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搬了好幾次家,每搬一回,總會和一些孤獨的老人為鄰。他們特有的生活方式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給我留下許多思索和惆悵。
▲樓上古怪的老爺爺
那年,我把家安頓在一棟老式樓房里。樓上住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老人天天到外面溜達,直到很晚才回來。奇怪的是,他每次離開家時,總要站在門口朝屋里說一聲“再見”,回來時說聲“我回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屋子里有人。
一個深秋的夜晚,寂靜中,我聽見老人的屋里有女人在說話,低低的、啞啞的,好像是個老婆婆的聲音,絮絮叨叨的。
我的心怦然一動,莫不是老人從外面帶回來一個老婆婆,他們在黃昏戀。我暗暗為老人祝福。可是,我失望了。老人依然每天獨來獨往,出門時仍然在門口說一聲“再見”,回來時說聲“我回來了”。隔一段時間,我就能聽見屋里傳出那個老婆婆的聲音。
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一直想弄個水落石出。那天,我借口看水表敲開老人的門。他正要出去,剛想說“再見”,我一伸頭,發現門洞里蹲著一條禿了毛的老狗,那是一只獅子狗,它深情地目送著老人,沖他直搖尾巴。我的心一下子涼得透透的。問老人半夜跟誰說話?老人輕輕地說,是他的老伴,她是兩年前走的,臨走時,留下一盤錄音帶。半夜里睡不著,就放來聽聽。只有這樣,心里才好受些。那時,我還年輕,不懂得孤獨到底是怎樣的可怕,也不理解老人的心境,只是想勸他再找個老伴。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不是嗎,有一個忠誠的啞巴朋友,有一盤讓他魂牽夢縈的錄音帶,還有誰能走進老人的世界呢?
▲總要人幫忙的老婆婆
后來,我又搬到新的住宅,住五樓,四樓住著一位老婆婆。聽說她原來是中學教師,丈夫早年過世,唯一的兒子去了美國,留下她守著這棍子都打不到一個人的三室一廳。
老人聽說我是個大部分時間坐在家里的作家,而且獲悉我每天上午lO點半至11點準時下樓去取信,于是,每到這時,她就把自家的門拉開一道縫,希望能從門縫里看見我下樓的身影,問聲好,再扯幾句“今天天氣不錯”“吃早飯了嗎?”之類無關緊要的話。一天,我下樓經過她家門口,她在門縫里輕輕地叫我:“作家,能幫幫我嗎?”
我點點頭,問什么事。她說她家的抽水馬桶壞了,老漏水,想請我幫她看看。
我走進她家的衛生間,原來是水箱里的橡皮球沒塞緊,我把袖子一捋,搗鼓一通,水不漏了。在我直起腰時,看見老婆婆正笑瞇瞇地注視著我,要我在屋里坐會兒,那表情,是任何人也不好推托的。我剛坐下,她又是泡茶又是遞煙,搞得我實在不好意思。
隔天,我下樓時,老人又叫住了我,說她家的馬桶又漏水了。我只好再去搗鼓一通,和老人說幾句閑話,喝了幾口茶才離開。
使我納悶的是,以后,只要看見我的身影,有事沒事,她就邀我進屋坐坐,不是說抽油煙機上少個螺絲就是陽臺的門拴不住,反正總有事要我幫忙。我不想使老人失望,盡量滿足她的要求,一次次地為她忙這忙那。妻子很精明,看到我常在她家出沒,一語道破天機,說她家什么都沒壞,只不過是想跟你聊聊天,解解悶。
不是嗎,一個年邁無助的女人,就像山上的一棵孤樹,大海中的一塊獨石,多么希望有人常到家里走動走動,讓滾熱的人氣消融那郁結在心頭的孤寂。
▲他在哆嗦中盼望我們
春節前夕,單位準備看望那些離退休的老人,我擔任領隊。一切準備就緒,我請辦公室主任挨個打電話通知一下,我特地提到老作家方程,說跑完兩家就到他家,估計在9點鐘左右。
在前面兩家耽擱了,等我們趕到老人家時,已經10點多了。僅僅遲了一個多小時,沒想到給老人帶來巨大的痛苦。
老人的老伴早已去世,老人腦子有些遲鈍,加上得了一種怪病,他不能起床,全靠一個鐘點工幫助。如果有人來訪,得提前通知,老人必須在客人到來之前趕緊吃藥,那是一種紅色的藥丸,吃上一顆,可以支撐起來,坐上一個鐘頭。
我去的時候,老人已經在窗前的沙發上等著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那條小路,希望能看見我的身影。可是等呀等呀,等得頭暈眼花,腰酸背痛,也沒等到。
藥性眼看就要消失,老人再也耐不住,開始打起了哆嗦。我們進門時全都愣了,只見老人嘴唇發青,兩眼發直,渾身像篩糠一般抖個不停。我知道大事不好,連忙把他扶到床上,讓他躺下。這時,我猛然想起他的這種病,忙倒了杯開水,想喂他吃藥。老人把手直擺,說不行,他已經吃了一粒,再吃心臟受不了。
我后悔不已,怪自己不按時來看望老人,讓他在等待中遭受如此大的折磨。
寫到這里,又一個黃昏降臨了,夕陽透過窗欞把我的小屋鍍上了一層金黃,隔壁人家早早打開了電視機,一支歌在走廊上飄蕩:“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如泣如訴,委婉動人。
應該說,人在孤獨的晚年,理當擁有一份不離身的溫暖。我們這些晚輩對長輩的報答,除了給他們溫飽之外,最好不過的是情感的慰藉。想一想吧,一個人在年輕時,盡可以造出種種五彩繽紛的幻想,來填補仿佛沒有盡頭的日子;而對于垂暮的老人來說,除了天倫之樂,還會有什么期求?
真希望那些做兒女的或者正準備做父母的年輕人常回家看看你的父親母親,關心他們的生活起居,觸摸他們的喜怒哀樂。不然,到了某一天,你會后悔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