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草原邊城的街上遇見長鎖是在夏季的一個平平常常的下午。其實在和他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我就認出他了。雖然已有七八年沒有見面,畢竟大學同學過,只是我裝作沒有看見他,并且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但讓我煩惱的是在我的身后響起了他喊我名字的聲音,隨后他就沖過來握住我的手,有力地拍打我瘦弱的肩膀,嘴里像叼著一條魚的貓一般,發出激動而含混不清的聲音:“是你,真的是你……哈哈,沒想到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還能遇見老同學……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八八蒙商的長鎖啊!你不是八八蒙財的吳琨嗎?看你這記性……”
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依然那樣英俊的臉上滿是自信的笑容。
“啊,長鎖,你不是在南方發展嗎?哪陣風把你吹到草原上來了?”我故作驚喜地喊著,自己都感覺到這種喜悅虛偽和夸張。
他還是上學時的樣子,籃球運動員的身材,只是一雙大眼睛變得飄忽不定,閃爍著商人的精明。大學入學時我就注意到他了,因為他和我一樣也是滿族,這在財經學院八八屆僅有的兩個蒙語授課的班里是少數民族中的少數。當時兩個班的同學相處得非常好,但我和他的關系卻一般,這倒不是因為不在一個班里,因為我身材瘦小,缺少他那種八旗子弟的剽悍,自然也就不愿往他身邊湊。但這可不是我在大街上遇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裝作不認識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我的妻子曾經是他的女朋友。
我的妻子烏日娜是當時財經學院的校花,她的美麗曾經讓像我這樣的男同學既想入非非又極度自卑。烏日娜是蒙古族,但她的母親是回族,也許是因為混血的緣故吧,她美得讓人目眩,高挑兒的身材,白皙的臉上一笑一雙淺淺的酒窩,尤其是她的那雙眼睛,明亮而微陷,加上時常緊抿著的薄嘴唇,難怪同學們都叫她“草原之鷹”。說來不好意思,這個外號還是我給起的,當時有的同學抱不平,批評我太沒有藝術細胞和文學修養,怎么能說女孩子美得像鷹呢?我就給他們講鷹是我們滿族人的精靈,在我們滿族的“海東青”(獵鷹)里,有一種最高貴的品種叫“白玉爪”,周身羽毛雪白,姿態超凡脫俗,眼神高貴肅殺,是獵鷹中的極品,那時候捕到這樣的鷹是要獻給朝廷的。只可惜我私下里由衷的贊美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方方面面都是那樣出色,優秀班級干部加上系學生黨支部成員,每學期都無可爭議地獲得獎學金,在當時普普通通的我眼中,她是那樣高不可攀。在大三的時候,她毫無懸念地成了長鎖的女朋友,當時他們是那種讓人羨慕的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校園戀人。
“怎么樣?過得不錯吧,發財了還是當官了?”長鎖依舊熱情地說著。
“在財貿學校當老師呢,當初最怕畢業了當會計,現在總算如愿,沒有當會計,在教會計呢!”我苦笑著自我解嘲說。
“你怎么來這里了?不是來這里工作吧?”我終于搶到發言權,提出了心里忐忑不安的疑問。
“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誰來?我是來做邊貿生意的,掙了錢就走。”他不屑一顧地說著,緊接著似乎意識到不妥,又補充說:“也不錯,風景真美,天真藍,像這樣廣闊的草原中國所剩無幾了。在南方城市也真他娘的累……”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唄!”我說。
“對了,你結婚了吧,老婆是干什么的,在學校時你可真老實,和女同學說話還臉紅呢。”他笑嘻嘻地問我。
“早結了,雖然條件差些,也不至于打光棍兒到現在吧。”我說這話時心中隱隱有些不快。
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真想告訴他我的妻子是烏日娜,但我什么也沒有說。
二
妻子下班回來的時候,早已回到家中的我正躺在沙發上心煩意亂地按著電視遙控器。妻子笑瞇瞇地看了看我:“沒做飯?我的模范丈夫今天怎么罷工了?”我雖然剛才還在胡思亂想,但一見到妻子,心中隱隱的不快馬上就煙消云散了。
大學畢業后,烏日娜和長鎖分手了,長鎖去了南方的沿海城市。自治區組織部在應屆優秀畢業生中錄用公務員到基層鍛煉,烏日娜幸運地入選,回到了家鄉草原,在旗委組織部工作。我畢業后分配在草原邊城的財貿學校當了老師。
我再次見到烏日娜是在兩年后的一次校友聚會上。主持聚會的同學興高采烈地介紹說,我們的隊伍壯大了,烏日娜參加邊城海關的選招考試,已經調入邊城海關工作了。烏日娜成了那次校友聚會的主角,好幾個男同學都在后悔結婚太早了;還有幾個似乎忘記了自己已經結婚了。我坐在烏日娜的對面,她的文靜和美麗刺得我幾乎不敢正視,雖然我知道她的戀愛經歷,一種強烈的從未體驗過的感覺還是襲上了心頭。
我是那次校友聚會的最大受益者,這之后我就開始了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大膽的追求。一年之后,烏日娜成了我的妻子。
婚后的生活安靜而幸福,妻子進入海關工作后,就一直工作在中蒙邊境口岸的海關業務一線,她對海關業務知識的迅速掌握和少數民族特有的語言,使她很快就成了業務骨干。幾年下來,各種榮譽證書擺滿了書房的小柜,她經常加班加點地工作,但這并不妨礙她成為一個好妻子。她的賢惠和體貼入微常常讓我心中充滿了滿足感。對于她在學校時的感情經歷,我從不提起,她也沒有說起過,只有一次我們看電視閑聊時說起“緣分”的話題,她脫口而出,說:“我和滿族人有緣分。”我像沒聽見一樣裝傻,看著電視里貓和老鼠的動畫片夸張地傻笑,妻子馬上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臉紅得像一朵山丹花。
三
第二天下午,長鎖打電話到學校找我,我正好沒有課。他熱情地邀請我到他住的賓館坐一坐,說是有事向我咨詢。我開玩笑說,我可是除了會計以外什么都不懂啊!他說:“你懂!你來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長鎖住在邊城最好的酒店,是個豪華的單間。
進了他的房間,我驚訝地發現他正擺弄著一張捕鷹網。我對這種捕鷹網再熟悉不過了。我的爺爺曾經是當地滿族人中有名的“鷹把式”。
看見我盯著捕鷹網發呆,長鎖在沙發上伸著兩條長腿得意地笑了:“怎么樣,知道我要請教你什么了吧?給我講一講咱們滿族人與鷹的故事吧。我記得在大學時你還發表過一篇《魂系海東青》的散文呢,可惜當時我對鷹沒有興趣,沒好好看……”
“你要捕鷹嗎?現在可不是滿清王朝了,獵鷹現在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啊!”我吃驚地問。
“你緊張什么,我只是對咱們滿族人歷史上捕鷹、馴鷹的習俗有了興趣。這捕鷹網我也只是擺弄擺弄體驗一下,這東西還買不到呢,我是從吉林一個滿族老頭兒手里買來的呢!我想這商人啊也不能只想著掙錢,總得有點文化底蘊吧,也算是把咱們滿族的鷹文化發揚光大吧!”
長鎖講得很是慷慨激昂。一個走南闖北一心忙著掙錢的滿族商人,忽然想起要弘揚民族傳統文化,這讓我很懷疑。但他向我問起滿族的鷹文化,一下子讓我在他面前找到了話題。整個一個下午,我都像一個知識淵博的學者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著,從古代草原民族的鷹圖騰崇拜,講到契丹族和女真人因為“海東青”而發生的戰爭;從滿清王朝時的宮廷貢鷹,講到怎樣捕鷹、熬鷹、馴鷹;從獵鷹的各個品種講到海東青中的極品“白玉爪”,最后再講到滿族文化中無數的與鷹有關的神話和傳說故事。長鎖瞪著大眼睛興致勃勃地聽著,時常激動得直搓手,簡直要手舞足蹈了:“嘿!沒想到還有這么多學問呢,老同學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了,難怪在國際市場上獵鷹一直能賣好價錢!”
聽了他后面的半句話,我沒有了繼續講下去的興趣:“你真是個商人啊,說著說著就跑到價錢上去了。”我禁不住挖苦他。
長鎖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職業習慣,在商言商嘛!你不也是一講起來就讓人知道你是當老師的嗎……哈哈,好了,咱們去喝點兒,明后天我要出境聯系生意,等我回來咱再聊。”
四
海關查驗工作沒有雙休日。妻子毫無怨言地工作著,我能感覺到她對這份工作的珍惜和熱愛。她沒有節假日,只是倒班,趕上休息的時候往往又被加班、政治學習、業務學習占去了。我已經習慣了經常雙休日一個人在家,把我們的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條。而這個周六我卻什么也干不下去。我覺得自己還算是個心胸開闊知足常樂的男人,很少像今天這樣感到郁悶,這種情緒的滋生蔓延是從長鎖說他“明后天要出境”開始的。明后天,多么不確定的時間概念,到底是明天還是后天呢?命運總是要給人安排一些巧合,我想我的妻子很可能在海關出境監管現場遇見她多年不見的昔日戀人,就像我走在大街上無緣無故遇見昔日的老同學一樣。我相信我們的愛情是純潔美麗的,也相信結婚以來我和妻子之間感情基礎是牢固的,但是想象著多年不見的舊情人偶遇,我的心里還是禁不住醋海翻騰。我開始后悔聽了妻子先以事業為重的話沒有要孩子。
妻子很晚才下班回來,從她進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遇見長鎖了。她一副心神不安的樣子,鷹一般的眼睛里閃爍著傷感和激動交織在一起的光芒。吃飯的時候我們都沉默著,她有幾次好像要和我說什么卻欲言又止。夜里,我感覺到妻子失眠了。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說來也怪,我倒是感到釋然了,妻子是重感情的人,我相信如果換了我,也會勾起舊日的回憶,但我們畢竟都生活在現實中,一切都會過去。想到這里,我沉沉地睡去了。
轉眼兩三天過去了,長鎖像突然出現一樣又突然沒有了蹤影。我在想,他或許已經知道烏日娜是我的妻子了,他一定像我不想認他一樣不想見我了,但就在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忽然打來電話了。他先是很高興地告訴我他回來了,接著就說要請我吃飯。我猶豫著推辭了一下,他卻說就這么定了,到下班時我去你們學校接你。
下班時,長鎖和另外兩個人開著一輛吉普車來了,他給我介紹說那兩個人是他生意上的伙伴,都不見外,就一起喝點兒酒吧。那兩個人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讓我聽著很不舒服。
幾杯酒下肚,長鎖激動起來,他對我說:“你還記得我們班的烏日娜嗎?就是我上學時的女朋友,我遇見她了,真沒想到她也在邊城海關工作,怎么沒聽你提起過?她還是那么漂亮,不知哪個有福的男人娶了她。”
他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沒問問她嫁給誰了?”我喝了一口酒,裝糊涂地問他。
“我沒好意思問。”長鎖的臉紅紅的。
“怎么,見到烏日娜舊情復燃了?”我說。
“我真想念上學的時候,多好啊!走上社會就身不由己了,市場經濟把人都變成掙錢機器了……都說女人最難忘自己的初戀。你說這些年她還記得我嗎?她見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比你強多了……”長鎖好像沒有聽見我的問話,依舊在那里端著酒杯自言自語。我在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一絲一閃即逝的學生時代純真的光彩。
我可不想聽他講與昔日戀人相遇的細節了,于是我就開始轉移話題:“怎么樣,生意都聯系好了嗎?做完生意別忙著走,我陪你玩兒兩天吧。”
長鎖似乎還沉醉在他的回憶里,沒有聽見我的問話,倒是他的一個伙伴開始說話了:“有鎖哥在還能聯系不好?早聯系好了,誰知道鎖哥這兩天不知怎么了,想打退堂鼓了。”
“鎖哥在海關遇見老相好了,沒心思做生意了唄!”另一個西北人也搭腔說。
“來,鎖哥,想那么多做甚,你老相好的在海關,咱更沒尸求事了。喝酒……”
我感到很惡心:“你們做什么生意呢?”我隨口問道。
“掙錢的生意唄!”那個西北人戒備地看了看我。
“真可惜入境的時候沒見著她,可能不是她的班吧……”長鎖還在那里傷感地絮叨著。
五
我回到家中時,妻子很興奮,她故作詫異地看了看我被酒精燒紅了的臉:“我老公有進步,居然有朋友請喝酒了!”
“咋這么高興呢?”我心不在焉地問。
“我今天又立功了,查獲了兩大包羚羊角,現在走私珍稀動物制品越來越猖獗了。”妻子興奮中帶著憂慮。
妻子性格外向,每次查獲走私物品回到家中都會這樣興高采烈地向我匯報,往日里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只知道要教好書,查獲多少走私物品與我有什么相干呢,但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長鎖的那張捕鷹網和那兩個西北人戒備的眼神。
“咱們邊城海關查獲過走私獵鷹嗎?”我脫口而出問妻子,隨后這個問題把我自己驚出了一身汗。
“獵鷹?沒有過。中國西北部的海關倒是每年都能查獲走私的獵隼,這幾年打擊力度大了,也少了。你又關心起你的‘鷹文化’了?”妻子邊忙著擦地邊說。
“你說西北地區的海關查得緊了,那些人會不會轉移方向從咱們這里走私呢?”我繼續問。
妻子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疑惑地看了看我:“你怎么忽然關心起打擊走私了?”
我想我是多慮了,我張了張嘴,再沒說什么。
我沒有想到最后一次見到長鎖是在電視屏幕上。那天下班回家,客廳里靜悄悄的,我想妻子一定在加班還沒有回來,我疲憊不堪地躺倒在沙發上,隨手打開了電視,“……查獲一起走私獵鷹案件,這在邊城海關還是第一次……”地方臺新聞播音員甜美的聲音驚得我一下子坐了起來,緊接著在漸漸明亮起來的電視屏幕上,看見了長鎖和那兩個西北人垂頭喪氣的臉。鏡頭一轉,我看見了妻子,她正從那輛吉普車車門的夾層里小心地將幾只獵鷹取出來,這些天空中的精靈都被膠帶捆得像一個個端午節的粽子,褐色的柳葉狀的羽毛從膠帶的縫隙中奓立出來,又黃又亮的眼睛閃著兇猛而憤怒的光。“……狡猾的走私分子利用一些限制出境的小物品轉移海關人員的注意力,但機警的海關關員還是發現了問題,目前案件已經移交邊城海關緝私局繼續處理……”播音員還在興致勃勃地講著,我目瞪口呆地盯著電視屏幕,什么也沒聽進去。
臥室的門忽然開了,嚇了我一跳,原來妻子已經下班回來了。她一身海關制服還沒有換下,肩頭上的關徽在客廳里暗淡的光線中閃著熠熠的光彩,只是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紅腫著,眼角還有淚花。
“你見過長鎖了?”妻子聲音平靜地問。這是我在她的嘴里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在街上遇見的。”我低聲說。
“你怎么知道他要走私獵鷹呢?”
“作為海關女關員的滿族丈夫突發奇想。”我像一名外交人員一樣尋找著恰當的詞句。
妻子無聲地笑了。“謝謝你的突發奇想……我已經準備放行了,就在他要關車門的時候,我發現那幾個不顯眼的通氣孔,想起那兩個人的西北口音和你說的話,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真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妻子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是你發現的?你怎么不放他一馬呢?畢竟是……同學……一場。”我小心地問。
“你遇見他怎么沒有告訴我呢?”妻子答非所問。
“沒……沒來得及……”我有些亂了陣角。
“你是怕你的‘海東青’跟著別人飛走吧?”妻子嬌嗔地說,忽然之間破涕為笑了。
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妻子依舊每天精神飽滿地忙碌著,笑容又重新蕩漾在她美麗的臉上。星期日,她加完班早早回來,興奮地對我說:“今天我們和林業局的同志們一起將獵鷹放飛了!它們飛得那么高,那么美,我都有點舍不得放它們走了。你有時間再給我講講鷹的故事吧。”
我走過去擁抱了妻子,我告訴她:“我現在有一個新的關于鷹的故事,是所有鷹的傳說中最美的一種。”
妻子眼睛睜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