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和權力系譜學具有強烈的政治性質,而他對現代國家理性的批判,就是他的政治論述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了揭示國家理性的性質,??乱环矫孀匪輫依硇缘臍v史根源及其腐敗化演變過程;另一方面又從微觀政治的角度,深入揭露現代警政制度及醫療保險制度對人的宰制和治理本質。
關鍵詞:國家理性;權力;警察;知識考古學;系譜學
作者簡介:高宣揚(1940-),男,浙江杭州人,法籍華裔哲學家,現為同濟大學特聘外籍專家,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國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長,從事法國哲學、德國哲學和社會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B565.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7)06-0067-08收稿日期:2007-03-19
一、??屡鞋F代政治的出發點和基本策略
??码m然不是專業的政治學家,但他的思想和著作,經常關心,并深刻論述當代政治問題,也對當代政治學理論進行反復的批判。他對現代政治的關懷及批判,是他的知識考古學、權力和道德系譜學的一個內容,也是他對“現代性”進行批判的一個組成部分,同時是他尋求自身審美生存藝術的一個重要步驟。
對于??聛碚f,根本不存在抽象的一般性的政治。政治,從根本上說,無非是伴隨著特定的個人和社會勢力之間的爭斗而產生的“力量較量關系”,它是實際的權力關系的產物,也為各種權力關系的再生產及其重組奠定基礎。所以,如同他的考古學和系譜學一樣,福柯在政治批判中所關注的首要問題,不是政治的一般性的抽象概念,也不是這樣或那樣的政治制度,而是與“我們自身的歷史生存論”(l’ontologie historique de nous-mémes; historical ontology of our-selves)或揭示“我們是誰”(Qui sommes nous?)的奧秘有密切關系的實際政治力量運作機制及其策略;如果說現代政治也成為福柯研究的一個方面,那只是因為它關系到“我們自身”在現代社會中的實際命運和具體出路。探討各種政治問題,對??聛碚f,就是要集中解決“我們自身與現實的政治狀況的關系”,它實際上就是“我們自身與現實的權力斗爭的關系問題”[1](P125-129,171-172,266-267)。所以,研究??碌恼卫碚摰姆▏握軐W家雅克·朗西耶(Jacques Rancière)指出:在??履抢铮螁栴}是在他對“主體”身份附屬于社會的性質發生懷疑的時候被提出來的[2]。
正因為這樣,福柯對現代政治的批判,首先把焦點集中在“現代政治如何對我們自身實行權力統治和宰制”。更具體地說,“現代政治以什么權術策略,以什么方式、計謀和具體程序,把我們自身扭曲成現代統治者所要求的主體性的模式”?!懊鎸ΜF代政治的各種奸詐而狡猾的權術策略及其計謀,我們自身又應以何種策略,進行有效的對抗,以何種斗爭藝術而獲得自身的真正愉悅”?
雖然??碌闹R考古學從一開始就很注意上述政治問題,但只有到20世紀70年代,他才根據知識考古學和權力系譜學的深入研究的需要,在批判“論述的實踐”(La pratique discursive)以及監獄中所典型地表現出來的“懲治的權力”(le pouvoir punitif)和“規訓的權力”(le pouvoir disciplinaire)的基礎上,更集中地探討與現代政治有密切關系的“國家理性”(la raison d’Etat)以及與之相關的“自身的技術”(technique de soi)、“生命政治”(bio-politique)、“性論述”(discours de la sexualité)和“生存美學”(l’esthétique de l’existence)的問題。所有這一切,在福柯那里,是相互聯系的政治論題,尤其是現代政治的核心問題。
從20世紀70年代到??率攀罏橹顾l表的著作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到??略谶@一時期內對現代政治的關懷程度。??聫?970年到1984年在法蘭西學院的講稿的論題,都是圍繞現代政治的歷史特征、策略、統治計謀及其權術展開的,而對國家理性的探討,尤其成為??抡窝芯康闹攸c。從最早的《知識的意愿》(1970-1971),??戮秃苊鞔_地揭露現代政治的“國家理性”的歷史特征,揭示現代權力與知識研究中的“真理游戲”(jeu de vérité)之間的相互穿梭運作的復雜邏輯。此后的《懲治的理論與制度》(1971-1972)、《懲治的社會》(1972-1973)、《精神治療學的權力》(1973-1974)、《異常者》(1974-1975)、《必須保衛社會》(1975-1976)、《安全、領土與居民》(1977-1978)、《生命政治的誕生》(1978-1979)、《對活人的統治》(1979-1980)、《主體性與真理》( 1980-1981)、《主體的詮釋學》(1981-1982)、《對自身和對他人的統治》(1982-1983)以及《對自身和對他人的統治, 真理的勇氣》(1983-1984),都進一步具體地揭示了現代國家理性的生命政治的策略。與此同時,福柯的著作《監視與懲罰:監獄的誕生》、《性史第一卷:知識的意愿》、《性史第二卷:快感的運用》以及《性史第三卷:對自身的關懷》等,也見證了他的上述思想轉移過程及其對現代政治和國家理性的關注。
二、現代國家理性的興起及其特征
??抡J為,要真正完成“關于我們自身的歷史存在論”的研究,不能回避政治批判;而要進行政治批判,就必須針對現代政治的特點,集中探究國家理性問題。
(一)國家理性的傳統基礎:俄狄浦斯策略
現代政治采取了越來越復雜的策略、技術性計謀以及微觀而細膩的治理機制和程序,使政治更多地與傳統專業性政治以外的其他因素相結合,特別是將權力與知識結合起來,構成一種把權力、策略、政府管理、正當化、自由民主理論和現代知識等方面混合在一起的“俄狄浦斯策略”[3](P425)。在這里,??陆栌?、并改造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情結”概念,強調政治上的“俄狄浦斯策略”并不是指個人無意識層面的欲望,而是指集體和整個居民心理深處那種不顧一切地把追求真理列為優先地位的情結。福柯認為:西方人這種根深蒂固的集體情結,使他們自然地和不加思考地順從法律和各種統治程序,也使統治者可以順利地利用它,實行各種政治程序,貫徹國家理性。
??轮赋觯谖鞣剑瑖依硇缘母拍钣袠O其久遠的歷史根源;而且,圍繞著它,始終都存在激烈的哲學爭論:從柏拉圖開始,西方人就把政治與知識的關系神秘化,試圖通過知識的理性掩飾手段,將政治的本質抽象化;而只有從尼采起,西方人才開始對這個情結進行解構,揭示一切西方知識的背后,都包含著政治斗爭與政治權力分配的需要[3](P448)。
(二)國家理性的形成及其特點
隨著社會文化的發展,西方政治在近代社會全面誕生前夕,即在羅馬帝國衰落、各個新型民族國家逐漸興起的時候,發生了重大轉折,這就是新型的國家理性的提出。生活在這個歷史轉折時刻的馬基雅維利(Nocolo Machiavelli, 1469-1527),就成為了系統論證國家理性的第一位杰出的政治哲學家。
福柯認為,國家理性首先把統治當成一種政治管理的藝術(un art de gouverner),它是一系列符合特定規則的政治技術的總和。但是,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中,國家理性的內容及其形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它伴隨著資本主義政權的擴張而逐步腐敗化,國家理性也逐漸失去了原有的“統治藝術”的意義,變成為國家濫用權力的一個正當化策略:“國家理性”變成“國家有擴大自己的權力的理由”①。
現代國家理性的第一個特點,就是特別強調實際的政治實踐(pratique politique)同政治知識(savoir politique)的正常合理關系。政治實踐本身所提供的豐富統治經驗,已經明確顯示政治實踐的藝術性的重要意義以及不斷提升它的必要性;而政治知識以理性分析、總結和推理為基礎,根據歷史發展的進程以及社會的需要所生產出來的。政治實踐和政治知識的結合,使現代政治有可能不斷增強國家的實力,并保證現代國家能夠適應時代的變遷而日益興盛?,F代政治學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政治與知識相結合的直接產物和典范而誕生的。
在這個意義上,現代政治學是國家理性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只不過它同國家保持著特定的距離,以便使它本身具有特殊的兩面性:它既是國家理性的理論基礎,又不直接參與國家事務;既為國家服務,又不同國家相重合;既討論政治,又不同于一般政治實踐。政治學不是專為政治實踐辯護、為實際政策進行正當化論證的學問,它毋寧是對國家進行監督、咨詢、批評、揭發和指引的論述體系。正因為這樣,現代政治學可以被稱為“非政治的政治”。
在西方的政治思想史上,早在柏拉圖時代,就規定了國家領導人的政治學素質及本分。柏拉圖的《國家篇》明確規定:必須由非政治的哲學家領導整個國家事務,也就是說,在國家范圍內領導他人的政治家,必須具備特殊的政治知識,必須站在高于具體的政治斗爭的層面上,以高瞻遠矚的特殊的智慧眼光,將整個國家納入、并維持在穩定合理的秩序中。政治學并不討論統治人的法制,也不關注人性或神性原則,而是只關注國家本身的性質。真正的國家,是一種專為其自身而存在的社會共同體。法學家可以從法制的角度對它的存在的正當性進行討論,但政治學家不同于法學家,只是從國家的自然本質的角度,對國家的問題進行反思。
從關注國家本質的角度出發,政治學所關心的另一個問題,就是維護國家強盛的管理藝術。自從現代國家誕生以后,討論國家管理藝術的政治算術(arithmétique politique)也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所謂政治算術,也可以稱為“政治統計學”(statistique politique),它實際上是使政治家善于進行合理政治算計的現代知識體系。
國家理性的第二個特點,就是從國家與歷史的關系來思考國家問題[4](P819)。國家不是單純從法制,而是從它的興衰可能性及其興衰史的角度,探討它的內在力量強弱的兩種潛在趨勢。國家究竟朝著什么方向發展,問題的關鍵,是政府實行什么樣的政治統治藝術。國家必須不斷地增強它的實力,因為任何國家都存在于與其他國家競爭的歷史環境中。
任何國家的存在和發展,歸根結底,首先依賴于它的政府能否在有限的歷史時期內,實現國家內在力量的強盛化,以便在國際競爭中獲勝;其次,還依賴于國家是否有足夠的歷史眼光,定期總結國家發展的歷史經驗,并在此基礎上,預測未來的各種趨勢,制定可能的防范措施。
國家理性的第三個特點,就是“合理地”解決國家與個人的關系,盡可能地使生活于國家中的每個人,都能夠為國家實力的增強作出貢獻。為此目的,國家必須針對個人的積極和消極的兩種傾向,實行恰當的政策和策略:有的時候,國家要求個人維持健康,生活得愉快和長壽,從事有效的勞動,進行生產和消費;但有的時候,國家又要求個人作出犧牲,在必要時,為國家獻身而死[4](P819)。這也就是說,國家并不是為了關心個人而關心個人;國家關心個人的結果,必須使得個人的作為、生活、死亡、活動以及一切個人行為等,都能夠為“國家強盛”這個唯一的目的服務。
國家理性的第四個特點,就是盡可能使政治權力的運作機制合理化,使權力的運作巧妙地同最有效的社會力量、組織機構、文化因素以及靈活策略結合起來,組成一個緊密相關而又運用自如的“裝置”(dispositif)[1](P521)。??略凇侗O視與懲罰》一書中以邊沁(Jeremy Bentham, 1748-1832)所發明的“全方位監視監獄系統”(la prison panoptique)為例,說明現代政治的國家理性設計和操作“權力裝置”的復雜性和奸詐性[5](P228-264)。
三、西方國家理性的腐敗化
按照??碌目捶?,歷史地、具體地分析現代國家理性的演變過程,將更深刻地揭示現代國家的理性化性質、基本策略及其腐敗蛻變的必然性。
福柯指出:在16世紀末和17世紀初所提出的“國家理性”,既不同于封建君王的主權中心論,也不同于當代已經徹底變質、具有貶義的“國家理性”。16世紀的新型政治家,看到了現代知識的產生及其政治意義,特別講究政治的藝術性。他們強調:國家再也不應該只遵循神性或自然本身的法律,也不應該只片面聆聽智者的勸誡,而是應該依據于從國家本身的固有理性中自然推導出來的“法”。國家,如同自然一樣,有它自己的法,有它自己特殊的合理性[6](P648)。因此,國家的統治藝術,不應該在先驗的規則中尋求它的基礎,也不應該在宇宙論模式或哲學和道德的抽象理念中,尋求其正當性根據。國家理性的基礎本身,就在國家的特殊而具體的實踐之中,就在國家的實際運作中所總結的經驗之中。
在17世紀,當現代國家還處于最初的歷史階段時,在文藝復興時期積累了豐富政治經驗的意大利政治學家就已經為國家理性制定了基本的定義。16世紀的基奧瓦尼·波德洛(Giovanni Botero, 1540-1617)在他的《論國家理性》(Della ragione di Stato dieci libri)的著作中,就強調了國家理性的統治藝術性質。他說:“國家理性就是對國家建構、鞏固、留存及富強的方法有充分的了解?!盵4](P654)同樣的,另一位意大利思想家巴拉佐(G. A. Palazzo)也在他的著作《政府論述及真正的國家理性》(Discorso del governo e della ragione vera di Stato)中,凸顯國家理性同中世紀君主專制國家的根本區別。他說:“國家理性是一種方法或藝術,通過它,我們才有可能懂得進行有秩序的統治,并在共和國內維持和平。”[4](P657)所以,維護國家統一、完整性及其和平局面,乃是實現國家理性的基本目標。
??逻€從德國思想家謝姆尼茲(B. P. von Chemnitz)的著作《論日耳曼羅馬帝國的國家理性》那里,找到同樣充分證據,說明現代資產階級國家從其最初形態,就顯示出它的理性特征。謝姆尼茲說:“國家理性是非常必要的政治考慮,用以解決一切公眾問題,并做好協商和參謀工作,制定適當的計劃,其唯一目的,就是使國家得到維持、擴大和繁榮?!盵4](P618)
但是,從18世紀開始,西方政治轉向“生命政治”(bio-politique)和“解剖政治學”(anatomo-politique),而這是同當時西方人關于“統治”、“政府”和“警察”的觀念的改變相聯系的。具體地說,在18世紀,近代資產階級通過實際的歷史經驗,充分地意識到“政府不應該只是管轄一塊領土,不只是涉及一個領域,也不只是涉及其臣民,而是應該涉及一個復雜的復合體,這個復合體是一個獨立的實體,具有它自己的法規和反應的機制,具有它自身的調整規則和其擾亂自身的可能性。這樣一種新的實體,就是社會”[6](P273)。人們一旦建立這樣一種新的社會觀念,就同時意識到控制這樣的社會的權力網絡及其形式的復雜性。
顯然,福柯所說的西方人的“社會”概念的變化意味著:首先,以個人私有財產制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經鞏固;其次,以清醒的個人意識和個人自由意志為基礎而建構的“公民社會”(la société civile)也形成了。
在此基礎上,那些掌握社會共同體主權的統治集團,就清醒地估計到:“在沒有把個人加以規訓之前,顯然不能把他們解放出來,絕不能給予他們自由”[4](P92)。國家必須建構與社會人口整體及其中的每個人相適應的內在緊密聯系,既要以他們的生存和發展為基礎,又要使國家成為關切、維護、管理、統治、組織和調節他們的強有力的權力機構。只有這樣,現代國家才能在完全控制社會及其個人成員的基礎上,興建成強盛的統治力量總體。
歸根結底,任何社會統治都是為了有效地達到控制個人的目的。但是,資本主義不同于以往社會的地方在于:在控制個人的同時,更注重于發揮個人自由的效率和功能;在資本主義制度容許的范圍內,個人具有無限的個人自由。資本主義制度的這個特征,使資本主義政治制度把重點放在對個人的規訓上,并把規訓個人的目的同承認個人自由結合起來。
因此,生命政治集中對每個人的身體進行規訓(les discipline du corps)﹐而解剖政治學則用來調整居民和人口(les régulations de la population)[7](P183)。在這種情況下,褔柯指出:“性成為解剖政治學和生物政治學的交叉點”。首先,生命政治針對個人在物質需要和精神心靈方面的無止境的欲望,抓住“性”的因素所發出的極大迷惑性和引誘性的無限力量,制造和擴散不斷更新的性論述,使性論述成為彌漫于整個社會的最主要的論述體系,控制著個人生命成長過程的每分每秒,把個人的生命活動,納入整個社會宏觀和微觀的雙重運作過程。其次,生命政治所創造和操縱的性論述,是以現代科學理論為藍本,使各種各樣性論述都顯示科學理性的特征。再次,生命政治的科學的性論述,并不滿足于一般和抽象地談論性的問題,而是針對各個人的具體需要和欲望,有分別地向不同的個人推銷特殊的性論述,使每個人都能夠接受針對其個人欲望的性論述?,F代生命政治所擴散的這種性論述,具有現代生理學和解剖學的特征,顯示出現代性論述體系的“解剖”性和分析性,發揮了它們對于個人欲望的控制和宰制功能。最后,生命政治的現代性論述,利用了現代邏輯學的分析綜合程序,以歸納和演繹為手段,達到了將具體與一般相結合的目的,有力地推銷了現代資產階級的人性論和人文主義,并有利于通過人文主義的精神,把個人的性欲望、性需求和性理想等復雜傾向,同資本主義法制體系的運作相協調。
從此,國家理性的運作主要采取“性論述”(discours sexuels)的不斷生產和擴散的形式,并以“性論述”及其實踐在整個社會的全面實施作為對人的統治以及進行權力滲透的主要手段。與此同時,由中世紀所繼承下來的基督教教士權力模式(modalité pastorale du pouvoir)也經由現代生命科學及其技術的改造,而成為新型的生命政治對個人進行全面宰制的重要策略。
??略凇缎允贰返谝痪碇兄赋觯骸跋笳餍缘乇憩F在主權那里的對于死的決定權,現在,通過對于身體的管理和對于生活的精細周到的關照,而被細膩地加以掩飾。在古典時代,各種各樣的規訓迅速地發展,其中包括學校、學院、拘留所和工場。因此,在政治實踐和經濟觀察的領域中,也出現了出生、延壽、公共衛生、居住條件和移民的問題。所以,多種多樣的統治技術,爆炸性地增加起來,以便達到對于身體的控制和對于居民人口的宰制。這樣一來,就開創了一個生命權力的時代(L’ère d’un bio-pouvoir)”[7](P184)。在別處,褔柯又說:“過去君主專制絕對的、戲劇性的、陰暗的權力,能夠置人于死地,而現在,由于針對人口,針對活著的人的生命權力,由于這個權力的新技術,出現了一種連續的、有學問的權力,它是‘使人活’的權力。君主專制使人死或任其活著(faire mourir ou de laisser vivre);而現在出現了我所說的進行調節的權力,它同君主權力相反,是使人活或把人推向死亡(faire vivre ou de rejeter dans la mort)?!F在,政權越來越沒有權力使人死﹔而為了使人活,就越來越有權力干預生活的方式,干預‘怎樣’生活,權力特別是在這個層面上進行干預”[8](P233-234)。
上述體現在生命政治中的國家理性,到了20世紀的時候,就伴隨著科學技術的新發展而最大限度地發揮了現代技術的功效,集中擴大了國家權力對社會整體的宰制能力,使國家權力的魔爪伸到各個地方,造成對被統治者實行全面監視、規訓和控制的目的。
國家理性上述發展過程的總結果,就是使當代政治越來越顯示其悖論性質:它一方面把政權越來越集中在“國家裝置”(dispositif d‘Etat)中,實現了前所未有的權力壟斷和濫用權力的現象,對全民實行最大限度的監控和統治;另一方面,人民也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自由民主要求,同時也提升了他們參與權力治理的能力和積極性,致使當代國家理性隱含著越來越復雜的神秘性和雙義性(ambivalence)。
但是,當代國家理性恰恰利用其神秘性和雙義性,盡可能發揮現代技術的成果和手段,在表面上給予被統治者越來越多的自由民主,實際上卻極大地擴展國家的權力,使人民的自由民主權利癱瘓無力。
所以,在政治方面,國家理性的發展進程,是以控制個人的政治技術(technique politique)的建構及其完善化作為中心目標的。正是針對資本主義社會政治制度的上述特征,??抡f道:“我所思索的,實際上,是針對個人的政權技術的發展問題”[4](P136)。18世紀之后,生命政治同現代權力的基督教教士運作模式雙管齊下,操縱、宰制和規訓每個個人。在這個意義上說,生命政治與基督教教士權力的運作模式同屬于“個人化的權力”(pouvoir individualisateur),其重點是規訓和宰制具有個人自由的個人。
因此,??抡J為,西方民主制的自由,并非絕對的個人自由;它實際上以對于個人的強制性管制為前提,也就是以實行控制個人的特種政治技術為基礎,對個人進行規訓,使之將自身的自由限制在法制和規范所允許的范圍內。為此,??聦⒖刂苽€人的現代政治技術稱為“統治個人的政治技術”(la technologie politique des individus)[4](P813)。
作為實行現代國家理性的一個程序,上述統治個人的政治技術,又是同整個西方社會實行新型的“自身的技術”(technique de soi; Technologies of the Self)的進程緊密相關的。或者,更確切地說,“統治個人的政治技術”是現代“自身的技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也是現代的“自身的技術”在政治領域的主要表現形式。
在1982年10月舉行于美國維爾蒙大學(Vermont University)的學術演講會上,??掳l表了題為“統治個人的政治技術”(The Political Technology of the Individuals)的論文[4](813-828)。在這篇論文中,??旅鞔_地從現代社會的“自身的技術”的特征出發,探討和分析了現代政治的根本問題。他認為,現代政治的明顯特征,就在于超越了單純爭奪政治統治的斗爭的范圍,也不再是一種單純反對經濟剝削的斗爭,而是反對對于個人身份的約束的斗爭[9](P238)。當代社會政治的這個特點,表明資本主義的發展,已經越來越把統治的重點,轉向對個人身份的檢查、監視、限制和掌控,而權力運作的焦點,就是身體。
四、警政系統與現代公民社會
為了深入討論現代國家中的個人同國家之間的關系,不能不涉及到現代警政系統(la police)的建構及其運作的問題?,F代警政系統是伴隨著現代國家理性的誕生而建立的,并在17世紀末發展到很完備的程度,成為現代國家理性處理個人與國家關系的重要行政管理中介和關鍵環節。
國家理性在執行現代國家的功能時,表現為積極和消極兩個方面。如果說,國家通過法制的力量對付國內敵人,通過外交和軍事力量對付國外敵人,是屬于國家的消極功能的話,那么,通過警政系統,維護國內生產秩序,保障公民正常生活,促進國家強盛繁榮,從內部不斷增強國力,就屬于國家的積極功能[4](P825)。正因為這樣,福柯指出,現代國家理性的實現,主要環繞著兩項政治知識和政治技術,即外交軍事技術(une technologie diplomatico-militaire )和警政系統。當然,這還不是全部;除此以外,國家理性還必須找到第三個中間環節,以便有可能將以上兩者和諧地運作起來;而這第三個環節,便是商業和國家間的貨幣流通系統,由此形成“人口與財富的連環扣”,使人口、勞動力、財富及貿易諸環節,活躍地循環運作起來,達到最大限度地實現富國強民的目的[6](P721)。
現代警政系統是資本主義社會政權建設的最重要成果之一,其目的在于全面實現政府對于個人的控制、管理和規訓。在現代公民社會制度下,每位公民都具有強烈的個人自由意志,而且,他們對于國家的積極貢獻,也往往同他們對于國家的消極態度同時地展現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對現代公民社會所實行的政治統治,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復雜。作為現代國家的積極功能的主要執行機構,警政系統必須善于針對現代公民社會中每個公民的精神和思想的復雜變化,面對他們在生活中的各種欲望要求,進行合理的管理、嚴格的宰制和恰當的規訓。
因此,現代警政系統為擔負起國家的最復雜的統治責任,必須善于將強硬的管制措施及柔和靈活的治理手段結合在一起,使各種各樣在精神思想活動方面極其不穩定的公民個人,能夠在符合國家法制和規范的范圍內自由自在地生活。
在18世紀以前,當現代資產階級還沒有足夠的統治經驗的時候,警政系統被賦予很大的權力,幾乎成為了國家理性的集中代表機構。為了揭露現代警政系統對現代公民社會的控制策略,福柯以17世紀思想家圖格·德·馬耶爾納(Louis Turquet de Mayerne)的著作《論貴族民主制的君主國家;兼論含有三種共和制合法形式的政府》作為藍本,進行分析批判。
馬耶爾納的著作明顯地將警政工作當成政府統治全國居民的一種特殊藝術,以便盡可能地利用人口資源,促進國家的繁榮。警察的首要任務,就是維護公共秩序和道德。為此,馬耶爾納建議在政府中設立警政官員,專管人和財產兩大項目的事情?!熬旃ぷ鞯恼嬲繕耸侨恕保熬毂O督一切與人的幸福相關的事務”,“警察監督一切關于社會協調的事務”[6](P722)。
警察在管治人的時候,又把人的事務分為積極事務和消極事務兩類:人的積極事務包括對人的出生、培養、教育、工作、愛好、技能和職業訓練的管理;人的消極事務,指的是對于老人、寡婦、孤兒、窮人的管理,也包括對疾病、傳染病、瘟疫、災荒以及保險工作的管理和監督。對于公民的財產管理,則包括對商品和各種日用品的生產及流通的監管,不僅管理商業和市場,而且也監督和指導商品的制造,同時還管理公路、河流、公共設施機構以及國家領土內的一切空間。這樣一來,警政系統的活動范圍,實際上擴大到國家和公民社會的一切領域,包括國家機構的司法、財務和軍隊,同時也監控著公民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領域,并對國家的一切功能和活動進行協調。
馬耶爾納既表達了當時的一些思想家們對于建構理想國家的烏托邦精神,也表現了管理國家機構的嚴格規則,同時還試圖顯示現代國家管理的科學性、普遍性﹑藝術性和全面性。
顯然,警政系統既然囊括了國家理性的最基本面向,它就必須以最高效率實現國家對社會整體和個人的全面統治。為此,警政系統的工作和活動,不只是確保完成國家的統治功能,而且,必須使被統治的臣民,一方面心甘情愿地承受來自國家的一切命令和需求,另一方面還能主動地為國家奉獻自己的一切。這就要求警政系統成為政治藝術的典范。警政系統的功能,使國家有可能對一個由個人自由所建構的新型公民社會進行合理的統治,同時也保證使被統治的個人,能夠自由地生活,尤其保障他們的個人財產。但是,警政系統的上述職能,也顯示了近代國家干預公民私人生活及個人自由的企圖,使剛剛形成的近代公民社會從一開始就同國家理性發生嚴重的沖突。
雖然17世紀警政系統具有完全不同于當代警察的特殊意義,但當時警政系統對于整個社會及個人生活的控制程度及策略﹐卻隱含了近代國家同公民社會之間的全部矛盾。
現代民主國家的性質,決定了公民社會同現代國家之間的矛盾及其永久沖突性。正因為這樣,公民社會中社會團體的存在,成為了公民社會監督國家理性的最有效途徑,也成為協調公民社會與國家之間的矛盾的中間環節。但是,現代國家的發展趨勢,卻正好壓抑和削弱了公民社會的監督功能。??滤枋龅木到y,就是國家對抗和削弱公民社會功能的主要手段。
五、國家理性的社會化:醫療制度的理性化
由于現代國家理性的復雜性及悖論性,在考察現代政治的時候,??陆ㄗh,必須避免簡單地把理性化與非理性化對立起來,重要的問題是揭示國家理性如何打著理性的旗號濫用權力。??轮赋觯骸昂侠砘c權力濫用的關系是很明顯的?!盵3](P666)為了揭示合理化和濫用權力的內在關系,就必須運用??滤f的“微觀政治的策略”(stratégies de micropolitique),即:具體地在“癲狂”、“疾病”、“死亡”、“犯罪”和“性”等長期被傳統政治所忽略的領域中,細膩地分析“權力的微觀有機體”(microphysique du pouvoir)的結構及其運作策略,揭露國家究竟采用了什么樣的“理性化”措施,對各個微觀生活領域和生命進程實行“合理統治”。正是為了揭露國家理性的性質,??律钊氲胤治隽爽F代社會的醫療制度。
現代醫療衛生制度和健康政策,在實質上就是一種“疾病政治學”(noso-politique)[6](P14-15),它是現代國家理性的一個重要表現,也是現代規訓權力(Pouvoir disciplinaire)和生命政治(bio-pouvoir)全面宰制個人及社會整體的重要手段。正如雅克·朗西耶所指出:??略谂鞋F代政治的時候,就像尼采那樣,總是把“邏各斯與疾病等同起來,并把思想當成一種疾病,反之亦然”[10](P13)。隨著資本主義現代化的發展,國家理性也滲透到社會政策領域,通過理性形態的福利和其他社會政策,一方面實現現代社會的理性化治理及其全面制度化;另一方面也進一步對所有人的生命歷程,實行嚴格的規訓化和宰制化程序。這一轉變,意味著國家理性借助于現代知識和科學技術的成果,把對人的生命的治理和宰制巧妙地結合起來:國家借助于新型醫療制度的完善化,一方面表現出對全民生命的關懷;另一方面又順理成章地完成了對全社會的生命歷程的控制和統治。
在談到現代精神治療學的時候,??略涃潛P原籍匈牙利的美國精神分析學家薩茲(Thomas Szasz, 1920-) 所提出的批判原則。薩茲同英國精神分析學家羅納德·達維·萊昂(Ronald David Laing, 1927-1989)和達維·庫伯(David Cooper, 1931-1986)一樣,嚴厲批判現代精神分析學利用醫學原理對人的本性進行扭曲和對人實行宰制。福柯說道﹕“薩茲認為,‘醫學已成為現代的宗教’。我把這句話稍微改一改。……現在,我認為,與其說現代社會是以法制和規范,不如說是以宗教式的醫學取代中世紀社會的宗教?!盵6](P76)
??峦ㄟ^對于現代醫院史的研究發現,18世紀之后,醫學在現代社會的行政管理和權力機器運作系統中,占據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6](P23)。在現代知識史上,瑞典醫生、生物學家和自然科學家林耐(Carl von Linné, 1707-1778) 最早提出了按“種類” 的等級原則, 將一切生物加以區分的方法。很快地,資本主義社會將上述自然科學分類和區隔原則運用于整個社會中。從此,生物學和醫學成為現代社會統治者對被統治者進行區隔和等級分類的“科學” 基礎[6](P517)。
通過醫院制度在近兩百年來的貫徹和實驗,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全面實行了完善的醫療社會保險制和社會安全制(sécurité sociale),而法國和北歐各國,尤其把醫療社會保險制和社會安全制,列為管制社會和個人的最基本的社會制度。正是通過這種實行分門別類的基本方法而建構的醫療制度,規訓權力和生命政治,才有可能對被統治者的生命全程進行嚴密的宰制、規訓和監視。所以,??抡J為,醫療制度并非單純的醫學組織機構系統的問題,而是進行權力斗爭和社會宰制的一個層面。醫院既是資本主義社會本身的縮影,也是資本主義進行社會改革及權力運作的實驗場所[6](P735-736)。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現代社會正加速走向醫院式的模式(modèle hospitalier)轉化。現代社會的全面醫院模式化,是現代國家越來越緊密地同現代知識發展相協調的必然結果,也是國家隨經濟發展而進一步控制整個社會生命過程的需要?!霸?9世紀和20世紀上半葉,由于政治知識同經濟發展的緊密相結合,導致了經濟的突飛猛進?!F在,世界正在朝向醫院的模式發展,而政府扮演進行治療的角色。政府主管的任務,就是依據醫療矯形外科的程序,促使個人逐步適應發展的進程。例如,在法國,在政府分配的廉租屋系統中,政府強制性地要求居住者維持一定的生活水準,不管他們的收入是否足夠。所以,現在在法國,政府的社會救濟工作人員,實際上充當了這類家庭的財務管理者。醫療診治是一種鎮壓形式。現在的精神治療醫生,就是有實權的人,他可以決定什么人是‘正常’ ,什么人是‘瘋子’ ?!盵1](P433)“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型的收容所和救濟院,政府官員就是‘心理學家’ ,而人民就是‘病人’ 。犯罪學家、精神治療學家以及其他各種專門研究和治療人的精神心態的醫學專家們,一天一天地越來越變成頭面人物。正因為這樣,政權正在取得一種新的治療功能。”[1](P434)由此可見,政府正以醫院為模式,不但從組織上改造整個社會,而且也以醫療診治者的身份,對個人和社會整體,從事“診治” 和“治療”的工作,并由此對整個社會和個人,進行“診斷”(diagnostique) ,將人們劃分為“正常” 和 “異常” ,實行名副其實的區隔和分類,實現對生命的全面管制。
社會的上述醫院模式化,在生命權力實現全面統治的西方國家中,更進一步體現在對于生命過程及生命體的宰制。這首先表現在一系列社會保險制(le système d’assurance sociale)和社會安全制(le système de la sécurité sociale)的建構和貫徹[8](P219-223)。失業保險、疾病醫療保險、機車駕駛保險、家庭火險、養老保險以及其他各種名目繁多的個人或集體保險措施,充斥于現代社會中。政府充當了社會安全和社會保險制度的推銷者和監督者,以便實現生命權力對生命的全面控制。
總之,現代政治所采用的“統治個人的政治技術”,是貫穿于西方社會中的“自身的技術”的當代變種。統治個人的政治技術,作為一種最典型的現代政治技術,其重點是管制構成社會基本成員的個人。但是,值得人們深思的是這種特殊的現代政治技術,在論述其基本目標和基本任務時,并不直接強調對個人的管制,而是以非?!袄硇浴钡姆绞?,采用最迷惑人的功利主義方法和手段,大談特談政府“關心個人健康和個人幸?!钡膯栴}。換句話說,以管制個人為中心目標的現代國家理性,其基本特點,就是以“關心個人”為主要手段,推行嚴格控制個人的政策。??乱?779年在德國出版的《一個全面的醫療政策體系》(J.P.Frank, System einer vollstaendigen Medi-cinischen Polizey)為例,說明在18世紀資產階級新政治技術的誕生及其特征[6](P523)。??轮赋?,通過這本書,我們可以看到:關心個人的生命,成為了這個時代現代國家的一個首要任務[4](P815)。但是,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正當資產階級高唱“保護個人健康”的口號并實行這種政策的時候,各個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為了發展它們的資本主義,不惜發動大規模的國內戰爭和世界大戰,驅使成千上萬的人民,在戰場上相互屠殺。正如福柯所說:在現代國家實行“保護個人健康”的政策的同一時期,法國大革命爆發了。法國大革命是各資本主義國家發動大規模國內戰爭的重要信號,“它演出了動員國家軍隊進行大規模屠殺的悲劇”[4](P815)。與此相類似,在20世紀40年代,正當英國經濟學家伯弗里茲(William Henry Beveridge, 1879-1963)提出他的社會公共保險計劃,并準備在1941年至1942年全面推行的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資本主義國家不惜代價地再次演出了世界性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悲劇。??抡f:“在所有的大規模屠殺的歷史上,很難找到另一個實例,可以同第二次世界大戰相比較??墒?,正是在這個時期,社會保護、公共健康和醫療救助政策剛剛付諸實行。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人們準備實行、或至少公布了伯弗里茲的計劃。我們可以從這個巧合中概括出一個口號:‘你們進行大屠殺吧,反正我們保障你們會有一個長久而舒適的生命歷程’。總而言之,在資本主義國家中,生命保險同走向死亡是同時并進的。”[4](P815)??抡J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可以舉出成千上萬的類似例子,表明毀滅性的殘酷屠殺過程與保護個人健康的政策,總是“成雙平行”。所有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這就是我們的政治理性中最重要的矛盾之一。”(c’est l’une des antinomies centrales de notre raison politique)[4](P815)??掳堰@種現代的政治理性,稱為“死與生的游戲”(le jeu de la mort et de la vie)[4](P816),它實際上是現代國家理性所玩弄的政治技術之一。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國家理性實際上變成了“國家永遠有理”的真正工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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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小娟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