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風很烈,像刀子城市切碎。
老人茫然地在街上溜達。在一個餛飩店門前,老人看到了那個小乞丐。老人就怔了一下。小乞丐像他小時候的兒子。老人看著小乞丐枯縮在寒風里的樣子,想,這孩子一定餓壞了。
老人就拉著小乞丐的手,說:“孩子,跟爺爺走。”
小乞丐跟著老人回家。老人的家很氣派,但空落落的。老人給小乞丐下了碗面,打了兩個荷包蛋,看小乞丐狼吞虎咽地吃。老人就有些癡迷,心里慢慢涌上了幸福的滋味。老人已很久沒見到兒子了,就連前些日子生病,兒子也沒回來。老人很郁悶,他有好多話要對兒子講,可他只能悶在心里。
小乞丐吃完了,老人就問他的身世。小乞丐話沒出口,淚先落下了。小乞丐是來找父親的。小乞丐的父親叫趙大強,到礦上打工,再也沒回來。小乞丐的母親去找了幾次,音訊杳然。母親就絕望了。在一個落雨的晚上,母親在觀音像前永遠地走了。母親走了還跪著,雙手合十,掰都掰不開。母親只留下了一句話:“孩子,你要把爸爸找回來。”
老人嘆了口氣,問:“你打聽到父親的下落了嗎?”
小乞丐搖搖頭。母親死后,好心的村人給小乞丐湊了些盤纏,小乞丐就一路打聽著到了礦上。可小乞丐同樣沒有得到父親的消息。小乞丐找到了礦長,礦長很橫,說我們這兒沒這個人,就把小乞丐攆走了。小乞丐整天在礦上游蕩,錢也花完了。后來,幾個人不由分說地把他打了一頓,威脅道:“再讓我們看見你,就要你的小命!”小乞丐帶著傷,跌跌撞撞地流落到了這個城市,沿街乞討……
老人又嘆了口氣,拍了拍小乞丐尖削的肩,說:“孩子,你怎么不回家呢?”
小乞丐哽咽著:“我聽說,礦長的老家在這里。我一定要找到爸爸……”
“你知道礦長的名字嗎?”
“知道,他姓韓,叫韓金山。”
“韓……?”老人全身一顫,頹然地靠在了沙發上。
第二天,老人帶了小乞丐去車站。老人說:“孩子,我帶你去找爸爸。”下雪了,到處都白茫茫的。老人的腳步很沉,卻堅實。
礦區到了,老人先找了一家旅館,安頓小乞丐住下來。小乞丐站著,兩手絞在一起,不說話,但那眼神,老人是讀得懂的。老人說:“放心,爺爺一定為你找到爸爸。”
小乞丐突然跪下了。
老人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小乞丐會下跪。這一跪,讓老人的心沉得要命,像壓了一座山。老人什么也沒說出來,摸摸小乞丐的頭,轉身出了門。
老人破門而人的時候,韓金山正醉醺醺地在沙發上躺著。韓金山愕然了片刻,說:“爸,你怎么來了?”
老人沉著臉:“我來就一件事,向你要一個人。”
“誰?”
“趙大強。”
韓金山踱了兩圈,猛抽幾口煙,煙霧把他的臉罩了起來。老人的目光跟著他,心在發緊。他預感到了什么。事實上,從小乞丐講出身世后,他就預感到了什么,但他不愿承認。韓金山坐了下來,臉和老人湊得很近,壓低聲說:“爸,這事我給你交底吧,井下塌方,那個人早死了。”
老人兩腮微微抽搐著:“那……尸體呢?”
“埋了。偷偷埋了。”韓金山表情嚴肅,“爸,你掂量掂量,哪輕哪重?這事你就別插手了。”老人全身都在發抖,半晌說不出話。末了,他揚起手,對準韓金山的臉,狠狠地劈了下去。“一條人命啊!”老人喑啞地說。
老人奪門而去。細碎的雪花又飄了起來,在晦暗的天色里,四野一片刺眼的白。遠處的矸石山聳立著,像一座巨大的墳。趙大強就在那座墳下,不,或許還有人,包括他的兒子。他們都埋在那里,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老人踉蹌地走著,不知何時,臉上已布滿了縱橫的淚水。
三天三夜,老人一眼也沒眨,年少時的兒子總在他眼前晃。是春天吧,陽光好極了,天藍得透亮,他和兒子去野外放風箏。兒子托著風箏,他握線板,跑出一段距離,對兒子喊:“放嘍!”兒子拋出風箏,他拉著線,繼續跑動。風箏借著風勢飛起來了,像一只云雀,忽忽悠悠地往云彩里鉆。兒子拍著小手,跳著,叫著,胸前佩戴的福娃上下舞動……
第四天,老人去了公安局。
趙大強的尸骨被運回了山村老家,下葬時,老人跪下了。老人燒了很多紙錢。燃燒的紙錢在風中飛得紛紛揚揚,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燒完了,老人磕了個頭。這是他一輩子磕的第二次頭。頭一次,是父親去世時磕的。老人站了起來,然后,拉起小乞丐:“孩子,跟爺爺回家。”
小乞丐回頭望著村莊。村莊殘破地臥在雪中,像一匹病馬。這是他的家,可現在,他的父母都睡在了地下,他沒有家了。小乞丐又看著老人,老人眼睛里的慈愛,讓他感到好溫暖。
小乞丐默默地跟著老人走。山道上,老人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紅色的絨面,里三層外三層,裹得很嚴。小乞丐看著,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老人說:“爺爺送你樣東西。”說著,把布包一層層打開,未了,現出一個銀色的胖娃娃,用紅線系著。老人把它戴在小乞丐的脖子上,胖娃娃垂掛胸前。小乞丐雙手捧著它,仔細地看。老人的眼里有了淚,那正是兒子小時候戴過的福娃,幾十年了,依然光亮如新。福娃映著雪光,笑得幸福而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