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送我一本他新出版的詩文集,系香港明報出版的“2000年文庫——當代中國文庫精讀”叢書中的“北島”卷。這本書從法國旅行,輾轉來到我的手中。我與北島并不相識,在他開始思考、寫作、成名的年代里,我只不過是鄉下的兒童、中原內地的中小學生;上大學時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和他的詩,盡管那時已有“北島們過時了”的聲音,我仍為他們著迷。他的詩是多么堅硬有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那種預言、宣告、呼喚、青春的峻急代言了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那是埋葬,又是長征。的確,一個青春期的中國,一個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就這樣在他們的努力下壯麗地展開,一個民族在一百多年的沖動、疲憊、絕望、荒唐里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當我們民族從小農式的計劃經濟轉型到權力式的市場經濟,未告完成,時代就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詩沒有了,青春沒有了,血性和大道沒有了,北島也從中國的土地上和中國的媒體上消失了。前幾天看到網上有人在“文化藝苑”里貼了北島的詩,在眾多的文化庸眾和文化庸事之中顯得很不協調,果然,在眾多的文化名人、社會賢達、明星作家的軼事有著成百上千閱讀率的映襯下,北島的詩最多只有八次點擊。這也許正是北島們當年的本意,他只愿以普通人生活。北島說過他只愿做一個人。但我卻不能忘懷這個歷史和現實中的英雄。他的詩是怎樣打動了我那年輕的心呵。這認識直到后來我才想到魯迅當年也曾說過,大家都知道的那有名的集子《墳》“題記”里的句子,“其中所說的幾個詩人,至今沒有人再提起,……他們的名,先前是怎樣地使我激昂呵,民國告成以后,我便將他們忘卻了,而不料現在他們竟又時時在我的眼前出現?!蔽乙虼税堰@本書當作我近年來最美的收獲。對我來說,這本書是歷史和現實、命運和文明奇特而難言的混合。
北島們的詩歌似乎突然間從大陸上消失,席慕蓉、汪國真們泛濫起來。北島的名字也難以見到了。也是在那時候,我在私下和一些半公開的場合談論北島,我說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是由北島開創的。當然,我至今仍堅持這一看法。
我一直奇怪的是,我們中國人在異國他鄉長年漂泊,人數眾多,卻始終沒有產生出足夠讓人稱道的文化和文學。也許是民族意識淡薄,也許是天下為家的觀念太容易反認他鄉為故鄉,我們不僅沒有看到如猶太文化、俄羅斯僑民文化那樣極富思想魅力的創造果實(別爾嘉耶夫、舍斯托夫、布爾加科夫等俄國思想家,從20至40年代,在巴黎、柏林、布拉格、華沙及美國等地,創立了“俄羅斯宗教哲學研究院”、“俄羅斯神學研究所”、“俄羅斯科學研究所”、“俄羅斯大學”、“俄羅斯文學藝術劇院”,創辦了《俄羅斯沉鐘》、《俄羅斯之聲》《東方與西方》《路》雜志以及《俄國新訊》《俄羅斯思想》《面面觀》《播種》《新評論》等報紙雜志,俄羅斯流亡作家在西方的中心活動,是從源頭上沉痛反思俄國極權主義的歷史和文化根源,保留和繼續俄國十九世紀的人道主義傳統,復興支撐俄國一千多年的東正教神學和俄羅斯基督教哲學,探尋俄國與西方世界的未來關系),就連十九世紀盛大的流亡文化中那極富文藝創造的格局也沒有形成(那個時候,德國流放了海涅,英國流放了拜倫,法國則把自己最偉大的詩人雨果流放出境。流亡文學作為帝國與詩人共享的成果貫穿了整個十九世紀,流亡作家的活動大大推進了歐洲主要文化巨流的交融)。
我們見到的海外的漢語寫作,多少顯示出學生氣和商賈味混合的信息,即使那些在國內就已取得成績的漢語作家們,他們到了海外似乎就永遠停止在他出國那年的生命境界了。我們有不少一流的才智之士或移居或流亡,但他們多消融在外面去了,他們少有成就堅硬的巨大的極富個性的人格創造。
這也是我迫切想讀北島的原因之一。這位20世紀后半葉漢語世界里出現的詩歌英雄,在國外漂泊十多年,思考了什么,寫作了什么呢?讓我吃驚的是,在北島的詩文合集里,詩只占了一小部分,幾十首短詩,而那十幾篇散文顯得格外矚目。北島寫散文了。他寫了些什么呢?全是他在海外流浪遇到的人和事,詩人們,如艾倫·金斯堡、帕斯、布羅茨基、克雷頓等,以及那些流亡到國外去的人們,借朱學勤的說法兒,其中也有“藝術史上的失蹤者”;還有不少活動事件,例如搬家、賭博、朗誦等等。他的散文如詩,隨處可見煉字的精美,詩的質感,他特有的冷幽默,構成了他文章的獨特的魅力。尤其是,他的文章有了國內文章里少有的現代節奏,他的描寫簡潔如影視,不過他是借助于散文語言傳達出一種時間感,他甚至不是退居幕后的空間,而是關于他的空間消失了,散文語言成了窮形極相的世界,在簡練的字詞里,聲光色彩都有了,人物是豐腴的,事件是明晰的,他的文章本身成就了一個絕美的文字世界。例如寫金斯堡在詩歌朗誦會上,“贊助那次詩歌的是紐約的襪子大王——一個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動作遲緩,但挺有派頭。據說艾倫的許多活動經費都是從她的襪子里變出來的。艾倫總是亦步亦趨,點頭哈腰地跟在老太太身后,像個貼身仆人,不時朝我擠擠眼?!碑斎?,文章里的詩歌意象更是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夜里沒睡好,我一路昏昏沉沉的,像只被雷震電暈了的鳥?!薄鞍蕴匾恢眲裎野岬郊~約,就像牧師勸人搬到天堂?!薄爸酗L后改左手寫字,像是地震后的結果,零亂不堪。”北島的散文是優秀的,他在國內發表的有數的幾篇很快為人注意到,被人稱為異數,以至于《書屋》雜志一篇回顧百年散文時提到北島,盛贊其散文的高超,“北島首先是一個比世人覺醒得更早的杰出詩人,小說《波動》也充分表現出他的全面藝術才能。而《朗誦記》記述他浪跡異國的游吟生涯,則表現出他決不狂熱的可貴自嘲。民族詩人與異國文化的異質和沖突、各國詩人的反叛立場與全球化商業社會之間的互相對抗和緊張,在這篇絕妙的散文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一個在海外漂流的人開結了純美的文學之花,這也應該算是我們文學的一大收獲吧。北島的作品證明了漢語的流亡仍能把握住自己。漢語世界是可以也應該在今天這樣全球化的時代里有所成就的。
但是,我在北島的詩文里仍讀出了不少遺憾。我知道我的閱讀期待超出了北島個人所能作的。因此,我在這里所說的只是對一代人而說,可能更多的是抗議,是對苦難和絕望的領受。
因為北島的詩風已經發生了轉變。隨著歲月流逝他走進了中年,他的詩里也出現了中年之音。那種明確的、肯定的、宣告預言的沒有了,他的詩里多是描述的,是思緒迷離的,是抑制的。那種既包容人的個人經驗又包容人的超驗的詩不見了,那種代言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詩不見了。他的詩里多是個人經驗的極端表達,他表達得那樣準確,“我對著鏡子說中文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我放上音樂冬天沒有蒼蠅我悠閑地煮著咖啡蒼蠅不懂什么是祖國我加了點兒糖祖國是一種鄉音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聽見了我的恐懼”(鄉音)。這樣的詩讀來總讓人黯然。問題是,在詩里傳神地摹寫了漂泊者的處境,存在者又有何為?人就這樣被異化成漂泊者了?我知道我這話里的矛盾。
不用說,我們得談談北島獲諾貝爾獎的問題。據說九十年代以來,北島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之一??墒?,北島的詩風已變,他只是在異國他鄉的漂泊者,他不再能把詩語感知的神經伸向母國的方方面面,而只能表達他漂泊的當下時刻。他寫了個人的體驗,可是這個人的體驗并不能成就一個完整的當代漢語世界里的個人。同樣悲劇性的在于,為了生存,他不得不寫散文,用我們熟悉的話說,那是殺雞用牛刀呵。雖然他寫得那么好,雖然他在散文寫作中有那樣的自覺,他感慨他們一代人“一起目擊了人的傾軋、屈服、扭曲和抗爭,目擊了生命的脆弱和復雜,目擊了宏大的事件中流血的細節”,他感嘆時空的變遷,“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召集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他說過,“中國不缺苦難,缺的是關于苦難的藝術”。但是,他仍無法像他早年的努力一樣為原子式的中國人找到一個最低限度的共識。他對于苦難、一代人的經驗的表達最終只具有部分的意義。甚至連同他那一代人的經驗,他已無法溝通和欣賞,所以他只能對他那一代人的許多變異例如彭剛、老劉等抱以苦澀的描述,對他自己也抱以一種冷冷的嘲諷。
一個專制時代的詩歌英雄成為民主社會里的漂泊者,他所能擁有的會是什么呢?是專制社會里的人心,還是民主時代里的人性?說實話,這兩方面的挑戰北島都未能有很好的回應。詩歌寫作甚至不具有專制時代里那樣的普遍可傳達性,盡管心慕民主社會里的人們說那更純粹更藝術;他的散文寫作也盡傳流亡的凄涼而傳達不出人性的凄涼,所以,以此問鼎諾貝爾文學獎顯然并不合適。從北京到斯德哥爾摩的路并不是一條坦途,它需要更多的東西。從詩歌英雄到詩歌大師不是一條坦途,對漢語作家來說尤其如此,因為漢語作家對世界發言的,不僅有姿態,不僅有藝術,還有五千年的文化累積,他身后站立著那么多的巨大的精神個體,從穆旦、魯迅一直上溯到曹雪芹、杜甫、李白、屈原們,如果不能表達出這種一個文明悠久的印記,無論希望他繼續以英雄出現還是指責他藝術平平的人都顯得并不同情,無論以現代派來要求他還是以后現代派來要求都顯得片面。北島的寫作是一個悲劇。
這是先行者的悲劇,這悲劇也許更是中國人的。據說遠志明先生曾有名言表達了他們這些流亡者的悲劇——“我們得到了天空,卻失去了大地”。是的,得到天空的漢語作家如何擁有土地是一個問題。臺灣的作家們也曾遇到相似的問題,作為先行者,他們有成功也有失敗,因為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漢語世界變化之快令很多參與者不知所措,一個時代一個社會里的先行者先知們還未來得及成熟,就被拋到另一時代另一社會里去,而要在兩個世界里都作先知是困難的,何況每一類先知本身都面臨成熟豐富的問題。所以,我們看到臺灣的一些作家不僅在歲月的變遷里成為悲劇,而且有些甚至從專制時代的英雄變為轉型社會里的庸人或丑角。同樣的事情也正發生在今天的中國大陸作家身上,當我以一個同行的身份評論北島的時候,我們可以想見時代的變遷,一個還是北島的讀者,一種近乎隔代的兄長與學弟之間的交流,里面有著多少繁復的內容,可是在歷史的眼里很多是應該忽略的,歷史只認生命本身。北島努力了,也有得有失。他的得是明顯的,詩藝和文字駕馭能力取得了成績,他仍是那樣敏感??墒撬奈淖执笥谒枷?,他的美的形式大于內容,他的流亡大于存在,他的等待大于創造。
在北島的詩歌和散文里,我們讀到的更多的是北島的冷靜和沉默。這個感情一向內斂的詩人,如今更是惜墨如金,他完全沉潛到字詞后面去了。他躲在字詞的后面,通過漢語的字詞與我們交流,我們不知道他的憤怒和悲傷,我們只知道他有至痛和至苦。
他被迫沉默,而后他自己又選擇了沉默。那么他長久而巨大的沉默的秘密是什么?據說他多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他是怎樣認識自己的詩歌宿命的?他是如何看待他與之交往的世界各國的作家、思想家和詩人們?他是如何對待他所得到的天空和他曾有的大地的?這些紛亂的世界圖景是如何匯聚到他的眼里和心域,又是如何從那里出發,生成語言文字。顯然,他的詩歌寫作完全未能表達他經驗的廣博。
北島欠了一筆債。那些稱贊北島用“生花妙筆替他們那一代人做了記錄”的說法是偏頗的,他并沒有為一代人做記錄,他做的是漂泊流亡的記錄。我曾在《我們對于饑餓的態度》一文中表達了這一感受,一個以文字報世的人對于文字的感受,“我以一年之久的時間艱難地寫下這關于饑餓的文字只是在還債,文字迄今為止還是我可親的朋友呵,我欠了文字的一筆債,如果現代漢語里欠缺有關饑餓的文字,毫無疑問,它是不完整的,它不是文字的全部”。這并不算矯情的話很多人都有過。帕斯捷爾納克當年就曾感到“生活已經變得過于沉重,過于復雜”,對他來說,“抒情詩已經不能表現我們經驗的廣博”,他最終找到了小說這一形式,在逝世前一年他曾對一位美國詩人說:“當我寫作《日瓦戈醫生》時,我感覺對我的同代人欠有一筆巨債。寫這部小說正是為了還債……我有責任通過小說評述我們的時代——遙遠而又恍若眼前的那些年月。時間不饒人。我想將過去記錄下來,通過《日瓦戈醫生》這部小說,贊頌那時的俄國美好和敏感的一面。那些歲月一去不返。我們的父輩和祖先也已長眠不醒。但在百花盛開的時候,我可以預見,他們的價值觀念一定會復蘇……我不知道《日瓦戈醫生》作為小說是否獲得了徹底的成功,但即使它有各種各樣的缺陷,我仍然覺得比我的早期詩歌具有更高的價值,內容更為豐富,更具備人道主義精神。”
這當然不僅是北島一個人的責任和義務。無論流亡的還是留在土地上的生命,都在經受著命運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