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季終于過去,天干了,高了。在我走過的一些泥濘的路上,風卷起了一些灰塵,我看見了一些腳印在飛舞,一些過去的事被磨平,粉碎,重組,幻成虛無的飄散。一些像我一樣在上面走過的人,他們的腳印化成一股灰白色塵氣,扭動,掙扎,然后散落在看不見的各處去了。
驚恐之余發現,我們經過的多少日子是這樣地輕和薄,就像塵埃一樣。前些日子,在雨后的路上,看到地上的腳印,新鮮,深深淺淺,各種花紋,水做的花紋,向我講述它主人的情況。把探尋的目光定在那里,輕易地被帶回到剛才,想象剛才從這里走過的人的模樣,他的姿勢,他的聲音,他的情緒與他的眼睛。
思緒漸漸干燥起來,蒸發,失去了方向后消失了,因為地下干了,腳印消失了,我站在路上,想起剛才我走過的兩個時空,我自己創造的兩個時空,悵然若失。而后,我又馬上給自己找到了一種安慰,告訴自己說,其實這些腳印的產生過程離我是近的,就在剛才不遠處,沒有讓人害怕的時間長度的數字,千年或者是萬年,仿佛穿越起來并不會費多大的勁,只須幾秒鐘。
這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極度地敬佩那些至今仍站立在我們面前的山,敬佩那些渾厚沉默的大地。敬佩那些萬古不竭流淌于大地之上的河流,它們是如此從容地穿過過去來到我們面前,它們身上穿過歷史那華麗或樸素,寬大或緊縮,血腥或馨香的外衣,它們的肩膀承載過多少世事的流轉,它們的軀體里流著多少英魂的熱血。如今,漫天塵埃落定,繁華冷落被埋入地底,在它的脊梁和經脈上停留過的偉大的或是平凡的身影,都已流向了一個不知方向的深處,唯有它們的形狀,它們的氣質,它們的承載力,它們的內蘊,還是清晰得如遠古時一般。
穿越是一件困難的事,而對于接近永恒的山川河流來說,它們是一個無限的過程,它們是被穿越的對象,它們只能被穿越,人卻只是過客之一,對這種永恒只能仰望。所幸,我們終于艱難地找到了一個叫“記憶”的詞來消解難以穿越的遺憾,它是那般半透明,讓過去的一切欲隱未隱,欲去不去,刺痛著,安慰著,興奮著,警示著現有的一切欲望和想象。
二
在十月的郊外,我看見草明顯地老了,冬天是它無法穿越的一道屏障。它們不再生長,葉片不再潤澤,變得硬黃,萎縮、癱倒在地上,水分從它們身體里逸出,活氣和綠色一起被季節剝離,生命輪回的一圈又將到盡頭了。
樹林里比夏秋空曠了。在夏天里,樹林里飄蕩著繁榮的氣息,噼叭作響的樹節,四處飛動的甲蟲,繃緊的蛛絲,不甘寂寞的雜草,攪拌起鮮活的腥膻之氣,想把樹林變成向永恒躍進的根據地。當第一縷秋風襲來,所有飄飛的,所有熱鬧著的,都抖動了起來,之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蒼老,從舞臺上退了下來,越來越盛的寒氣把團團綠色的濃郁擠壓進地底,帶走了生命獨有的腥膻之氣,也擠走了水分,水分像被遺棄的女人,哀怨地飄過一座座山頭,一步步回頭看,終于離開了夏秋的天空。樹林變輕了,輕得隨時會飄走,風一吹,悉索作響,耐寒的蜘蛛把網結得更結實,等待還沒有飛走的蟲子,沒有藏匿起來的蟲子被秋風裹挾著,撞向蜘蛛網,穿越到此終結。有些葉子,順從地聽任命運的安排,無所謂地飄下來,無所謂地飛旋,坦然地落地,無聲無息,是個沒頭腦的舉動,自然得如同緣定,如同習慣的預約,照做就是了,叫人憐無從憐,嘆無從嘆。
前幾天,有位上了年歲的同事的母親也化成了一片葉子,在這個十月里像一片黃葉那樣飄落在大地上,成為這永恒的大地的一部分,和我熟知或陌生、身邊的或遙遠的那些逝去的人一起,出入于生者的懷想中,沉浮于生者對生命不能參透的眼神里,合成一片陰云久久不能散去.遮蔽了陽光,打破了平靜。它們在空中不斷變幻著面目,讓生者熟悉而恐懼,慶幸而茫然,讓生者找到共同的語詞,共同緬懷,共同祈禱。
無法穿越,只好停下腳步。
與此同時,一些秋天開放的花正在明明暗暗的角落里綻開花蕾,以另一種心情在開放,它們幽香飄過來,讓我們想起了冷艷而倔強的女子,又讓人想起東籬下的陶潛,想起他們與世俗的戰斗,在天空里看見他們還在飛揚的名字;還有一些新生嬰兒,鮮嫩的哭聲,在這成熟的季節里,嚴冬的前面,像四處噴射開來的火焰,一閃一閃,永不間斷。來來去去的人,開開謝謝的花,黃黃綠綠的樹,彌漫在飄飄悠悠的歲月里。
三
飄走了的,還有我的童年。
時間越往前走,越知道只能用惆悵的方式想起童年,只能用翻看發黃了的老照片的心情去捕捉游走于內心深處的一些片斷,當它們像調皮的孩子一樣從內心深處一個個蹦到我面前,我欣喜地正準備把玩一番時,它們卻讓我感到極不熟悉。
我記得我可以在田野里飛,飛過那寬寬垅溝,哪怕落地后胸口被震得生疼,但我那時的得意和成就感是最真實的,可惜我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就不用那些姿勢走路了,遇到溝坎,我會加倍小心,我怕跌倒,我會選擇繞過去.我怕跳過去會骨折;我記得我愛哭,那些可惡的家伙見我愛哭,加倍地來收拾我,或扒我的褲子,或說我頭上長癩瘡疤,或把我的帽子搶去,或把我按在地上,揮動他們那讓我恐懼的拳頭,那時,我就放開喉嚨地哭,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淋漓盡致,那是我今天再不能經歷的一種哭啊!現在,人大了,皮厚了,心腸硬了,表情冷酷了,萬事萬物看淡了,淚,干了,人,不會哭了。哭,竟成了一種奢望。
忽兒覺得這些經歷并不是自己的,想起這些,陌生也同時冒了出來。那些自制的木制刀劍,木輪車,笛子,靜靜地躺在某個角落里,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嘲笑我的老去;那些關于泥巴的石子的樹葉的游戲,還應記得我那專注的臉,記得我和小伙伴的哭聲和臟亂的頭發,但它們肯定認不出現在的我了;那些在今天看來極為稀罕的無憂無慮,那些寶貴的單純是無法預知現在的我的世故了。它們飛揚在另一個世界里,是時間流動的一種無奈的證明,是無法再聚攏的飄散。
四
于是,現實一再地讓人疑瞑起來。
我曾擁有過的都已面目全非,所經歷過的都像煙一樣散了,那我面前一切究竟是誰的?我走過一個白天,太陽并沒有看到我就落下去了,我走過一個夜晚,夢更不能把它的承諾變成現實。我努力地尋找一些我認為真實的、正確的東西,它們卻毫不客氣地和我擦肩而過,他們仍然游離于我的身體之外,更在我的意識之外。是我根本就不該擁有它們,還是只是暫時的錯過?
于是我又想起山,又想起了大地,以她接近永恒的資格,見證一切的誕生與消失,見證一切樂與悲,見證一切平凡與偉大,見證一切虛無和真實。我,只是正在飛揚的一粒塵埃,我自己也就像我在雨天里留下的腳印一樣,有一天會風干了,隨著風起舞,跳起宣揚我的生命意義的舞蹈,然后在另外的塵埃的眼里,飄落,飄落到不知名的一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