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女”與“井岡女”——兩朵紅軍花
井岡山上,五千余人的朱毛紅軍當中,女性是很少的,充其量一二十人。她們都處在花季的年齡,洋溢著人生最旺盛的青春活力。她們身穿紅軍被服廠用茶梓殼和稻草灰染制的藍灰色軍裝,腰間扎著牛皮帶,雙腳打著綁腿,這身裝束更是襯出了她們的勃發英姿。在朱毛紅軍的這道美麗風景線中,有兩個人格外引人注目,她們就是人稱“芙蓉女”的曾志和“井岡女”的賀子珍。曾志是紅四軍軍委委員、33團(后為32團)黨代表蔡協民的妻子,而賀子珍的丈夫是人人皆知的毛委員。
1928年,賀子珍虛歲二十,而曾志只有十八歲。被人稱作“芙蓉女”的曾志,是個典型的瀟湘女子,身材適中,嬌小玲瓏,眉清目秀,皮膚白皙,師范畢業生的文化底蘊,使清逸的相貌更具有一種超群的氣質。“井岡女”賀子珍則另有一種卓爾不凡的清麗:她的身材比一般女子高,但勻稱頎秀,鵝蛋形的紅潤臉上掛著明媚的笑容,眼眸里清澈如水,閃爍著熱情的光彩。井岡山的老俵和紅軍將士們,把曾志和賀子珍夸贊為紅軍的兩朵花。
曾志和賀子珍就像一對比肩臨風的并蒂蓮,相處得親如姐妹。猶如先天有緣,她倆第一次見面就產生了“此生情深終不渝”的親密感覺。這里面的共同因素是,曾志上井岡山之前是湘南特委的秘書,而賀子珍是湘贛邊界特委的秘書;在為數不多的女紅軍中,又是她倆最早結婚,成為紅軍中的“大姐”。從個人來說,蔡協民是毛澤東的學生——蔡曾在毛主辦的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受訓兩個多月,現在又是他的手下戰將。這些因素揉合在一起,使得她倆非同一般地親和。
井岡山的歲月,是戰斗的歲月。雖說同在紅四軍,但曾志與賀子珍各自隨軍行動,相處一起的機會不多。自從1928年6月下旬的“龍源口大捷”后,兩人在永新縣城相聚了一次,直到三個半月后才在茅坪相見。這時曾志已身懷六甲了,在賀子珍面前還有些羞赧。賀子珍望著對方已經相當隆起的腹部,欣喜地道賀。兩人聊起分別后的情形,直到天色漸暗,響起開飯的號音,才戀戀不舍地分手。
11月中旬,曾志在大井生下一個男嬰。不料分娩后發高燒,還得了乳腺炎,幸虧前委委員、原宜章縣蘇維埃政府主席毛科文的妻子毛大嫂,加上王佐部下石禮保連長的妻子賴風娥兩人精心照料,才熬過難關。待到賀子珍在寧岡新城得知消息,時間已經過了八九天。賀子珍當晚就聯系朱德妻子伍若蘭、新近與特委副書記陳正人成婚的彭儒,還有吳統蓮、蔣秀仙、劉琛等人,約定第二天去大井看望曾志。
賀子珍她們帶著湊錢買的一只雞、幾斤蔗糖和半斤鹽,清早動身,走了六七個鐘頭才到大井。這群姐妹的到來,給曾志帶來極大的喜悅。姐妹們在曾志住的房間坐了一個多小時,戀戀不舍地向曾志告別,趕回新城去。賀子珍留了下來,令曾志欣喜萬分。這天晚上,賀子珍與曾志同睡一鋪,說了大半夜的話。這對親如姐妹的戰友,敞開心懷交流著難以外露的真情。曾志跟賀子珍講到一個顯然考慮已久的問題:鑒于斗爭環境這么艱苦,她想把孩子送給別人。賀子珍起初有些吃驚,然而細細思考之后,也同意曾志這樣做。
曾志在產后第二十六天,便毅然將小孩送給夭折了兩胎的石禮保連長夫妻,然后回到茨坪。前委任命她擔任小井“紅光”醫院黨支部書記,曾志接到通知,第二天就到小井就任。
從1929年1月4日前委在寧岡柏露召開了聯席會議后,毛澤東、朱德等人就忙于布置紅四軍主力下山、紅五軍守山的各項事宜。1月9日下午,賀子珍從寧岡趕來茨坪,見到毛澤東便問曾志是怎么安排的。毛澤東一個愣怔:“是啊,差點都把她忘了!”賀子珍說:“我們這些姐妹,除彭儒跟著陳正人留下,其余的都出發贛南,怎么能丟下她呢?”毛澤東連連點頭說:“你說的是,我這就派人去通知她。”說罷,進到屋里,用毛筆在邊紙上寫了一行字:
曾志:
你接到條子后,即刻交代工作,馬上趕來茨坪,有要事向你布置。
毛澤東于茨坪匆筆
毛澤東寫完條子,叫來前委收發員兼挑夫龍開富,對他說:“你交到軍部傳令班去,要他們這就送往小井交給曾志。”
曾志正與幾名醫務人員在竹籠上烘烤草藥,接到軍部傳令班送來的條子,很快便與院長曹 等人交代了工作,當晚趕到茨坪向前委報到,這才知道過幾天就要隨軍出發贛南。但她不知道是賀子珍提醒毛澤東讓自己走的。
閩西,朝夕相處十個月
紅四軍主力3600余人,于1929年1月14日從行洲出發,踏上了轉戰贛南的艱難征程。在這支腳穿草鞋踏著遍地冰霜翻山越嶺的隊伍中,有賀子珍、伍若蘭、曾志等十幾個女性,她們以世所罕見的勇氣承受著雪地行軍的艱辛。讓曾志和賀子珍高興的是,兩人終于在一起了:一個是前委工農運動委員會的副主任,另一個是前委秘書,行軍和宿營時都在一起,經常合睡一個地鋪,合蓋一床被子。
3月14日,首次入閩的紅四軍兵分三路攻克長汀城,殲敵3000余人,擊斃了作惡多年的福建省防軍第二混成旅旅長郭鳳鳴。部隊在長汀城籌得大批銀洋和物資,包括郭部一個被服廠。全軍將士首次統一換上了八角帽、紅領章的新服裝。前委幫助地方黨成立了長汀縣革命委員會。一種很久沒有過的勝利喜悅充盈在每一個官兵心里。
但有一個人例外。部隊處在打了大勝仗的喜慶之中,朱德卻暗自傷神。
在2月下旬的尋烏項山戰斗中,紅軍遭到追敵劉士毅部兩個團的襲擊,部隊雖經奮戰沖出了敵人的包圍,但跟隨軍部警衛排在后面擔任掩護的伍若蘭,因負傷被敵人抓住。敵人知道她是朱德的妻子,威逼她講出紅軍的機密并登報聲明與朱德脫離夫妻關系。在遭到伍若蘭的屢屢嚴拒之后,敵人將她殺害于贛州城。紅四軍的將士聞訊后無不悲傷,朱德更是悲痛不已。一種對愛妻的緬懷之情壓在他的心上,當部隊打了勝仗并且安定下來的時候,這種情緒就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了。
曾志和賀子珍看在眼里,很為朱德擔心。倆人商議著給朱軍長物色對象,又怕朱德沉浸在悲傷中一時難以接受。賀子珍便把自己與曾志的想法講給毛澤東聽,得到了毛澤東的支持。賀子珍又連忙找到曾志,還叫上譚震林妻子蔣秀仙等人,大家在一起計議了很久。有人提出把31團特務連的康克清介紹給朱德,立即得到眾人的贊同,又公推賀子珍和曾志分別找朱德和康克清,把事情攤開,做雙方的工作。
曾志與賀子珍緊密配合,做通了朱德與康克清的工作。3月下旬的一天,在朱德居住的“辛耕別墅”,曾志與賀子珍與十幾個姐妹忙了一番,將洞房裝點得樸素又充滿生氣。毛澤東、陳毅、林彪、鄧子恢等人都來了,大家向朱德和康克清這對新人表示真摯祝賀,歡聲笑語,充滿喜慶。看著一群革命者特有的豪爽與情趣,曾志與賀子珍兩位“紅娘”心里樂融融。
朱毛紅軍于1929年6月中旬第三次攻克閩西重鎮龍巖,終于獲得了暫時脫離戰事的穩定時期。這時候的毛澤東,一則在紅四軍“七大”落選,離開了前委領導崗位,心緒不佳,二則患上瘧疾,先后在蛟洋、蘇家坡等地方治病休養。
在蘇家坡,曾志與賀子珍兩家住得很近,窗戶對著窗戶,這邊開著窗戶說話,對面聽得清清楚楚,連人也看得明明白白。
毛澤東雖說離開了前委領導崗位,又在養病,可是他閑不住,經常與鄧子恢在一起,忙著指導閩西地方黨的工作。蔡協民擔任了前委委員,任紅四軍政治部副主任兼第三縱隊黨代表,成天在外忙碌。這樣一來,曾志與賀子珍在一起的時間倒更多了。賀子珍求之不得,因為她有幾個月的身孕了,不便外出,有曾志陪伴,自是十分開心。
每天吃完早飯,待毛澤東出門了,賀子珍就推開窗戶喊著曾志另一個名字道:“昭學,過來吧。”曾志來到賀子珍的住處,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賀子珍要曾志把蔡協民寫給她的信拿出來看。曾志倒是大方,果真拿出來好幾封。賀子珍看了還不算,晚上又拿給毛澤東看。
毛澤東知道這段時間曾志天天陪伴著賀子珍,笑著打趣說:“曾志啊,你老在我家里,協民不會酸溜溜的吧?”曾志知道毛澤東喜歡開玩笑,也就并不怎么在意。不過有一次毛澤東的玩笑讓她有些難堪,又發作不得。那次幾個人正在說笑,毛澤東指著曾志說道:“曾志呀,子珍說你很漂亮,我很喜歡你,你說是這樣嗎?”曾志立時漲紅了臉,杏眼圓瞪,又羞又惱地說不上話來。毛澤東被她的模樣逗引得撫掌而笑。賀子珍明白丈夫高興起來那種灑脫過頭的玩笑勁,解圍地說道:“我是說過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潤之說你漂亮沒有錯呀。”曾志這才明白,原來是風趣的毛澤東有意逗自己。
關系再好,也有產生誤會的時候。1929年11月中旬,從上海黨中央回來的陳毅趕到蘇家坡,接毛澤東回前委。毛澤東臨走前對曾志說:“昭學呀,我回部隊去了,子珍是走不了的,留在這兒,你負責照顧她。”
曾志以為毛澤東說的“照顧”就是專門性的護理,不禁很不情愿地回道:“我有我的工作,哪能伺候她生孩子?”
毛澤東一聽生氣了,提高了聲音說:“就是要你照顧!”
“我就不!”年輕時脾氣也犟的曾志,大聲地同毛澤東頂撞起來,接著有些委屈地說道:“我總是要做工作的,這些日子已經陪了子珍那么多,可是不能老這么一天到晚護理她吧?”
毛澤東這才明白曾志誤會了,搖著頭笑了一下,轉了語氣:“亂彈琴,讓你照顧她,不是說一天到晚護理她,不過是要你多關心一些嘛,你緊張么子?”
曾志立時鬧了個大紅臉,原來自己誤會了毛澤東的鄭重托付,于是不好意思地說:“哎呀,我沒聽懂你的意思,你去吧,子珍離生產的時間還早著呢,你不說我也會照顧她的。”
使曾志感到不安的是,她沒能照顧到賀子珍生小孩。1929年12月,蔡協民奉調福州從事黨的地下工作,擔任中共福建省委軍委秘書長,已在8月擔任共青團閩西特委書記的曾志,也被調到省委擔任機要秘書。夫妻倆離開永定前往福州之前,曾志與賀子珍手拉著手話別。這對在閩西相處了十個月的親密戰友,感覺分外難舍。
曾志為毛澤東賀子珍廬山見面牽線搭橋
一別十年。1939年12月,曾志從白區來到延安。此時賀子珍已負氣去了蘇聯,毛澤東與江青結了婚。曾志的婚姻生活也有了改變——蔡協民于1934年4月在福建省委秘書長兼福州市委書記任上被捕,犧牲于漳州,數年后她與陶鑄組成了家庭。
讓曾志感到欣慰的是,毛澤東沒有忘記從井岡山走出來的戰友,沒幾天便邀請她到他家里,與她長談并留她吃飯。
在延安,陶鑄與王明兩家共住一個院子,與毛澤東的住處靠得很近。因毛澤東一再叮囑曾志多到他那兒走走,曾志便經常抱著兩歲多的陶斯亮去聊天,回憶往事。曾志心里老是惦記著賀子珍,又不敢貿然提起,只是通過其他人多次打聽賀的情況。沒想到有一天,毛澤東主動講起了賀子珍,末了還深沉地感嘆道:“我同賀子珍還是有感情的,畢竟是十年夫妻呀!”
曾志聽得眼眶紅紅的。毛澤東說的與她自己了解的相吻合。她始終忘不了毛澤東在談到賀子珍、談到小毛毛時流露出的那種發自內心的傷感。毛澤東是不輕易對人吐露在賀子珍問題上的復雜心曲的,能向曾志這么說,已足以說明毛澤東對曾志的信任。但是,她又能說什么呢?
光陰荏苒,一晃到了1947年9月。正在沈陽市擔任市委委員、職工部長的曾志,聽陶鑄說賀子珍已從蘇聯回國,就在沈陽,便立即趕去看望。
親如姐妹的戰友分別十八年后再次相見,十分激動。這也是賀子珍回國后第一次遇到結識最早,友誼最深的女友。她熱淚盈眶,把頭偎依在曾志肩上,喃喃念叨著:“昭學,可見到你了!”曾志記著來之前陶鑄對自己的提醒,不與賀子珍談起令她傷心的往事。十幾分鐘后,曾志借口說要參加一個會議,便告辭了。
建國之后,曾志先是任武漢市物資接管部副部長,后來調任廣州電業局局長、工業部長。歲月流逝,曾志對賀子珍的關心卻一點也沒有消減,她很想去看望賀子珍,但是很多因素使得她不能如愿。
十二年之后的1959年8月,曾志才再次見到賀子珍。那是中央在廬山召開會議,曾志隨陶鑄上了山。會議期間,廣東來的馮白駒心肌梗塞要到南昌住院,曾志陪著陶鑄送馮下山。到了南昌,曾志得知賀子珍居住在省委附近,便與江西省委辦公廳聯系,找到了三緯路賀子珍所住的小院。她一進門,賀子珍就認出了她,驚訝地喊道:“昭學,你來了?”曾志在屋里坐下來,四下打量。與十二年前的風韻猶存大不相同,剛剛五十歲的賀子珍,顯得很衰老,頭發花白,身體瘦弱,穿件成色很舊的短綢褂子,一條黑色的半節褲,趿著一雙布鞋,手拿一把老蒲扇。由于灑水降溫,地下濕漉漉的,賀子珍的雙腳就像泡在水里。看著賀子珍像市井婦女那樣生活著,曾志感到震驚。
曾志回到廬山,心里總想著賀子珍,希望能為她做點什么。能否促成毛澤東見賀子珍一次,籍此機會改善賀的各方面狀況?她知道這不是一件小事,一定要有機會,而且毛澤東同意這樣做才行。不久的一天,毛澤東在“美廬”二樓請曾志和朱旦華等人吃晚飯,飯后在客廳里聊天。曾志見毛澤東興致很好,便不失時機地說:“主席,賀子珍住在南昌,我見到她了。”“我曉得她住在南昌嘛,你見她當然好。”“主席,能不能請你也見她一次?”曾志說完,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少時,毛澤東輕輕地點著頭,語氣真摯地說:“見一見也好,畢竟是十年的夫妻嘛。”曾志一聽,松了一大口氣。毛澤東又對她說:“你跟汪東興講一下,乘江青還沒有上山,把賀子珍接來,晚上兩點,小封(封耀松)值班時來。”曾志連連點頭。
汪東興把接賀子珍的事交給了江西省委書記楊尚奎和夫人水靜,由水靜將賀子珍接到廬山。當時確定的原則是“嚴格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毛澤東在廬山見賀子珍,時間是1959年7月9日晚9點多鐘,在“美廬”二樓會客廳。當時毛澤東身邊只有封耀松一人。封后來在回憶錄中寫到這么幾點:一是毛澤東與賀子珍在樓上談了45分鐘左右,講話的聲音很響,二是賀子珍離開的時候把毛的香煙和安眠藥拿走了,三是毛澤東“顯出既高興又不高興的樣子”,還對封說:“小封啊,這個女同志,是女中豪杰,人是很耿直的,就是缺少了文化,本來身體很好的,讓她不要去蘇聯,勸也勸不好,蘇聯衛國戰爭期間,生活很艱苦的!我們也不知道消息。”
曾志當然非常關心毛澤東與賀子珍的相見,但她不知道毛、賀兩人到底說了些什么。事后不久,曾志壯著膽子問毛澤東:“主席,這次久別重逢的感覺如何?”毛澤東嘆息著連連搖頭:“大失所望!看來她的精神還是不正常,我吃的安眠藥,她一把搶過去,還說有人放了毒,唉!”
從毛澤東那里出來,曾志的心里有些沉重,還有一絲失望。盡管這樣,她仍然覺得自己的這番良苦用心沒有白費,毛澤東畢竟還是見了賀子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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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晏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