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前行：在傳統與現代之間

回首20世紀的文化中國，我們會看到這樣一個基本態勢：文化在傳統與現代的張力之間艱難前行。就世界發展來看，20世紀是全球化急劇擴張的世紀，是資本的邏輯在全球展開的世紀。這一情勢對于被動步入全球化的中國文化說來，折射了太多的辛酸與沉重。面對西方文化的挑戰，如何克服民族文化危機，建立新的社會文化實踐范式，以實現中華民族文化主體意識的真正覺醒和社會的全面進步，這一價值取向一直縈繞于國人的心頭，歷經世紀滄桑而不衰。

如何認識文化實踐的歷史本質？如何認識文化進步的多樣性與統一性？如何在世界文化發展背景下定位中國文化發展？如何在堅守民族文化傳統的同時弘揚民族文化的現代意識？耐人尋味的是，這些問題在20世紀上葉的中國就已從各種不同的視角提了出來，然而直至今天學術界仍在進行思考。甚至給人造成的感覺是20世紀中國的人文研究一直處于徘徊與停滯狀態，沒有實質的突破與進步。依筆者看來，根本的原因則是，時至今日，我們仍然沒有從根本上完成中國傳統文化向現代文化的歷史轉型，“現代化”實踐仍然是未來中國文化的重要歷史課題，盡管現實環境發生了諸多改變，然而這一時代主題并沒有過時，因而上述一系列問題還需要我們認真面對。

我們必須在民族性與時代性、傳統與現代、本土化與全球化的二元張力之間去考量中國文化的發展與創新問題。因為失去了對民族文化傳統的觀照，文化創新就失去了文化價值維度；而漠視全球化與世界性視野，文化就喪失了可比照的時代精神。從這一視角檢視20世紀中國的文化發展，我們更能有效捕捉到它的歷史文化價值并感受到它對今天文化實踐的啟示。

在人類文化的整合過程中，不能回避的一個話題就是文化創新。在當代中國，由于改革開放和社會生活的急劇變遷，“創新”成為人們頻繁使用的一個詞匯。但筆者以為，由于文化發展的特殊性，我們應該謹慎使用“文化創新”這一概念。眾所周知，在社會生活實踐中，相對于物質層、制度行為層，人的精神文化層面的變遷是最為遲緩的。環顧當下，諸多標榜“文化創新”的理念、工程和口號，往往是花開花落，各競一時之秀，缺少可持續的生命力，有些甚至演繹成了種種鬧劇。

凡此種種，究其根本原因，還是不了解文化發展與變遷的內在規律。文化是一條河，是一條從“過去”經“現在”流向“未來”的河，河流生生不息，我們很難人為割斷文化的血脈。更確切地說，文化總是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張力之中發展前行的。傳統文化是在不斷創造中形成的，又是在不斷創造中被突破和創新而走向現代的。

在這里，我們要切忌把傳統文化和現代化作實體化的理解：往往企圖尋找、確立一個固定不變的標準以便把所涉及的東西確定地歸類于傳統文化或現代文化中，這實質上就把傳統文化和現代化都視為一個邏輯上周詳嚴謹的、抽象的、統一的整體，從而認為每個民族只有一個唯一穩定不變的傳統文化樣態。這種對傳統文化和現代化的實體化理解，一般有兩種表現形式：一種表現是把傳統文化和現代化的關系看成是一種歷史性關系，企圖到前人遺留下來的書面文獻典籍中去尋找傳統文化。這就把傳統文化當作了一堆僵死的、既定的、靜止的、封閉的東西；另一種表現是把傳統文化當作現代化的阻力和障礙，把傳統文化當作現實中的問題、消極的東西、社會的陰暗面、一切不如意的東西的替罪羊，把現實中的一切問題都歸咎于傳統文化。在這種觀點的指導下，要進行現代化，就要徹底清除傳統文化，“不破不立”，五四時期的“打倒孔家店”、“消滅漢字”等等口號，文化大革命中的諸多做法就是這樣。這種觀點過分夸大了傳統文化的力量，視傳統文化為文化的全部，把傳統文化看成一成不變的東西，最終必然要導致歷史虛無主義。

但豈不知在現實實踐層面，傳統文化與現代化，都不是抽象、空泛的。傳統文化和現代化既然都是人的生存活動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可能只取其一而舍其二，它們都是不可能簡單地取舍的。文化既然是人的生存活動本身，那就不可能是抽象的，而只能是具體的。既然是具體的，那么，在不同的國家，由不同的人所進行的不同的活動，其現代化就不會是只有一個模式，同樣也是五彩繽紛、各具特色的。這樣，對傳統文化和現代化的探討就不能再用現成性的思維模式作泛泛而論，而要在不同的個人、群體所特有的不同的生存活動中進行具體的深入研究。質言之，文化的血脈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穿梭，尤其在世界文化多元化的總格局下，各個民族的獨特文化傳統的形成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而在經濟全球化、各民族相互依存相互交流不斷加速的現代化過程中，文化不斷拓新，既守護和繼承傳統又背離傳統、走向現代的雙向逆反運動，正構成當今世界各國各民族文化演變的一大奇觀。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它實際反映了人類文化發展的深刻規律。

文化活動既然是人類的生存運動，這種生存活動的是“文化形成的形式和習慣”。傳遞前人生存活動的經驗和教訓的傳統文化，這是人從一出生別無選擇、必須面對的。誠如米希爾·蘭德曼所言：“人要成為全面的人，只有生存于承擔了傳統的同類群體中。人的文化方面只能以這種方式發展。”[1](P260)人要成長，“首先必須吸收與他相關的文化傳統。個體首先必須爬上他出于其中的文化高度”[1](P277)。這說明，傳統文化一方面是前人生存活動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一種知識、價值、意義，是前人生存活動的智慧的結晶。按照伽達默爾的看法，人作為有限的存在，是處于傳統文化之中的，不管他是否了解這種傳統文化，也不管他是贊成還是反對，他都不可能超越傳統文化的觀念意識。我們始終只能在傳統文化中進行理解。不管意識到與否，傳統文化總是影響并形成我們，始終是我們的一部分。它當然不會是久遠的過去，而是就存在于人的每一個成長階段，就存在于人當下的生存活動中，存在于這種當下的生存活動的方方面面里，傳統文化是我們進行思維的前提。我們固然也有許多無法控制的成見和思維定勢，但我們必然要調整、修正、剔除和補充它們，在此基礎上展開新的思維活動。這種新的思維活動及其成果馬上就構成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思維轉化為行動，行動產生成果，我們就這樣也參與了傳統文化的創造，傳統文化就是這樣存在、發展和延續下來的。傳統文化還是使社會的各個部分、使社會的各個發展階段保持緊密聯系和統一性的東西，是社會發展的基因。它從物質技術、行為規范、精神意識等等層面表現出來，集中表現在語言符號、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等方面。

我們因此可以這樣說：文化在其傳承過程中有兩個維度：作為文化活動的結果的這一部分，是傳統；作為對傳統文化進行修正、補充、更新的另一部分，是現代。它們作為文化的一體的兩面，是共時態地位居于個人社會當下的生存活動的方方面面里。換句話說，傳統與現代共同構成了人的生存活動的本身。

對待傳統，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文化態度。一種是將傳統視為人的傳統，視為人的生命的表現和生命的存在形式，這是一種“人的態度（human attitude）”；另一種態度是將傳統看作人的傳統，在此，傳統成為外在于人的規范，成為異在于人的生命之外的東西，這是一種“物化態度（reified attitude）”。“人的態度”成為主體與傳統的紐帶，使傳統成為主體的確證對象。“物化態度”則導致人與傳統的疏遠，傳統則成了外在于人的簡單物。顯然，哲學對傳統的解釋只能立足于“人的態度”之上。

傳統對于人之所以重要，這是因為每一代人的文化創造活動不可能從空白處起步，人類所從事的每一種文化活動，所得出的任何有關對象的新知識都將受到既已存在的某種文化方式和理論框架的支持。甚至可以說，人類的整個文化積累都構成了人類新感知的廣闊背景，人的某種現實需求往往喚醒了文化傳統的某個部分和某個側面，這使傳統的價值在當下的意識視野中凸現出來，進而成了參與現實文化生成的有機部分。過去的一切都可能構成傳統，每一代人所受的教育，無非是在學習一種規范，當我們面對對象世界時，便不自覺地使用了這種規范來予以新的理解。沒有這種傳統規范，人類的一切文化行為都將是不可思議的。

人的理解釋放了傳統的潛在能量，從而使過去的傳統與今天的現實血肉相連，不是傳統需要我們來延續，而是我們需要傳統來維護自己。每一代人對過去傳統的回眸在某種意義上都蘊含著一種對當今現實的渴望，都同時又是一種對新傳統的開辟。無論我們怎樣從多種角度描述和理解傳統，我們的出發點都既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而是活生生的今天。傳統恰恰是因人的理解而延續，每個人如果放棄了立足他的時代去理解傳統的權力，那么他就實際放棄了文化創造的責任。

理解文化傳統需要主體的自覺意識和批判意識，誠如馬克思所強調的，辯證思維在其“合理形式”上，就是“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2](P24)。唯有站在時代的高度，超脫狹隘世俗功利的束縛，保持追求真理的勇氣，他才可能從富有魅力的現實事物中看到應該否定的東西，從可能是毫無生氣的傳統中發現不朽的東西。一般來說，在這過程中，滯后的文化總要被先進的文化所取代，古老的傳統總會在現代的競爭中被刷新。在一定意義上，現代化就是先進化。這種先進性是在歷史縱向與全球橫向的雙重比較中被識別和確定的。

顯然，把握傳統與現代的有機張力，才是我們今天所應持有的文化實踐態度。關于這一點，福柯在《什么是啟蒙》一文中談及對現代化作時代性的理解時曾經指出：我們不應該將現代化僅僅看作一個處于前現代與后現代之間的一個時代，而更應該將其看作一種態度，而這種態度不是誰都有的，也不僅僅局限在某一個特定的時代。著名后現代思想家、加利福尼亞大學的霍依教授則說得更加富有哲理意味：“按照我所提出的后現代主義觀，稱福柯為一個后現代思想家并不意味著他的同時代人和幸存者同樣也是后現代主義者或必須成為后現代主義者。歷史的中斷不是同時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的，也不是同時發生在所有地方的。同一個人、同一種紀律或設置在某些方面可以是傳統的，在某些方面可以是現代的，在另一些方面可以是后現代的”[3](P38)。這個說法言之成理而且可以用來理解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關系。對傳統文化和現代化的關系作“時代化”的理解盡管簡便，但卻勢必在兩者之間設置一個僵硬的、各執一詞的人為界限，由此導致一系列的混亂和產生很多問題。

文化既然就是人的生存活動和內蘊于其中的知識、價值、意義，那么，它就只可能是由不同人的或同一個人的各個方面的生存活動關聯起來的關系網絡，也就不可能是實體，它是具體的、與時俱進、因人而異的。文化就是這個關系網絡的調控配置，其中的一切都要根據具體的場景、局勢和參與其間的人的情況來確定。根本談不上有所謂最好的文化。

傳統只能在當下人們的生存活動中去尋找。這樣，“傳統文化是否有利于現代化”或“傳統文化是現代化的障礙還是動力”等等這一類問題，就可能是大而無當的假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傳統文化的某一部分是否、以何種方式、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制約著我們今天的生命活動？我們應該怎樣去塑造新的傳統？

也許在這樣的語境下討論文化創新，才是有意義的。文化創新，必須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找到一種平衡的支點，尤其是要慎重地對待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因為文化傳統對于每個人、每個民族說來，都是一種無法拒絕的存在，我們不可能超越民族傳統的觀念意識。我們始終只能在民族傳統文化中進行理解，不管意識到與否，文化傳統總是影響并形成我們，始終是我們的一部分，存在于人的每一個成長階段，存在于這種當下的生存活動的方方面面里。

文化傳統是我們進行新文化實踐的前提，在現實的文化實踐中我們對原有傳統進行著調整、修正和補充，我們就這樣參與了傳統的創造，傳統文化也就是這樣存在、發展和延續下來的。顯然，任何一種新文化，不可能是無源之水，它必然要在傳統文化的母體之中生長出來。從傳統文化到現代化文化，這應是一種既對立又統一的文化生長過程。因為，現代化在其本質上又是一種新文化創造，不可能從傳統中自然而然生長出來，需要我們用時代視野和開放的心胸去吸納人類的各種先進文明成果，以弘揚自身的文化。

在20世紀以降的中國文化實踐中，“傳統與現代”的文化意蘊往往是以“中國與西方”這樣一種特殊形式表現出來。從文化哲學理論上講，兩種文化的相遇、溝通應該是文化主體之間的“對話”過程，因此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主動性行為。然而這種文化價值層面的信念并不能等同文化溝通的現實。由于中西文化發展歷史的落差，使得雙方文化的溝通很難在一種平等的層面上展開。從文化史上看，對待不同文化間的差異性往往表現為三種不同的態度：第一種是對凡與自己文化不同的異質文化，一概視為異端，必征服之、同化之，以至滅絕之而后快；第二種是承認異質文化的價值，但只是作為珍稀的收藏、獵奇的點綴或某種可供研究的歷史遺跡，這實際上排斥其在現實生活中的作用，抽空其生命，欣賞其空殼；第三種是一種文化相對主義的態度，它是將事物放到其自身的文化語境內去進行觀照的一種方式，它贊賞不同文化的多元共存，反對用產生于某一文化體系的價值去評判另一種文化體系，即承認一切文化無論多么特殊，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價值，理應受到尊重。

上述三種態度中，第三種態度較之前兩種態度確實更有合理性與寬容性。但是如果我們再進一步追問，千差萬別的文化有沒有普遍認同的東西呢？在眾聲喧嘩的多元文化中是否仍然會體現出某種共同規律，某種文化理想的共性和“是非”標準呢？

對這一問題的思考無疑應該立足于時代性視野，即人類文化的一體化這一發展現實。當代世界文化的發展，使人類的交往已經擴大到全球范圍，形成了世界性的普遍交往。這使得中西文化之間大大增加了相互了解的機會，增強了相互間的對話。它正在為中西文明在求同存異的原則下走向團結，走向文化融合，從而避免或減少彼此間的對立和沖突提供現實基礎。我們誠然不應漠視中西文化之間有利益的沖突，有語言、信仰、價值觀念等等的差異，然而這種沖突和差異，只有在不斷的交往之中才能了解，才有可能尋求逐漸消除的解決途徑。文化一體化發展時代的到來只是表明了全球合作的可能性進一步加強了，中西文明有可能在一種新的層面上增加溝通，這并不意味著沖突的解決，要使可能性變成現實性，也許還要走漫長的路。

在現時代，中西文化的溝通應提倡的一個基本原則是“立足民族文化，促進全球文明”。一種全球文明的視野只能在文化開放的氛圍中才能確立，只有當人們更多地注意全球問題或全球文化時，對于民族文化的解決方案才是真正有效的。正是在文化封閉的狀態被打破之后，在全球文化的關照下，中西文化重新發現了自己文化的根。人類文化發展的未來前景，必將是文化的全球化與文化的多元化的并存共進。或者用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的名言來概括：“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就是各自以自己的文化為榮并發揚光大，尊重、寬容、欣賞其他文化，各種不同的優秀文化共生共存，目標是達到天下大同的理想。

保護民族文化，并不是像對待古代文物那樣把它與周圍世界隔絕開來，相反，一種文化只有與時代相適應，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既不斷地更新和發展，又不失去自身傳統的特色，才是有生命力的、根深葉茂的文化。民族文化需要在與外部環境、外來文化的不斷撞擊中得到錘煉和發展。中華傳統文化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文化，它是人類文明的一個獨特的部分，其中所凝聚的生活、實踐智慧、審美的魅力和情趣等，通過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交流、碰撞，必將顯示出其勃勃生機，成為超越時空的世界文化精神中具有獨特魅力的部分，為中華民族爭得更多的世界性聲譽。中西文化的交流，必須激活各自文化的潛在生命力，使文化煥發出新的生機。

總之，在人類文化一體化發展的背景下，任何民族文化與民族傳統的發揚，都離不開所處時代的文化整體的價值觀照，即受整個時代文化價值力量的制約。我們只有充分地意識到這一點，才能有效地確立當代中華文化的價值取向，并自覺地把民族文化實踐行為與時代文化精神有機結合起來，使自己的文化實踐真正成為時代精神的生動體現。在這種情況下，人類文化的整合與創新才是真實而富有意義的。

參考文獻

[1]蘭德曼.哲學人類學[M].北京:工人出版社，2000.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霍依.福柯:現代抑或后現代[A].約納森·阿拉克.福柯之后[C].新不倫瑞克，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