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洞大槐樹

幾十年教化給我的信息，山西總是一個“窮”字了得。即便郭蘭英的“山西好風光”，乃至余秋雨的《抱愧山西》都不足以令我相信，腦子里陳永貴的虎頭山狼牙掌、 《呂梁英雄傳》的窮山村……烙得死死的。不過它的人文歷史嘛，我倒是心儀已久的，掘地見母重瞳的晉文公、割股啖君最后弄得全國人民到時只好吃一天寒食的介子推、晉商、平型關……還有我幾乎每天都吼上幾句的《趙氏孤兒》。只有當我腳踏三晉大地之時，才把那個“窮”字顛覆。不是說山西沒有窮的一面，只不過它的富，過去人們知之不多，至于靠那地底下“煤海”發的大財，那是近些年的事。我由太原而五臺、而恒山，到大同。從云岡石窟出來，本該北上呼和浩特的，卻掉頭南下千里，幾乎縱貫山西南北跑到臨汾，沿途所見所聞，始知晉之富，源于四個字——“表里河山”。東太行、西呂梁兩大山脈夾著一條汾河邊上廣闊的河谷沃土，幾千年養肥了“老西”們；也因了這一封閉型的地理環境，讓古代老百姓相對少受了些兵燹之禍，得以較多的休養生息，你看閻老西也知道修窄軌鐵路，叫軍閥、老蔣沒辦法。唉!當年卻也因了這封閉、這富，引出一場泣天地、動鬼神的悲劇來。我之所以舍內蒙放歌草原，而不惜走一天的回頭路到臨汾洪洞縣，無非是為了一棵樹，一棵神圣的樹。

說起洪洞縣，人們往往因一曲“蘇三起解”和一句“洪洞縣里沒好人”而知之。其實洪洞名重神州，主要還是因為明初的移民大遷徙。100多年以來民間就有這么一句老話流傳下來，同姓氏的人邂逅總會調侃一下：“哈哈!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說的就是距今600多年前山西洪洞縣那棵大槐樹的事兒。

13世紀中葉，元朝失政，兵燹戰亂，水旱蝗疫，百禍紛呈。特別是長達16年的元末戰亂，使中原地區“白骨露于野，千里無人煙。”新生的明王朝為鞏固政權，發展生產，充實中原，于洪武三年(1370年)制定了移民屯田的復興之策，開始了遷民墾殖的非常之舉。斯時，“表里河山”的山西境內人口稠密，經濟富庶，明統治者利用洪洞地理交通之便，在香火鼎盛廣濟寺的大槐樹下設局駐員，組編列隊，發放“憑照川資”，遣送四方移民。從洪武三年至永樂十五年，歷時近50年間，斯地僅正史有載的大規模移民就有18次之多，人數近百萬，遷民地域分布18個省(市)，涉及豫、京、津、冀、魯、蘇、皖、湘、鄂、陜、甘、寧、晉、桂、內蒙和東三省的500余縣，涉及800余姓。其聲勢之大，范圍之廣，影響之深，堪稱曠古絕今，即便歷史久遠的廣東南雄珠璣巷也無以與之相比。

當年在洪洞大槐樹下拉開的遷民序幕，不啻于一場凄慘的人間悲劇。根據明朝的民屯政策，晉南、晉東南，尤其是洪洞縣有丁無田或丁多田少之戶，按四口遷一、六口遷二、八口遷三的規定，派兵強行遷徙，把大量人丁遷到人少地廣的地區，而所有遷民的集散地就設在洪洞縣廣濟寺的大槐樹下。斯時斯地，呼兒喚女、哭爹叫娘、哭天喊地的慘相，令人撕心裂肺。畢竟故土難離，骨肉難分啊!移民們噙著淚水，三步一回頭，五步一轉身，依依不舍，踟躕而行，最后長留記憶中、銘刻在心里的只能是那棵大槐樹和樹上的老鸛窩。從此，那首民謠——“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便在神州大江南北廣為流傳了。

客觀地說，明初的這次大移民，朝廷是給出許多優惠政策的，其效果對黃河流域和長江中下游地區以致全國的經濟生產恢復和發展都起到很大作用。它不僅合理地分布了人口生存空間，而且移民與當地土著在文化、心理、習俗上的長期摻和糅合，使地域文明得到相互照應，對中華民族新一輪大融合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在中國古代移民史上有過四次大規模的遷徙：東漢末年到西晉永嘉年間的晉民南渡，安史之亂時的唐民南奔，北宋滅亡時士大夫及廣大百姓隨宋朝宗室的南遷，以及明初的洪洞大移民。前三次皆為自發性的自然移民，惟獨洪洞的這次是行政命令式的、有計劃、有組織、有目的地的強制性移民，同時也是史載規模最大的一次。至今洪洞大槐樹移民后裔不但遍布神州，而且正如江澤民同志1994年2月1日參觀大槐樹移民遺址時所說的：“全球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大槐樹后裔。”

大槐樹移民之舉的后世遺風不妨略說一二，見仁見智，讀者自辯：據說，斯時為防移民逃跑，皆反綁連串而行，行程數月，習以為常，故今人背著手走路，源于此；途中內急，呼喚解差：“請解開手上繩索，我要撒尿”，于是后世便以“解手”作小便的代稱了；還有，至今老一輩人仍以腳小趾的復形(兩瓣)駢甲為據，辨認是否大槐樹的后裔，說是官軍為辨移民身份在其小趾剁下一刀，后人因此遺傳駢甲，雖乏科學根據，但其情凄慘可泣。

今秋我從大同云岡石窟出來，專程到洪洞大槐樹憑吊一回。明初那株漢槐早在清順治八年因汾河洪水而毀，在第一代古槐旁生出的第二、三代大槐樹也已壽逾數百年，但依然雄姿不遜，昂然挺立，成為移民事件的物化見證和移民祖先的人格化身。大槐樹遺址內建造了寓含“根”文化的影壁、令人心酸的望親亭、蔭庇群生的古牌坊、譽滿千秋的古槐亭等等，保存著南宋的石經幢和元代的古驛道遺跡，正在建設中的夢圓鄉關的“祭祖堂”更是規模宏大、氣勢非凡。每天前來祭奠、參觀的海內外炎黃子孫絡繹不絕，尋根問祖，報本溯源，傳承厚德遺澤，舔嘗歷史余津。

站在蔭蔽九州島的古槐下，實在感慨萬千，尤其是講解員指著一幅漫天飛翔的鳥兒照片，講及一個真實的故事后，已年過半百的我仍禁不住熱淚盈眶——

1991年3月31日，洪洞縣首屆“尋根祭祖節”開幕的前一天，傍晚時分突然鋪天蓋地的數萬只灰色不知名的小鳥不知從何而來，密密匝匝地云集在古槐園，樹枝、屋頂、天空滿是鳥兒，或盤旋嗚叫，或交頸輕啄，雀聲鼎沸，蔚為壯觀。其時洪洞萬人空巷，爭相觀睹，此一奇觀直至清明節后方才消失。更為神奇的是，自此為始，每年逢清明的“尋根祭祖節”群鳥必至，節后方散，年年如此，十多年從未間斷，各級媒體爭相報道。鳥從何來?因何而來?來去何以準時?至今專家學者都無法解釋，而父老鄉親則以最樸素的感情語言說：這是大槐樹的移民先祖們，生不能歸故里，死后不滅的精魂化作鳥兒也要飛回故鄉看看，這是他們的精神家園啊!

聽罷這個感天動地、真實而凄美的故事，我的心不由一陣戰栗，那離鄉背井、骨肉分離的別恨，那亡靈化鳥、清明回歸的傷情，怎不叫人潸然淚下。生命之根在哪里y故土故鄉在何方?這是每一個人都會發出的詰問。尋根是中華民族最美好的情愫，鳥兒尚有靈性，更何況于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