粹的大學迷!我們學校要培養的是什么人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而不是這種一心想走白專道路的人……”

小李氣壞了,大聲喝道:“你這是胡說八道!想上學就是白專道路啦”

小李當然生氣,因為他自己也在拼命復習想考研究生呢。不過,最讓他不能容忍的,是我的突然“叛變”。本來大家一起工作了很多天,彼此還是挺談得來的,他也知道在李錨的問題上,我們本來完全是站在同一個立場上的。此時我的“革命言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氣得他臉色煞白,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是我的發言得到極左派的全力支持:“小陳說得對!在招生原則上,必須突出政治……”

而更多人是支持小李的“現在還拿‘文革’那套標準衡量人,太荒謬了!……”

大學招生組的一位中年老師站了起來:“請允許我說一句。”

他的聲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全場都能聽見,這顯然是多年站講臺練出來的功夫。大家不由得靜了一靜,聽見他緩緩地說:“我只說一句。這樣的考生,我們要!”

靜默片刻,突然爆發一陣掌聲。

爭論了一上午,根本不可能產生統一的意見。陳局長只得止住大家“不要再討論了,上級的精神,我們只能一絲不茍地執行!”

結果還是無法明確“精神”到底應當如何具體執行,因為它確實存在著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

中午吃飯的時候,發現許多人對我側目而視,顯然對我的發言很為反感。最突出的是小李,先是不理我,吃完飯出食堂的時候終于憋不住,對跟在后邊的我說:“真沒想到你是這么個人!無聊!──告訴你,剛才好幾個學校的老師來找我了解李錨的情況呢。他們都保證要把李錨推薦給自己的學校!”

我見旁邊沒人,微笑著小聲說:“傻帽!李錨差點讓你給毀了。咱們別看過程看結果。結果如何?”

小李當然不傻。他只愣了片刻,馬上笑咧了嘴:“媽的!還是你鬼!”

下午,陳局長進一步傳達一些具體要求。一是對于考生的表現,屬插隊或回鄉的知識青年,要有在征求群眾意見基礎上的公社一級證明材料,在校學生要有學校的最新鑒定;二是考生要有關于直系親屬政治情況、歷史結論的正式材料,在工廠等單位的,要查閱檔案,在農村的要有大隊黨支部的證明;三是對考生的社會關系,比照第二條處理(這一條仍然不許記錄)。

對以上“精神”,大家仍莫衷一是,但看來已經沒有討論的必要。如何執行,全看個人的理解了。我們貿然猜測,在省里的會議上,大概爭論也很激烈。

但也有比較明確的內容在文化考試中單科成績較好的考生,也應予以上報;25歲以上的六六、六七屆高中畢業生,只要考試成績達到分數線,也可以參加政審、體檢;若僅有一門課程未考、其余各科考試成績很好者,也予以上報;有特殊專長者,也予以上報。至于政審表格,則由各縣按上級下達的統一規格自行制作。

1977年12月20日星期二陰

接著開會,傳達省體檢工作會議精神。大概是陳局長連夜向省里進行了匯報請示,與昨天相比,今天的“精神”要明確得多考生的體檢標準,按1973年的規定執行(1973年是文化大革命中惟一一次考試招生,后來因為出了個“白卷先生”張鐵生而流產)。對于一些具體問題,有如下規定:

一、體檢領導小組由各縣招生辦公室、衛生局、醫院及省中專招生組人員組成;

二、體檢醫生要抽調專人,并要提前舉辦學習班;

三、體檢結論分為三種,第一種是“身體健康、適合各種專業”,第二種是“有某種疾病、受專業限制”,第三種是“不合標準、不能錄取”;

四、體檢結論要由醫院蓋章,若有無法確定結論者,由縣招生辦公室開證明來地區復查,考生路費自理;

五、在體檢進行之前,必須舉辦考生學習班。

1978年1月6日星期五晴

元旦以后,考生預選名單下來了。小李他們也已如期歸來。黃陵縣這次考得相當不錯,大學預選名額為100人,中專預選名額為170名。

政審工作正式開始。

對絕大多數農村考生來說,“政審”根本沒有什么可羅嗦的,一張大隊證明就足夠了,到底是貧下中農子女占多數嘛。問題較多的是城鎮知識青年的出身問題,比如什么“小業主”、“城市貧民”等等,就屬于難以確認“界限”的情況。不過由于省里的“精神”在出身問題上含糊其詞,與前些年相比有明顯松動的跡象,我們幾個又不約而同都是“右傾分子”,盡可能“高抬貴手”,所以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問題最大的,是已經參加工作的少數北京知青,同所有北京知青一樣,每人都有一個厚厚的檔案袋存放在他那個單位人事部門的檔案柜里,那個口袋里的東西五花八門,大概是他本人一輩子也想象不到的。我以前從來沒有搞過人事檔案工作,這次真是開了眼。一想到我自己肯定也有這么一袋子秘不示人的玩意兒不知放在什么地方,真有些不寒而栗。

北京知青基本是在同一時間來陜北插隊的,至今已近十年。由于陜西省和延安地區對北京知青在政策上給以照顧,除極少數例外,絕大多數已經安排工作。但具體到某個單位某個個人,命運就不一樣了。就眼前這次招生考試而言,個別單位雖然勉強同意參加考試,到政審的時候卻找出種種理由使其難以過關。相比之下,農村的干部們要寬厚得多。從檔案里可以看到,他們用那粘滿泥土的大手寫下的評語基本都是溢美之詞,如“努力學習馬列,勞動賣力”之類。

在考生的諸多“問題”當中,李錨那種出身問題還算是較好解決的。反正省里的“精神”是由我們掌握,就是四個字“重在表現”,單位大多也沒二話。但有些考生的問題就出在“表現”上。我發現很多北京知青插隊前由學校做出的鑒定都是些諸如“表現一般”、“當過?;逝伞?、“思想品質不好”、“不關心政治”之類莫名其妙的評語,真不知寫這些評語的人是何居心。如果這位考生所在單位的領導有意刁難的話,這些評語就成了“一貫表現不好”的借口。

我們所進行的“政審”只能算是“初審”,將來還有地區、省里乃至招生學校逐級更加嚴格的審查。如果考生連我們這一關都通不過,那他們前面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我們只有不厭其煩地查檔案、做工作,想方設法盡力使考生先過所屬單位這一關。這倒不是我們喪失原則,實在是因為那些所謂的“問題”太可笑、太微不足道了。

1978年1月8日星期日晴

我們招生組的三個人在黃陵已經呆了不少日子。由于住在客人較少的外賓招待所,每天早出晚歸,很少引人注意。但自從政審工作開始以后,與外面的接觸多了一些,漸漸發現境況似乎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首先是上街時常會遇到一些素不相識的人殷勤地打招呼,也不時發現背后有人在指指點點,搞得人摸不著頭腦。招待所的伙食也突然好了起來。本來我們三個人每頓飯只有四菜一湯,主食定量,常感到吃不飽。這幾天飯菜的分量突然大大增加,倒弄得頓頓吃不完。為怕浪費,只得硬著頭皮使勁塞,脹得肚子疼。食堂那個姓李的伙夫本來對我們愛搭不理的,現在則是笑臉相迎,而且居然和小李攀起了本家。前天早上悄悄溜進我們窯洞,偷偷往小李床上塞了一包東西。小李上廁所回來才發現,打開一看,是一大包油條。小李說:“真是莫名其妙,這是什么意思!”小龍有些鬼聰明,故意賣關子:“你不是我們三個人的組長嘛,這是群眾關心領導呢!”小李更不明白了:“什么組長領導的,和油條有什么關系!”小龍說:“看來這幾天我和老陳都是在沾你的光,才混個頓頓肚子脹呢。別著急,你這位本家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早晚會明白的?!?/p>

果然,到晚上“名堂”就出來了。吃過晚飯,李伙夫鬼鬼祟祟領著一個小伙子進來,對小李說:“這是我一個侄兒,今年考中專呢。想求你幫幫忙?!笨蓺獾氖牵劾镏挥行±钜粋€人,我和小龍簡直像不存在一樣。小龍故意逗他:“一包油條就能上中專啦,也太便宜了不是!”那小伙子更實在,連忙從懷里往外掏東西:“我這帶著……”小龍打斷他的話頭“你們拜錯菩薩啦,這位老陳才是招中專的!”李伙夫立時瞪出了雙眼,那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著實讓人同情:“是……是嗎我真不知道……”小龍還逗他:“還說不知道!你可把老陳得罪了。他的權可比我們倆大……”

小李不耐煩地喝住他:“別鬧了。老李我告訴你,這事可不能胡來。腐蝕招生人員可是要犯錯誤的。你快出去吧!”

李伙夫出去后,小李怪小龍不該這樣開玩笑。小龍不以為然地說:“這號勢利眼,實在招人討厭!”

小李嘆了口氣:“不過想想也可憐,他到底是為了自家的孩子……”

小龍打斷他的話:“得了,你信他的鬼話!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不一定從中賺多少好處呢!”

那李伙夫顯然不死心,今天特意在一個沒人的地方等著我:“老陳,你老多費心,辦成了給你這個!”他拿手比劃了個圓圈。見我不明白,他說:“手表,羅馬手表!”

我聽了真嚇一跳,不知該說什么好:“你……你侄兒家那么有錢?”

李伙夫笑笑:“說是侄兒近些。同村的,求我哩。你要是能辦成,還有幾個娃想尋你哩。我保證,好處少不了……”

我乘其不備,連忙逃走了。

我把情況告訴小李,他說:“這可是個頭痛的事。我看咱們最好保持集體行動,不給他們空子。免得將來真有什么問題,到時候說不清楚?!?/p>

李伙夫見辦不成事,立刻變臉。今天晚上那四菜一湯簡直少得可憐,僅夠勉強充饑而已。小龍埋怨我:“你也糊弄他幾天,起碼能多吃幾天飽飯嘛?!蔽艺f這事可不敢開玩笑。小龍只好罵那李伙夫鼠目寸光,怎么就不再多“拉攏”我們幾天,沒準能得逞呢。

小李勸我們:“再忍耐幾天吧。等體檢結束,咱們就算完成任務了!”

1978年1月10日星期二晴

從李伙夫開始,這兩天想方設法找我們的人明顯多了起來。我們三個人總不可能始終保持集體行動,特別是上廁所的時候,總會有一兩個人在那里貓著,設法塞來一張寫著考生情況的紙條。最躲不開的是招待所的人,尤其那幾個服務員。她們進我們窯洞方便得很,對我們的時間也掌握得最準。往往我們剛吃完晚飯回窯洞,她們已經帶著什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什么的在等著了。大多數還帶著禮物,高級一些的如一條煙兩瓶酒,低檔一些的有大棗白薯干之類,倒是沒有送手表的,弄得我們實在沒辦法。我們討論了幾次,想出的辦法就是條子可以暫時收下,免得他們沒完沒了地糾纏。而東西堅決不能收。同時,我們又找招待所的領導嚴肅地談了一次,希望制止這種事情。他很生氣,保證嚴肅批評有關人員,禁止外人進出招待所。但在送我們出辦公室的時候,他卻悄悄塞給小李一張條子,說他兒子好不容易過了考試關,但眼睛不太好,希望體檢的時候多關照,弄得小李哭笑不得。

這些天,我比小李小龍要清靜得多。主要是因為大家都已經知道他倆是大學招生組的,而縣城的考生中報考大學的居多。農村的孩子絕大多數是報考中專的,一般沒有縣城里的人膽子大敢走后門,即使想走后門也沒機會。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努力全是白費。小龍那天對李伙夫說的倒是實話,我的權力是比他倆大多了。大學招生組的人分為兩部分,小李他們是負責前期工作的,體檢結束后就返校,招生錄取工作將由另一部分人承擔。而中專招生組的人則要參加招生工作的全過程,直接負責錄取工作。幸虧外人不知內情,我也樂得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倆窮于應付。

1978年1 月12日星期四晴

經過幾天緊張的準備,體檢工作于今天進行。

根據上級要求,在體檢開始前,縣招生辦公室組織全體獲得預選資格的考生開會,學習各項有關規定。我第一次公開以中專招生組工作人員的身份出現,重點向考生們介紹了中專招生的一些特殊情況和要求。相對而言,中專學校對考生的身體條件要求比大學嚴格得多。比如我所代表的鐵路司機學校,不僅對考生的身高、體重、心臟、血壓、視力均要求極嚴,而且絕對不能接受色盲的學生。我再三強調,新生入學后將進行身體復查,不合格者會被毫不客氣地除名,希望考生對此千萬不要抱僥幸心理。為保證體檢質量,招生工作人員進行了嚴密的分工,各自負責一個專項檢查部門,防止作弊。在體檢這個環節上,我們連縣里的工作人員都不敢完全信任。我和小李、小龍特地提出,不對我們三個設固定位置,而是隨處巡視、突擊抽查。同時,我們自己也作了重點分工,小李主要在眼科,我主要在內科,小龍主要在外科。小蒲負責監督胸部透視,我們對她還是信任的,否則三個人還真忙不開了。

270名考生的體檢必須在一天內完成,真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h醫院的醫生全體出動,各診室同時開放??忌诠ぷ魅藛T的指揮下有秩序地領取體檢表并分布到各診室。人雖然很多,但卻很安靜,氣氛和考試的時候差不多。

來內科檢查的考生都顯得非常緊張,因為許多農村的孩子大概是生來第一次見到聽診器、血壓計這些玩意兒。大冷的天,皮膠管往胳膊上一勒,立時汗就下來了。我非常理解他們的心情。當年招工體檢的時候,盡管事先又喝涼水又大喘氣,我還是差點因為血壓高而被淘汰。因此我盡可能隨便聊兩句,開個玩笑,讓他們放松一些。

我見到了李錨,我們只是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中間我出去到別的科看了看,情況大致相同。在放射科我又看到了那個叫楊擇秀的女孩子,她認出了我并沖我羞澀地笑了笑。當時她剛從檢查室里出來,正在系上衣扣子,一邊等著醫生寫檢查結果。

小蒲叫住我,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你還認識她吧,她的情況很不好。醫生說,她的肺結核已經到三期了……”

我問:“三期是什么意思?”

“三期已經沒治了,肺都空了!醫生說她這種情況,頂多半年就……”

我嚇了一跳:“這么嚴重?”

小蒲惋惜地說“真可惜了。其實她這次考得相當不錯,平均六十來分呢。可現在,別說上大學,連命都……”

我的心里抽搐了一下:“……難道就沒有什么辦法了……”

“有什么辦法。她家六個孩子,她是老大。能吃飽飯就不錯……再說現在已經晚了?!毙∑淹蝗晦D過臉,我看見她眼中有淚光一閃:“老陳,咱們捐些錢吧。”

“對?!蔽疫B忙掏出錢包,“不過,最好等體檢完了再給她,越晚越好。免得……”

檢查室的門開了,醫生出來簡短地叫“楊擇秀!”

她接過體檢表,那上面的內容她當然看不懂。她緊緊攥著那張紙,好像一撒手它就會被風吹跑了。

醫生看見小蒲和我,說:“我剛才說的就是她?!?/p>

我們沒做聲,默默看著這個叫楊擇秀的女孩子和伙伴們一起急急走向下一個診室。

我還記得語文考試時她那篇作文開頭的句子:“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個美麗的理想,長大了,我要……”

體檢快結束的時候,我才看到書勤。我責怪他:“你咋一直沒來找過我呢。”

這小伙子只是憨憨地笑笑。我從他手里拿過體檢表看看,見只剩口腔科一項還沒檢查,其他各項都合格,也就放心了。我怕自己記錯了,特地又問:“你是報電力學校吧?”他點點頭。我說:“放心,我會幫忙的。”他仍是笑笑。我倒有些佩服他了,使勁捶了他一下:“你這個傻小子,也不謝我!”他這才開口:“你……不回村看看”

他一句話勾起我滿腔惆悵:“看來沒有時間回去了……”

1978年1月14日星期六晴

明天我們幾個招生工作人員就要撤離黃陵縣了。小蒲挑頭,組織在縣里工作的幾個北京知青和我們最后聚一次。由于我們“身份”特殊,為了避免有人說閑話,只來了七八個人,如小錢、李錨、孟洪等,大家的心情各不相同。像孟洪因為考得不理想,連體檢也沒參加。心情不佳話就少,搞得大家都沒情緒,而且盡可能避免考試的話題,酒倒喝了不少?;貞浧鸩尻犨@些年來走過的道路,每個人都有一段曲折的經歷。幾個月來大家打過不少交道,也算有一定的感情,馬上要分手了,難免有點傷感。

收場的是李錨。他說:“難得這次相聚,也算交了幾個新朋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最后一杯酒,我想應當為鄧小平干杯。沒有他,我們就不會有考大學的機會。考上考不上并不是主要的,關鍵是我們有了機會,有了希望。不管將來發生什么情況,我李錨都不會忘記鄧小平!”

他很激動。他的話使所有的人都很激動。大家站起來,一起干了這杯酒。

備忘

……德、智、體全面衡量,擇優錄取,是高等學校招生必須堅持的一項基本原則。

……在德、智、體全面衡量,擇優錄取的前提下,要統籌兼顧,注意處理好各種關系,認真貫徹執行黨的有關政策。在德、智、體諸方面基本相同的條件下,要優先錄取工人、貧下中農及其子女,優先錄取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

為了保證新生質量,必須堅決杜絕走后門及徇私舞弊等不正之風。

──1978年1月20日《人民日報短評·擇優錄取統籌兼顧》

五錄取

1978年1月20日星期五陰

16日返回延安。大學招生組的小李和小龍已經完成任務,按規定返回學校。只有中專招生組的全體人員回到老干部招待所。

今天人已到齊,延安地區教育局召開中專招生錄取工作會議。根據陳局長傳達教育部副部長的講話得知,今年全國大學計劃招生21萬人,而報考的考生竟達570萬。報考中專的人數雖然暫時尚未統計出來,但可以想象那數字也是相當驚人的。

陳局長傳達了省招生辦公室關于錄取工作的精神,那“精神”仍然十分抽象要注意城鄉考生的差別;要注意內地和邊疆地區的差別;要注意工農考生的差別;要處理好招生學校同地方的關系。這些要注意的“差別”和“關系”,將完全由我們這些招生工作人員自己具體掌握和落實。

中專招生組的工作人員有權直接挑選并錄取考生,這是許多人事先所不知道的,因此在前期工作中使我們免去了許多麻煩,起碼可以避免許多考生和家長的糾纏。然而從我們返回延安那天起,這便成了公開的秘密。以種種借口找我們的人陡然增加,目的無非是尋機遞上一張寫有考生姓名的紙條,以便在錄取時能得到適當照顧。

為此,在再三強調工作紀律的同時,我們立即被與外界隔離起來,直到錄取工作結束那天為止,我們不得擅自走出老干部招待所的院子。

自今天開始,審閱入選考生的檔案。

錄取預備名單由考務組提出,數量是各校預定招生名額的二倍。

按規定,錄取考生的基本原則是根據考生所報志愿,按考試成績自上而下分段選取。

各校招生人員在提出正當理由的前提下可以退還被認為不合格的考生檔案,同時由考務組提供新的檔案。退檔的次數沒有限制,直到錄取滿額為止。

初選分數線是由地區根據考試總體情況及招生錄取人數粗略確定的,低于標準錄取分數線。也就是說,考試成績達到分數線的考生人數要遠多于被錄取的人數,以便適應篩選的需要。也許是由于考試中斷了11年,考試成績普遍較差,延安地區所定的初選分數線低得可怕,大學單門平均分數線為55分;中專為40分,而一些偏遠地區如志丹、甘泉等縣才37分!

我所代表的鐵路司機學校在延安地區有八個招生名額,也就是說,我有權決定八個孩子的命運。

我從考務組領取了第一批推薦的16份檔案,回到自己的窯洞。

我還是第一次干這樣的工作,抱著那16份沉甸甸的檔案袋,心里有一種異常的感覺。我打開第一份檔案??忌闆r登記表的照片上是一個圓臉的男孩子,兩只眼睛黑亮有神。他的考試成績還算不錯數學43分,語文政治61分,平均52分。政審情況也很簡單三代貧農,至今全家務農。我最關心的是體檢表身高1.58米,體重57公斤,視力1.2、1.0……右眼輕度色盲,血壓82~130。真遺憾,其他條件都還可以,偏偏是“輕度色盲”。這孩子報什么學校不行,干嘛非報鐵路司機學校呢!我躊躇再三,終于在“學校意見”表內寫下了“不能錄取”。

當我在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知道這個圓面孔的孩子去年的全部努力都付諸東流了,一切又要從頭做起。如此慘痛的挫折也許會使他永遠喪失信心而從此一蹶不振。在我自己以往的人生經歷中,曾發生過許多次轉折,那也許就是由那樣一只不知屬于誰的手漫不經心地寫下的幾個字所決定的。今天,我自己居然也扮演了這樣一個角色。這真是一件無奈的事情。

出于慎重起見,16份檔案看了整整一天,不料,居然沒有一個考生合格,基本都是屬于身體條件的原因。交還檔案的時候,我心里頗有些忐忑,怕考務組的同志說我太挑剔了。不過還好,他們沒有任何不滿的表示,很痛快地就給我換了16份新檔案。

1978年1月22日星期日陰

上午看完了第二批的全部檔案,仍是一無所獲。午飯前又換了16份,考務組仍然很痛快。我發現同屋住的電力學校的小高和我的情況類似,似乎推薦給我們的考生不是考試成績不怎么樣,就是身體特別差勁。我們在縣里監督體檢工作的時候,似乎沒有發現這種問題。我的檔案中有好幾個是延長縣的考生,那是煤炭學校老孫負責的縣。吃飯的時候我和老孫開玩笑,說他偏袒老家的人,體檢時不好好把關。他大叫冤枉,反說我也不怎么樣,黃陵就有好幾個考生被他退回去了。

下午小有收獲,終于從第三批檔案中選中一名考生。這批考生身體情況都無可挑剔,只是考試成績太差,僅僅剛過分數線而已。但是我已經實在不好意思再全部退回,只能“矬子里拔將軍”,先挑一個開開張吧。這批考生也巧,差不多都是延安市區的。

晚上老孫和礦校的小馮找我和小高打撲克,聊起來才發現,我們都是今天下午開的張,巧的是,都只招了一個,都是延安市區或延安郊區的,而且都是在取了第三批檔案,實在不好意思再全部退回的心理狀態下才勉強選定的。

老孫沉思半晌,慢悠悠地說:“看來有人在耍咱們呢!”

見我們不明白,他說:“如果我沒想錯,明天會出現這么一種情況……”

我不太相信老孫的推測。如果被他說中,那實在讓人覺得有些太陰暗了。

1978年1月23日星期一晴

上午再次更換檔案之后,在老孫的提議下,中專招生組長老燕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說“秘密”,是因為參加者僅限于各校招生人員而沒有驚動當地人。

我們在參加各縣考試及體檢工作的時候都記了些材料,以便錄取時心里有點底。老孫說都這時候了大家就別太本位主義了,從整體利益出發,還是把各自的小本本兒掏出來吧。這小本本一掏,問題就顯現出來了。拿黃陵縣來說,根據我的粗略記錄,考試平均成績在50分以上的有二十多人,45分至50分的有四十余人,就是說在黃陵縣170名報考中專的初選考生中,45分以上的至少占三分之一;其他各縣的比例也大體類似。而這幾天供我們挑選的考生絕大多數成績在45分以下,許多考生僅勉強達到規定的分數線。

老孫參加過好多次招生,算是老油條了。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大家心里有數,這幾天上來的考生大多數不是延安市的就是各縣城關的。怪不得初選分數線定得這么低,就是給開后門制造條件呢!”

老燕為人要穩重些,說:“……也別過早下結論?!?/p>

老孫最愛抬杠:“你還不信我還有一個最有力的證據!這幾天咱們光顧各看各的,互相不通氣。不信擺擺看,保證換來換去都是同一批檔案!”

這幾天閱檔大家都有記錄,以免發生重復。拿出來一對,果然讓老孫說中了。雖說每個人都看了不少份檔案,其實總數局限在一個很小的范圍內。上午被我淘汰的檔案,下午就可能又轉到小高手里;昨天被老孫淘汰的,今天卻又會塞給老燕。轉來轉去,我們實際是在人家事先劃定的范圍內挑選,許多成績相當不錯的考生我們連影子都見不到。

招生組里年輕人居多,剛開始還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現在才恍然大悟,不禁要炸窩:“這不是拿咱們開涮嘛!”“急了一個也不招了,看他們怎么辦!”

老燕慢悠悠地說:“別說氣話,招生工作不能受影響。我馬上找陳局長談談?!?/p>

老孫說:“按我的經驗,恐怕這會兒陳局長不那么好找了……”

1978年1月26日星期四雪

不幸又讓老孫言中了。幾天來老燕給陳局長打了無數次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沒人接。本來地區教育局在招待所有一個“聯絡員”,這幾天也見不到了,據說是去省里辦事了。

有的人開始采取“抵制政策”,不斷地更換檔案而始終不錄取。有幾個“特別”的考生上了我們私自設立的“黑名單”,盡管他們的檔案一直在我們中間轉來轉去,可就是沒人錄取??紕战M的幾個人表現很好,任由我們退換檔案,從無怨言。大家似乎在比賽耐心。

招待所的飯菜質量開始明顯下降。雖然仍是“四菜一湯”,卻總感到吃不飽。開水房的水似乎很難有開的時候。我們的窯洞是靠燒煤爐取暖,本來每天早上有服務員來幫助生爐子,可從前天開始只剩下兩個服務員,據說是年關將近回家探親了,爐子只有由我們自己生了。大家突然發現,離春節只有十天了。

門衛是個犟眼子老頭,仍不許我們出大門。

1978年1月27日星期五陰

連打撲克都沒興趣。老孫長嘆:“看來是要一直困到我們就范為止啦!”

小馮嚷道:“我就不信邪,看誰熬過誰!”

老孫無精打采地說:“當然是咱們熬不過去啦。你難道不想回家過年了,其實想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招誰不是招,夠條件就得了。說實話,我已經招了一半了。”

不僅是老孫開始動搖了,許多人已經快熬不過去了。我也錄取了三個。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這三個考生盡管考試成績差一點,好在身體條件都還算不錯。

1978年1月28日星期六晴

情況終于發生了變化。今天,那位“聯絡員”露面了。

他再三替陳局長道歉,說由于他一直隨陳局長在省里開會,對我們的照顧有所不周。而對我們提出的關于調檔考生層次過低的問題則矢口否認,只說考務組的人在對考生條件的理解上和我們有差異,再說由低至高的選擇方法對我們更有利。我們實在無法理解他的邏輯,但耗到今天,大家已經沒有精力去理論了,只要求考務組全面提供檔案。對此他滿口答應。

中午他代表陳局長“慰勞”我們,說我們這些天實在辛苦了。除了多日來難得見到的雞鴨魚肉之外,還上了白酒。

老孫多喝了幾杯,敬酒時說:“我真服你們了,高招啊高招!”

老燕連忙攔住他:“大家都是為工作……”

老孫說:“對對!我們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早回家過年!”

也不能說我們前些天的抵制完全沒有作用,下午提供的檔案質量有明顯提高,終于開始大量出現50分以上的考生。當然那幾個上了“黑名單”的人仍在頑固地出現。老燕特地召集大家又開了一次“秘密會議”,說:“大家都想招好學生,但也得體諒當地同志的苦衷。只要總體條件合格,能錄取還是錄取吧。我不信,你們自己的口袋里就沒有幾張條子”

老燕說的是實話,大家口袋里的確都裝著不少通過各種稀奇古怪的途徑塞進來的條子。像我在回到延安的頭一天就收到單位寄來的一封信,列有一份名單,差不多都是鐵路上這個局長那個書記的外甥侄兒什么的,讓我“擇機行事”。

我無意中發現惠家河書勤的檔案不知為什么出現在老孫那里。他本來報的是省電力學校。大概電校是熱門學校,主要供有門路的考生選擇,書勤沒門路,便被發配到煤炭學校了。我同老孫和小高商量,想把他調換一下。小高很爽快,馬上就答應了。老孫卻說煤校難招好學生,書勤考了53分,真有些舍不得呢。不過最終他還是松口了,條件是我讓給他兩個條件相當的考生。這也算是我為書勤走了一次后門吧。

1978年1月31日星期二晴

工作終于結束了。

在踏上舷梯走進機艙前,我再次回頭望了望煙霧迷蒙中的延安城。兩個月來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情,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感覺。我的旅行袋也是沉甸甸的,里面放著八名考生的檔案。他們是幸運的。賦予他們這份幸運的不是我,而是特殊的歷史機遇。

再見了,延安。

備忘

教育部負責人關于高等學校錄取新生工作答記者問

……經過政審和體檢,如果德育、體育條件相同,文化考試成績仍是擇優錄取的重要依據。文化考試是防止“走后門”這種不正之風的一個有力措施。

──1978年1月29日《人民日報》

后記

中國恢復高考整整30個年頭了,30年來一年一度的高考已經成為一個熱得燙手的熱門話題。報上可見連篇累牘的文章,或是教導考生如何復習、如何保養、如何調節心理,或是指導志愿選擇、分析各科試題……等等等等。也有人對這種由千年科舉制度沿襲而來的人才選拔方式提出質疑。而30年前那次大規模的全國招生考試,似乎已經被人們所淡忘了。

不過我知道有許多人是不會忘記的。

10年前,曾經有記者在采訪我的時候提出一個問題“1977年恢復高考的意義是什么”。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僅談當時的現實意義,我認為,它給無數人提供了希望和機會;從某種程度上說,那也是給我們這個國家提供了希望和機會。但是,若從更高的層面上認識的話,我躊躇再三,覺得難以回答。10年后的今天,我覺得自己仍然無法回答。

按照《現代漢語詞典》中的簡潔釋義,“教育”是“培養新生一代準備從事社會生活的整個過程,主要是指學校對兒童、少年、青年進行培養的過程?!边@解釋似乎略顯狹窄了一些。從更深的層次上說,教育本應是人類賴以提高自身能力以求不斷發展的動力。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由于種種原因,文中幾個主人公個別人物未用真名。他們的命運也各不相同——

小李,如愿考上研究生,取得碩士學位后留校工作;

李錨,被北京某重點大學錄取,后出國深造;

惠書勤,從電力學校畢業后回原籍工作,現在一大型煉油廠任車間主任;

小錢,外語學院畢業后分回北京,在某著名刊物的編輯部任編輯;

孟洪,20世紀80年代舉家調往河北省某地。1989年通過自學高考獲得河北師范大學中文專業文憑。數年后在一次出差途中遇劫匪不幸中槍身亡。

我為寶雞鐵路學校招收的八名考生,在到校報到后進行體檢復查時,有一名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而被取消學籍,這名考生恰恰是黃陵縣的。多年后想起此事,我仍不免耿耿于懷。我始終猜不出他是使用什么手段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混過了縣醫院的體檢。

備忘

據新華社報道一九七七年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經過報名、考試、初選、錄取等階段,于最近勝利結束?!律陉懤m入學。

這次招生工作從去年第四季度開始,到今年新生入學為止,前后歷時近四個月。

這次招生對象廣泛,全國有十二屆高中畢業生和各行各業各類青年共五百七十多萬人踴躍報名,參加考試,接受祖國的挑選?!貏e是在六六、六七屆高中畢業生中,發現了不少被“四人幫”埋沒多年的優秀人才……

……在整個招生工作中,發揚了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對招生工作中發生的個別違法亂紀、“走后門”等惡劣現象,及時給予了嚴肅處理,受到了廣大群眾的擁護。

──1978年3月11日《人民日報》

“……正確認識科學技術是生產力,正確認識為社會主義服務的腦力勞動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這對于迅速發展我們的科學事業有及其密切的關系?!?/p>

──1978年3月19日鄧小平在全國科學大會上的講話

相關鏈接

中國高考從單考、聯考到統考。

1949年高校招生沿用舊制,即由學校單獨招生考試。若近處沒有報考學校所設的考點,考生常常需要跨省甚至跨區赴考;如果報考多所高校,就需要按不同學校的不同要求進行備考,并參加多次考試。

1950年5月26日,新中國第一部高校招生文件誕生,文件中規定各大行政區“分別在適當地點定期實行全部或局部高等學校聯合或統一招生”;東北、華北、華東三大區73所學校聯合招生考試。

1951年,在三大區聯合招生的基礎上,實行全國各大行政區范圍內的高校聯合招生考試。

1952年6月12日,教育部發布關于全國高等學校暑期招收新生的規定,首次明確規定高等學校招生實行全國統一考試。全國統考定于8月15日、16日、17日進行。

1966年取消高考。當年5月16日“文化大革命”開始。6月13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通知,決定1966年高校招生工作推遲半年進行,以徹底改革招生考試制度。6月18日《人民日報》發表長篇社論,認為高考是資產階級政治掛帥,分數掛帥,是“對工人、貧下中農子女實行專政”。7月24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改革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通知》,取消高考,采取推薦與考試相結合的辦法選拔新生。

1971年4月15日至7月31日,國務院召開全國教育工作會議。規定招收新生初中畢業即可,但需經過兩年以上勞動鍛煉,不考試,是“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審”。

1977年6月29日至7月15日,教育部在太原召開全國高校招生工作座談會,討論參加高考的學生資格,提交會議討論的《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討論稿),基本上沿襲招收“有實踐經驗的工農兵”、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群眾推薦”、堅持“階級路線”。

1977年8月13日至9月25日,北京重新召開招生會議,確定高考招生辦法。招收應屆高中畢業生,取消勞動兩年的限制。恢復考試制度,考試分文理兩類,共同考試科目為政治、語文、數學,文科考史地,理科考理化;報考外語專業的加試外語。

1977年10月12日國務院批轉教育部《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10月20日新華社發出通稿,公布恢復高考的消息?!拔母铩焙蟮氖状胃呖?,全國有573萬多人報名。據14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統計,應屆高中畢業生占26.72%,工人占9.38%,干部占2.5%,下鄉青年占16.49%,回鄉青年占35.33%。

1997年,高校招生“并軌”改革啟動。根據1994年國務院下發的《關于〈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的實施意見》,高考招生不再區分兩種計劃形式,改變學生上大學由國家包下來,畢業時由國家包安排工作的做法。同時建立相應的獎學金、貸學金以及專項獎學金制度,逐步建立學生上大學自己繳納部分培養費制度。

1999年,我國開始大規模高校擴招。1999年召開的第三次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對高等教育的發展方針作出了重大決策,《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提出擴大高等教育的規模,“通過多種形式積極發展高等教育,到2010年,我國同齡人口的高等教育入學率要從現在的9%提高到15%左右”。

2000年1月,北京、安徽等省市開始實行春、夏兩季高考招生。

2003年,高考時間由傳統的7月7日提前到6月7日。同年,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22所高校被賦予5%的自主招生權,擴大學校和學生雙方面的自由選擇權。

2004年,“統一考試,分省命題”的舉措擴大到11個省、市,全國723萬考生使用15套試卷參加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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