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鳥兒那樣飛翔

尤遠靠在破屋門前的一堆柴草上想母親所在的城市。母親所在的城市會是什么樣子呢，應該比黑水集更大吧，并且不像黑水集要隔三天才趕一次，應該天天趕。集上的貨色一律嶄新。趕集的人衣服也穿得比黑水集的人漂亮。母親做什么生意呢？要是賣衣服就好了，要是賣衣服母親就有穿不完的新衣服。穿上新衣服的母親一定漂亮，漂亮成什么樣子尤遠說不上來。母親在尤遠14歲那年進的城，母親說掙了錢回來給爹治病，供他上學。可據村里人說，母親做的不是正當生意，做的是那個生意。尤遠不信，早些年尤遠還收到母親的匯款呢，幾乎每年都有三張匯款單，都是讓村里人羨慕的數字，兩個學期開學的時候各一張，過年的時候一張，要是母親做那個生意，母親就是壞人，壞人怎么會給別人寄錢呢。不過，不要說母親穿新衣服的樣子尤遠想象不出，就是母親不穿新衣服的樣子尤遠也想不起來了。從尤遠16歲那年秋天告別校園開始，母親就不再寄學費，只在過年的時候給他寄點壓歲錢，從去年開始，壓歲錢也沒有了。

尤遠一直這樣想，母親也許責怪他考上高中居然沒去念。他滿腹委屈，讀高中就得住到30里地以外的學校，家里的情況母親不是不知道，他怎么脫得開身呢。

遠兒，來。爹的喊聲攪亂了尤遠的思路。尤遠知道爹大概又拉床上了。還沒揭開被子，尤遠就聞到了惡臭，這惡臭尤遠最近很熟悉。尤遠13歲那年父親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落得個半身不遂，以前雖然也只能躺著，躺著曬太陽，躺著吃飯，躺著拉屎撒尿，但至少還有次有數，不像最近，高興不高興都找你麻煩，沒個收留，沒個節制，像這個季節的雨一樣，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父親干癟、蠟黃、胡子拉碴，深陷的眼眶好似誰在冬天的井里撒了黃沙，混沌無神。在尤遠替父親收拾的時候，父親說，遠兒，爹不想活了，爹這哪叫活人，爹這是在受罪。你要是還孝順，就讓爹去死。這話父親最近經常說。要在以前，尤遠會說，爹，不是還有兒子嗎，兒子會掙錢把你養好的。可是今天尤遠什么也沒說。這些年，為了讓自己和父親好過點，他白天拼命在四畝農田里干活，稍微閑一點，他就編柳條籃子到黑水集賣，可是剛剛攢了一點錢，父親只要有個頭痛腦熱，只要上醫院，就會讓他身無分文，他又只能從頭再來。村里的建筑隊以前每年給他們1000塊錢，去年建筑隊散伙以后到現在一分錢也沒給過，按當時的協議，還得給他們5000元錢。尤遠去要過幾次，原來的建筑隊工頭，現在的村支書老白對他說，你放心，不就5000塊錢嗎，老漢我有錢了就給，人不死賬不爛。尤遠羨慕村里的年輕人。村里的年輕人只要不癡不憨，都進城打工去了。去的時候，肩上挎個蛇皮口袋，腋下夾根打狗棍，蓬頭垢面的樣子，回來的時候抽的是5塊錢一包的“紅梅”，大人娃兒也穿得人五人六，很有富貴相。尤遠也想打工，他雖然瘦，但結實，又舍得花力氣，還是初中畢業的高才生，一定不會比他們差，順便還可以找找母親，她快七年沒有回家了，可父親……他哪能去得了呢。

尤遠把糊滿稀屎的被子揭了放在一邊，再把爹臟得不成樣子的褲子脫下來，打了盆水把爹洗干凈，然后把爹抱到靠椅上。爹很輕，輕得像一抱干透的柴禾，遍身上下皮包骨頭，沒有肉，也沒有活氣。接著他開始收拾被子和爹那條已經有些年歲的褲子。爹在靠椅上冷得抖起來，尤遠把家里能找出來的破衣服爛褲子堆在爹身上。亮光從屋外跑進來。他們的房子是村子里最小的，也是最破舊的，僅靠門上跑進來的亮光足以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看看那些出去打工的，沒幾年就翻蓋了新房。尤遠真地希望父親說的是真心話。要盼父親重新站起來，是完全沒有可能了；要讓他丟開父親到城里打工，只要父親還有一口氣，尤遠同樣做不到。這世界上他只有兩個親人，一個父親；一個母親。父親活著等于受罪，生不如死，還不如死了好，如果死了，他還有母親。他這樣想。

尤遠是個孝順的孩子，尤遠的孝順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為了照顧父親他放棄念高中的機會，如今，當年跟他一塊讀書成績比他差的狗剩上了大學；為了改變家境他起五更睡半夜，19歲的他，臉上過早地布滿了不該屬于他這個年齡的滄桑和深沉。尤遠大膽地想，他應該幫幫痛苦不堪的父親：讓父親活滋潤一點是一種孝順，讓痛苦的父親結束這種痛苦，也應該算是一種孝順。

起了這個念頭，尤遠有些憂傷，也有些興奮。他想象，當那一天來臨，他會像鳥兒一樣，想飛什么地方就飛什么地方，想飛多遠就飛多遠。他要進城找母親。他不會告訴母親父親是怎么死的，這會讓母親傷心，母親已經是中年人了，他們母子應該在城市里租一間房子，母親如果身體還好就做做，如果不理想，完全可以在家里料理生活，靠他一個人做工完全夠了。他不會比村里的人差，人家抽“紅梅”他抽“紅梅”，人家翻蓋新房子，他翻蓋新房子，只要有力氣，只要身體健康，他甚至不會比考上大學的狗剩差。現在大學生不是不包分配么，等狗剩大學畢業的那天，他說不定已經是個小工頭了呢。他還應該娶一個漂亮的媳婦……

尤遠在河溝里洗被子，從河溝邊經過的二舅媽見了問，又拉啦？得到尤遠肯定的回答后，二舅媽嘆氣說，不死不活的，啥時候是個頭！尤遠想說快了，可他沒這樣說，他說，沒啥大不了的，不就多點洗洗涮涮么。今年春上，父親進醫院給二舅媽借了1000塊錢，二舅媽借錢的時候早做好了一輩子收不回來的準備。尤遠決定幫完父親就去打工，掙到錢第一個就還二舅媽。二舅媽搖著頭嘆著氣走了。

村支書老白騎著摩托車經過，開過去了，又掉頭開回來，他說，尤遠，啥時把電費交上呀？老讓你們黑燈瞎火的，表叔我不忍心。尤遠心想，你不還欠我們5000元錢嗎？好意思向我要9塊8毛錢，好像欠5000元錢的是別人，不是你村支書，為這9塊8，你都剪了我家電線4個多月了。可尤遠懶得跟他爭論，他說，快了，不就9塊8毛錢嗎。村支書見尤遠這么爽氣，說這就對了，大侄子你也知道，這錢也不是我要，我收了也上繳，老讓我墊著也不成個事，對啵？只要交上我立馬通電。

望著村支書騎著摩托車遠去的背影，尤遠罵了一句狗日的9塊8。自從他爹癱瘓在床、他媽進城打工，尤遠身邊到處都是債主，像村支書，自己欠錢在先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債主，弄得他習慣于在債主的目光中悄悄成熟，悄悄地思考許多問題，直到今天他能夠獨立而大膽地作出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決定。

尤遠開始設計幫助父親“解脫”的計劃。尤遠設計了很多種幫助父親的方法都被一一推翻，想得腦殼痛，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尤遠把洗好的被子晾到屋后的柴草上。看到柴草，尤遠突然眼睛一亮。

屋子后面是去年秋天堆的稻草，草堆跟屋子連在一起。尤遠回家給父親煮了幾個大土豆，還給父親全身擦洗一遍。家里就幾個土豆了，要再不拿主意，真地揭不開鍋了。

做完這些事情，尤遠準備出門。臨出門的時候，尤遠對爹說，爹，我到二舅媽家有點事，明天回來。他爹干癟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把拿起來的土豆放下。他不敢吃，因為吃了就得拉。尤遠不在家，他盡量不吃東西。出了門，尤遠在屋后靠近草堆的地方燃起一堆干牛糞，再在牛糞上蓋了一層青蒿，做出一副熏蚊子的樣子。只需要半夜工夫，糞火旺起來就會把烤干的青蒿引燃，接著引燃草堆，再引燃……

在去二舅媽家路上，尤遠磨磨蹭蹭。他不是真的要上二舅媽家。他只是不想親眼看著爹被燒死，如果聽見爹在火中喊叫，他不會不上去救。尤遠很晚才到二舅媽家。二舅媽問他有啥事，尤遠說，村支書催電費，他來借9塊8毛錢。二舅媽一聽火了，罵道，這個狗吃了心肺的破貨，你爹要不在他工地上出事，說不定你都讀大學了。你媽也不會出門去做那種事情。他不是還欠你們錢嗎？你去要，要不回來死給他看——做樣子也得做做，龜兒子欠了別人的錢球事沒有，別人欠他幾塊錢就剪電線。雜種！破貨！二舅媽還罵罵咧咧的。尤遠沒有心思聽，他很不喜歡人家說他媽是做那事的。二舅媽沒有給他錢，可留他住一宿。躺在床上，尤遠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象那堆火正熊熊燃燒，燒著了草堆，燒著了屋子，連同他那生不如死的父親。這也許是父親最好的歸宿，跟他一起生活了19年的父親，在身體健康的時候，總是過年才回家，一回來就給他買這樣那樣的好吃的，對自己疼愛得不得了，親得不得了。就有一點讓他不高興，一回家父親就像母親的跟屁蟲，白天晚上都跟在母親身后，晚上總是莫名其妙地把床搞得吱吱呀呀的，像賽跑一樣，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父親生了病以后，父子倆才真的叫相依為命。可是相依為命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當衣穿。前些年，尤遠想多掙些錢，盼望著給父親做一次手術，父親就能站起來，可到頭來他才明白，他半年的辛苦，還不夠父親在醫院檢查一次的醫療費用。

尤遠想，明天早上，當一切都化為灰燼的時候，他就能毫無掛礙地走向城市……

尤遠一夜沒有合眼。黎明的曙光剛剛從地平線那面漫過來，他就起床了。他跟二舅媽打了一聲招呼，急急忙忙往家里趕。他想最后看一眼灰燼中的屋子和父親。此時的父親已經跟屋子融為一體，再也沒有痛苦，再也沒有呻吟，走得輕輕松松的，干干凈凈的。

拐過魚塘，翻過土丘，尤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家的房子仍然好好地立在原來的位置上。這么說，他的父親就還沒有死。他像鳥兒那樣飛翔的夢想就不能實現。他有點泄氣。他很快跑到自己家房后，察看那堆干牛屎，干牛屎燒完了，青蒿也燒完了。昨夜的風向與草堆反方向，這是他尤遠沒有想到的。

他推門進屋，他喊了一聲爹，沒人答應，床上沒有人，地上也沒有人，爹到哪兒去了呢？他打算出去找找。剛出門，就見村支書的兒媳婦向這邊跑過來，氣喘吁吁地對尤遠喊，不得了啦，快去看看你爹，要殺人了。你爹要把我們全家炸死了。尤遠不相信，可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不像撒謊，就跟著她往村支書家里跑。村支書家的路比較好走，鄉村實施路面白色化的時候，村支書重點把他家門前的路白色了一回。讓尤遠迷惑的是，這路再好走，憑爹一個病殘之身又是怎么到他家的。據說村支書早上一開門，爹就在他家門口。

爹半躺半靠在村支書家門口的草堆上，懷里抱了個包。這包尤遠認識，這里面裝的是早些年父親給生產隊開山炸石頭用剩的幾斤炸藥，手上還有幾個雷管。

爹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甚至誰都不看，垂著頭，有氣無力的樣子，嘴里念叨幾個字：錢，拿錢！

村支書說，我不早就不是包工頭了嗎，我有啥卵錢？老子大小也是個干部！

見尤遠來了，村支書對尤遠說，你快點勸勸你爹，咱們做事情也得講理是啵？是建筑隊欠你爹的錢，又不是我老白欠的……

村支書這一說，尤遠有點火，他說現在建筑隊在哪？那時候建筑隊不就是你？你不就等于建筑隊？

村支書是見過世面的人，他知道這種尋死覓活、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也就嚇唬嚇唬人而已，只要達到目的，誰會傻乎乎地尋死。他心一橫：老子今天偏不讓你得逞。村支書對尤遠的父親說，你別在老子門口裝瘟神，老子不怕你，要錢沒有，要命……

話沒說完，只見尤遠的爹放了一個雷管到嘴巴里死命咬，嚇得村支書跑出好遠。雷管破了，沒有爆炸，大概放得時間太長，失效了。尤遠的父親又從口袋里掏出幾個雷管，又要咬。

尤遠喊了聲：爹。

尤遠的父親抬起無神的眼睛，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說，錢，拿錢！

村支書這會兒牛不起來了。他看得出來，尤遠爹玩真格的了，炸不死他全家，也得炸了他的房子。村支書說，算我倒血霉好不好，你要多少錢？說！

尤遠的父親伸出右手，張開五個指頭。

村支書假裝不懂，說：五十？

五個張開的指頭搖了搖。

村支書又說：五百？

五個指頭又緩慢地搖了搖。

這一來二去非常折磨人，非常費神，看得尤遠都累。尤遠索性說，大小你也算個干部，欠多少錢你還不知道？

村支書早就想尤遠說話了，尤遠只要說話，說出具體數目，將來在法庭上他就可以控告尤遠敲詐他。偏在這節骨眼上，尤遠的爹清晰地說：五千！村支書說狗日的，算你爺倆狠！

村支書把錢甩到尤遠爹的身上，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鈔票“嘩啦嘩啦”散了一地。尤遠彎腰準備撿錢。尤遠爹對村支書說：撿起來！這聲音不大，也沒多少力氣，卻非常堅定。這是少有的堅定，一輩子也許就這么一回。村支書雖然不情愿，可終究犟不過尤遠爹手里的雷管。尤遠爹把一個雷管含到嘴巴里，隨時準備引爆。村支書老實了，乖乖上前撿錢，不再耍什么花招。

拿了錢，尤遠把爹背回家。在路上，尤遠想問爹許多問題，比如他是怎么走到村支書家的；比如他昨天晚上有沒有吃那幾個土豆。爹卻沒有給他問的機會。爹說，一群狗雜種，一點良心都沒有，至少也該有點同情心吧，欠了我的債還得讓我跟你下跪，逼急了，我也不好惹！

回了家，尤遠爹說，你去還二舅媽的錢。尤遠數了1000塊錢出來。尤遠爹說，剩下的你也帶身上。尤遠出門的時候，爹說，錢不多，也不少，你要收好，要用在刀刃上。

二舅媽聽說尤遠爹去炸村支書家，又驚又喜，連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呢！見尤遠還錢，連說不要了，你爹治病要緊，你娶媳婦要緊。推來推去還是把錢收下了。二舅媽說，錢先放在我這兒，等你結婚了，再當彩禮給你。

在回家的路上，尤遠腳步沉重，雖然口袋里有了一點錢，可只要他痛苦的父親還活著，他就輕松不起來。他就不可能像鳥兒那樣去飛翔。拐過魚塘，翻過土丘，他突然看見遠處一片火海，起火的是他家的房子。他沒命地往家里跑。村里的年輕人都打工去了，剩下的老人小孩只能遠遠地看，不敢上前救火。這會兒他突然稀罕起自己的父親來……

三天以后，通往城市的鄉村便道上，一個干瘦的青年肩上扛了個蛇皮口袋，口袋里裝著二舅媽替他準備的碗筷和一條洗臉毛巾。他生活過19年的鄉村漸漸退到他的身后。他一路上享受著少有的鳥兒一般自由飛翔的快感。

到了黑水集，尤遠準備給母親打個電話。他想給母親一個驚喜。這世上，送走了痛苦的父親，他不虧心；現在他還有母親，他要跟母親相依為命。憑著他一身的力氣，他相信自己能夠給母親帶來幸福。母親曾給她娘家人一個電話號碼。尤遠鉆進集上一家茶館，茶館里有公用電話，在茶館主人的幫助下，他撥了二舅媽給他的號碼。他把話筒捏得緊緊的，臉上堆積了厚厚一層緊張和激動。他削尖耳朵準備迎接母親的聲音。話筒里很快有了聲音，甜甜的女人聲音：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實后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