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用手機發來一條短信:“‘悵望鄉關煙雨遙’,這是一個乞丐用粉筆寫在地上的話。”乞丐意思很簡單——兄弟我缺少回家的盤纏,表達卻如此詩意、如此瀟灑,想來是位極風雅的乞丐,絕對夠資格采入“現代版世說新語”的棲逸部。
從這點我們不難窺見,作為社會組成基本因子的人,權利正在逐步增強。乞討的去處不再是收容和遣返,乞討的自由已經回歸。
發出這番感慨的時候,另一位朋友正坐在我的對面,在他的一名員工的辭職申請上簽署意見。短短的半個小時之中,這已經是第二份遞交上來的辭職申請了。此刻那名辭職者正站在他的身側,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
朋友放下筆,對辭職者說:“不行,我要先看到車間主任的簽字。我記得上個月的廢品事故中,好像有一批你是主要的責任人。”
辭職者沮喪地離去了。我開始感興趣,隨口問道:“按照公司的規定,會對事故的責任人予以處罰嗎?”
“是的。員工在公司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都支付了薪水。做了錯事,由此造成的損失是應該有所補償的。當然,要他們完全承擔損失是不現實的,有時候就算把薪水扣光了都不夠。我們只是通過象征性地扣款來提醒員工注意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根據我對大量企業的觀察,你的觀點很有代表性。請問公司對員工有獎勵制度嗎?”
“有的。每年最優秀的員工,還有管理人員,我會在春節給他們紅包。”
“明白了。根據我的理解,紅包的金額是不公開的,完全取決于你對領取者的印象。”
“呃,是的。你一定要這么說,我也不得不承認。只有這個時刻我才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是這個企業的老板。”
“那么,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希望員工是被你雇用的,他們只是靠出售勞動來換取薪酬?換句話說,你根本沒有指望這樣的狀態:員工具備對企業的認同感,感受到自己是企業的一分子。”
朋友詫異地望著我。顯然,這一事實令他震驚。于是我提出下一個問題:“你的員工每年的流動率會達到多少?保守估計,不會低于百分之五十吧?”
“是的。因為不需要什么專業技術,只是勞動密集型加工,所以我們的人員流動率一直是很高的。你知道,我們的員工有完全的自由。按照公司的規定,我們絕對不會克扣員工的工資,無論他們什么時候提出辭職申請,我們一定會盡快給他們辦理手續,結清工資的。”
“不過還要把罰款扣除,對吧?如你所述,你的獎勵已經呈現灰色了,我想知道罰款是否透明?”
“我不知道你所說的透明是什么意思。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不能算很透明。公司的制度是這樣規定的——對于因人為失誤導致的損失,根據損失金額酌情予以經濟處罰。”
“看來這個‘酌情’實在是彈性充分的地方。你的員工對罰款有什么反應?起到了你所預期的作用了嗎?‘提醒員工注意,避免犯同樣的錯誤’?”
“似乎沒有達到我設想的作用,”朋友承認,“甚至,有的員工犯了錯,連工資都沒領就不聲不響地走了。”
“那么,姑且不討論企業是否具備罰款的資格——從法理上講,這是一定不具備的——就算按你所說的,你的目的是為了提醒員工注意,避免發生同樣的錯誤。那么,我以為,你的根本出發點是有問題的,我不知道你的員工具備什么樣的權利。”
企業的員工需要什么權利?我們知道的是,員工不僅僅是受雇傭的,他們與企業的關系不僅僅是出賣勞動、獲取報酬那么簡單的交易。從本質上來說,當且僅當員工感受到強烈的認同感時,企業才可能因為員工煥發的主動性而變成真正的有機體。
啟發我產生上述觀點的,是茱迪·史珂拉所著的《美國公民權:尋求接納》(AIlleFican Citizenship:The questfor inclusion,Judith Shklar)。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得知,為了獲得最基本的公民權、選舉權和收入權,美國的民主進程經歷了怎樣的曲折,至今仍然存在著何等令人感到詫異的不公。比如在通常印象中,美國是一個以民主和自由著稱的國家。如果我告訴你,直到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才出現公民權這個詞,你一定會大吃一驚。但事實確實如此。曾經有人樂觀地認為,選舉權一旦確立,一切不公就會迎刃而解。但布克·華盛頓(Booker Washington)卻認為,與黑人身處的貧窮相比,選舉權顯得相對次要一些。即使獲得了普遍的選舉權,大量自行放棄此項權利的行為也令人感覺沮喪。真正到投票站行使權利的人數,似乎總是遠遠少于我們理想當中的數量。其實這也不難理解,是否擁有選舉權是一回事,是否行使選舉權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擁有選舉權的人,可以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認同感;行使選舉權則主要是表達意愿,不行使它只是一種不作為。具有深遠意義的是對權利的擁有,而不是對權利的行使。擁有珠寶的愉悅也許無以復加,至于是否要掛在脖子上則完全沒有想象的那么重要。事實上,沒有擁有的權利,令人感覺處于奴隸的境地,而這是我們所能夠想象的最可怕的境地之一。
茱迪·史珂拉有如下的闡述:“當人們成為公民后,他們不僅獲得了受法律保護的財產,還獲得了公共良知,即公意(general will),而公意勢必經常與局部的、個人的意志發生沖突。”
這實在是精辟而銳利的灼見。我們的企業所需要的,不是奴隸,也不是單純出賣勞動的受雇者,而是真正獲得認同感的、愿意投入感情的自發勞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