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機“小電影”和“涼”

初秋總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光芒。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一年的初秋是紫色，紅燈就是在那紫色的光芒中急匆匆地跑回家的，許多紫色的光就被她撞得怦然而碎，都碎到我的眼睛里了，紅燈一點也不理會我的痛苦，依舊在紫光中攪和，還差點撞倒了正在用連枷敲打黃豆稈的娘。

紅燈，娘很是惱怒，你再這樣瘋下去，小心將來嫁不出去。

紅燈似乎沒有聽見，喘息未定的紅燈不停地朝我眨眼睛，紅燈的眼睛像爹，是雙眼皮，我的眼睛像娘的眼睛，是單眼皮，爹不說是單眼皮，而說是滑邊眼。我不想看紅燈眨眼皮，可她依舊在眨，紅燈每眨一下眼睛，我的嗓子里就有一個東西跳一下，很多話像黃豆一樣在我的身體里跳躍，但是我不能說，沉默了一天的爹就在我的身邊撥弄他心愛的木殼收錄機，收錄機滋啦滋拉地響，像是一個肚子不好的人在瀉肚。間或聲音也響起來，像炸雷，可只是一瞬，收錄機就靜默不語了。

爹的汗水不斷地從額頭流到他的下巴，爹抓了一把汗，隨手就甩掉，有幾滴就甩到了我的鼻子上，又酸又臭，我還沒有來得及擦干凈，又飛來了幾滴臭汗到我的嘴巴上。

爹說，天怎么這樣熱?

娘用鼻子哼了一聲，奇怪的是不干活的喊累，干活的卻不熱。

爹不吱聲了，而他手下的收音機又滋滋滋地響起來了，刺耳得很，好像有毛毛蟲鉆到了我們的耳朵里。爹忽然停下來對我說，東風(fēng)，東風(fēng)，要不你去孫慶家買兩節(jié)電池，收錄機怕是沒電了。

我還沒有回答爹的話，娘吼了起來，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沒電!沒電!我看你自己快沒電了，整天抱著收錄機，像是抱著骨灰盒似的。娘吼完了又指揮我和紅燈，你們發(fā)什么癡呆，以為自己是公子小姐呢，吃飯能夠吃幾大碗，快幫我撿黃豆!

孫慶早就說了，今晚請大家看他家從上海帶回來的電視，也就是小電影。我似乎聽見了一大隊又一大隊的人馬有說有笑地走向?qū)O慶家的樣子，他們一腳又一腳地踩過我的心，我的心就腫了起來，我有點恨爹，如果不是爹一個下午和娘啰嗦要買什么電池，如果娘不發(fā)火，如果娘不和爹吵架，我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樣一起去孫慶的充滿醬油味的代銷店里看小電影了。

爹依舊在等木殼收錄機說話，收錄機里的聲音已經(jīng)越來越小了，就像爹越來越妥協(xié)的態(tài)度。這時候，娘數(shù)落爹的聲音卻越來越溫柔了，你舍不得這樣，舍不得那樣，卻舍得買電池，你掰起指頭數(shù)一數(shù)，你說你這些年用了多少電池了，沒有一笆斗，也有一籃子了吧。

爹像是聽不見，估計他也在后悔，爹手下的木殼收錄機給我們家?guī)矶嗌贌狒[啊，每當(dāng)晚上八點鐘，單田芳說書一開始，村里的人就會來到我們家開小會，王支書總是躺在中間的竹條躺椅上，收錄機像一只方狗伏在王支書的耳朵邊。王支書摸摸耳朵，爹就趕快把收錄機的旋鈕扭下去，王支書如果翻了個身，爹就趕快把聲音扭上來。如果是聽磁帶的話，爹會很小心地把收錄機的磁帶門打開，幾乎聽不到什么聲音，這可是村里第一臺收錄機，為了這臺收錄機，犧牲了娘計劃已久給爹添置的毛線衣。爹一點也不遺憾，爹說，穿在身上沒有人看到，買成收錄機誰都可以聽，養(yǎng)耳朵呢。

想一想，爹的毛線衣養(yǎng)了多少人的耳朵啊，如今那潮水般的人都走了，都被孫慶家的小電影收走了，人心是多么容易變的東西啊，就像秋天的樹葉，一夜就從深綠色變成了淺黃色，爹和娘的心變得更厲害，不僅是變黃了，簡直是變枯了，有一次，王支書一邊瞇著一只眼睛，一邊掏耳朵，還模糊地說，建國啊，好好干，將來大隊的電工就是你干啦。王支書只說過一次，可爹就記住了，爹是多么喜歡機器一類的新生事物，出于對東風(fēng)柴油機的熱愛，他給我取名為東風(fēng)，至于我妹妹紅燈，肯定和紅燈牌收音機有關(guān)。

吃晚飯的時候，又有一批人去孫慶家了，孫慶家的人早就塞滿了，他們?nèi)ネ砹耍挥姓驹陂T口看了，像一只鴨子吃食一樣伸長脖子看啦。

我的頭腦里還是有那些黃豆在跳來跳去，直到去孫慶家看小電影的人散開回家時，我依舊沒有睡著，頭腦里全是亂七八糟的腳印，到了半夜，黑暗中傳來爹壓低了嗓子的聲音，東風(fēng)，東風(fēng)，你說今天晚上……他也去看嗎?

我沒有回答爹，也再也不敢翻身了，那些在我的身子下叫了一個晚上的葵花稈也忍著不叫了。爹說的是王支書，王支書肯定是要去看孫慶家的小電影的，他的胖女人和胖丫頭肯定也要坐在他的身邊一起看的。這是紅燈早就打聽好的，紅燈還打聽到孫慶還請了大隊陳會計，民兵營劉營長。紅燈說，真是吃了忘狗屎了，他們還說收錄機和小電影簡直不能比，一個是地，一個是天。

他們對我們家收錄機的污蔑令我心疼。估計爹也聽到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用鉛筆刀把孫慶的名字刻在地上，然后用鉛筆刀把孫慶的名字全部殺掉了。爹看見了，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娘說，人家孫慶礙你們什么事?我說，他是我們家的仇人。娘說，我看不是，最起碼人家沒有讓我再掏錢買電池。

不過，爹再也不肯去孫慶家買東西了，去孫慶的代銷店買東西的任務(wù)就交到我身上了，每次我去買鹽的時候，娘總是反復(fù)地叮囑，東風(fēng)啊，要盯住他的秤，記著啊，要讓他把秤尾子翹起來。

我在跨進孫慶家前還在想著娘的話，可我多么不爭氣，一走進去，眼睛卻被那紅殼的電視機逮過去了。我在夢里曾經(jīng)夢見過它，它像是一團火在燃燒，可這只九英寸的小電影現(xiàn)在睡覺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它肯定是不認(rèn)識我。

孫慶把我家的鹽罐遞給了我，說，東風(fēng)啊，晚上過來看嘛，可比放電影好玩多了。當(dāng)時我很不好意思，當(dāng)我看見鹽罐里可疑的鹽粒時，孫慶的話就像燒紅的鐵皮烘烤著我，令我無地自容，還把我家的鹽烘化掉了一部分。

我家的紅燈其實也是一臺小收音機，她整日里在村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耳朵豎得像天線，把村子里的許多聲音都接收過來，然后再放給我們聽。紅燈說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孫慶家的小電影。可紅燈越是講孫慶家的小電影怎么樣怎么樣，爹的眉頭就皺得越深，往往還不等紅燈說完，爹就會大聲把紅燈的話打斷，紅燈，你吵死人了。娘可不管這些，娘說，你睡不著覺怪床歪，人家不來聽你的破收錄機你朝丫頭發(fā)什么火?爹可能覺得很沒有面子，就站起來，對娘揚了揚手，娘一點也不怕爹的，說，你打啊，你不打你就不是人，這個日子我也過夠了。我家的人民戰(zhàn)爭又空前爆發(fā)了。沒有想到，爹的手還是落了下來，爹說，我看你的頭上有一根草。娘一怔，你又用甜話騙人了，那些沒有良心的不來才好，省下我每天晚上的茶。爹不說話了。

收錄機早就不響了。每天晚上，寂靜之水就這么包圍著我的家，我們都變得濕漉漉的，而巷子里總是有很多人準(zhǔn)時繞過我的家，向?qū)O慶家走去，他們家肯定又像清晨茅坑一樣熱鬧了。

我也不喜歡去孫慶家了，可偏偏家里小桅燈里沒有火油了，娘找出一張陳會計發(fā)給我們家的火油票，叫我去孫慶家打火油。我真是一萬個不情愿，可沒有辦法。一路上，我一邊晃蕩著手中用農(nóng)藥瓶做的火油瓶，一邊對自己說，這次千萬不要盯著小電影看，一定要看孫慶手里的油端子。

孫慶家的小電影就故意放在一進門的地方，小電影對著我眨眼睛。孫慶說，東風(fēng)，你們家每天晚上在干什么啊。我沒有回答他。孫慶又說，是不是你爹不讓你們來?我沒有吱聲，看著孫慶，孫慶笑了，他笑起來像一只老鼠在笑，我還看到了他下巴上的幾根老鼠毛。孫慶說，讓我猜著了吧。我狠狠地奪過火油瓶，不是!不是!一個小電影有什么稀奇的。孫慶說，東風(fēng)，急什么，還差一端子呢。我只好又把火油瓶遞過去，孫慶在上面灌，我在下面等。孫慶說，東風(fēng)，你為什么要抖，抖個不停?你說我怎么灌?是啊，我為什么會抖個不停?我很想把自己安靜下來，可沒有辦法，一些火油還是滴到了我的手上，我身上立即布滿了濃烈的火油味。我想，如果有火種，我肯定會燃燒起來。孫慶還在身后叫我，東風(fēng)侄子，東風(fēng)侄子，晚上我給你留個好位置!記著把紅燈一起帶過來。

晚上我當(dāng)然不會去，更不會帶紅燈過去。因為晚上的稀飯里布滿了火油味，爹沒有吃，娘吃了，吃完了把我打了一頓。后來爹和娘就吵了起來，他們總是在吵架，一到晚上就像烏鴉一樣吵個不停，我和紅燈必須識相地呆在家里，看著吊在半空中的電燈在秋夜里晃來晃去，爹和娘的影子也晃來晃去，為什么不停電呢?這段時間為什么不停電呢?可電并不聽我們的話，就像我們的耳朵也不聽我們的話，到了孫慶家的小電影散場的時候，它就會醒過來。

爹又一次打開了積怨已久的收錄機，收錄機居然還能夠講幾句話。真的把正在撿黃豆中土粒的我們嚇了一跳。娘問，敗家子啊，你哪里有錢買電池的?收錄機用越來越微弱的電流聲回答了娘，栗色的木殼收錄機籠罩了一層奇怪的紫光，爹用力拍打著木殼收錄機，聲音很響，收錄機一定是被拍疼了，尖叫了一聲，然后就啞了。爹還不死心，繼續(xù)拍打，可收錄機好像和爹賭了氣，不開口了，木殼收錄機上的紫色光芒就錚錚地動個不停。

很多人又到孫慶家去了，爹拍打收錄機的聲音好像是在為他們走路打拍子。

其實不去孫慶家看小電影也是有好處的，我們一家可以在這一下子變得安靜的秋夜里干很多事，比如把混在芝麻里的那些灰塵用扇子扇掉，可以把黃豆、綠豆全都扎到蛇皮口袋里，然后再倒到黃泥甕里放好，如果不放在黃泥甕里，好吃的老鼠們一定不會放過這些香噴噴的豆子。娘還用鐮刀把向日葵的頭全都割下來了，向日葵的頭足足裝了一笆斗，還是我和娘抬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娘就和我還有紅燈用棍子把向日葵籽從葵匾上敲下來，爹被我們弄出的向日葵汁水的辛辣味嗆得直咳嗽。我們還把花生收好了，甚至還把雜亂的稻草一根又一根地順起來，順成一束一束的，紅燈說，我們都像是給稻草扎小辮子了，一直很嚴(yán)肅的娘被紅燈的話惹笑了。紅燈也許不懂，可是我懂，這些稻草都是為了在雨季到來之前修補我們家已經(jīng)陳舊的稻草屋頂。

我們一家忙得充實而自在(除了不做事整天打瞌睡的爹)，娘似乎也變年輕了，她還教我們唱她小時候唱過的歌謠，原來我們以為她只會罵人，真是想不到，娘的喉嚨真是很好聽呢。娘還給我們講故事，娘講故事也有天賦呢，她比爹會講故事，因為她比爹會賣關(guān)子，同樣的故事，要是爹來講，我們早就知道結(jié)尾了，而娘講故事，我們不知道結(jié)尾，我們渴望著娘講的結(jié)尾。真是很感謝孫慶家的小電影呢，要不是他，我們還不知道有另外一個娘，我和紅燈談過，我們更喜歡現(xiàn)在的娘。

有一天，娘正在給我們講鯉魚寶的故事，鯉魚寶從小偷針長大偷金的故事我們都聽說過的，可娘講得非常形象，我們仿佛就看到鯉魚寶是怎樣在他娘面前撒嬌的樣子了。忽然，娘停了下來，對紅燈說，紅燈紅燈，你聽聽，去孫慶家的人少多了。紅燈就豎起了耳朵，聽了好久才說，好像是少多了。娘說，紅燈今天耳朵傷風(fēng)了，東風(fēng)你聽聽。我聽了半天，沒有聽得出來。一直在打瞌睡的爹就在這個時候開口的，少多了，最起碼少了一半。那一半人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呢?是啊，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們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得出來，不過我們一家都變了樣，爹很興奮，娘也很興奮，我們睡覺的時候，還聽見爹和娘在嘰嘰咕咕地說著什么。

第二天，我家的小收音機紅燈只出去一會兒，就把消息打聽到了，原來還是孫慶出的問題，孫慶現(xiàn)在不給大家放免費小電影了，而開始賣票收錢了，二分錢一看。二分錢也是錢吶，二分錢可以買兩塊糖，一天半塊糖的話，兩塊糖可以甜四天。二分錢可以買一盒火柴，一盒火柴可以用一個月呢。還有呢?還有呢?紅燈說，還有四爺因為跟他兒子要錢看小電影被他媳婦打了個耳光。四爺?shù)南眿D的確很厲害，她叫四爺?shù)膬鹤酉驏|，四爺?shù)膬鹤硬桓蚁蛭鳌？梢驗槎皱X，就打公公的耳光的確是孫慶惹出來的事。爹似乎不滿足紅燈打聽回來的消息，還在問紅燈，紅燈很為難，實在沒有了。爹說，那他跟王支書收不收錢?娘說，你真是呆子，像孫慶這個滑頭怎么可能跟王支書收錢?爹說，我覺得也不會。爹停了一會兒，又問紅燈，紅燈好乖乖，你還聽到什么話了?紅燈吃驚地看著爹，頭搖得卟咚卟咚響。

也許娘也想讓我打聽外面的消息，娘居然主動讓我去孫慶家買電池。我拿著錢一溜煙地跑到孫慶的家，還差點撞倒了正要出門的孫慶，孫慶一邊給我拿電池，一邊還揉著胸口，東風(fēng)啊，你今天如果把孫叔撞死了，你可不值得了，你想想，你多大?還有多少好日子要過?他似乎很啰嗦，我卻沒有心聽他說話了，我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們家的小電影，那紅殼小電影上競也籠罩著一層紫色的光。

我剛回到家，爹就迫不及待地把電池奪過去了，他為什么不問我有沒有打聽到什么故事?爹好像忘了，他揭開收錄機的后蓋把電池喂進去了，爹扭開開關(guān)，聲音像乳汁一樣涌了出來，里面有人在唱《沙家浜》的阿慶嫂，阿慶嫂的一口氣真是很長，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唱個不停，爹的頭也跟著搖個不停，像一只搖頭蟲了，我真擔(dān)心他的頭把脖子搖斷了。爹后來終于把頭搖完了，他又換了一個臺，結(jié)果收錄機里發(fā)出了嘰里咕嚕的聲音，我們一個也聽不懂，娘忽然學(xué)了一句，嘰里咕嚕嘰里咕嚕，學(xué)得怪里怪氣的，把我們?nèi)慷盒α耍Φ酶菂柡ΓΦ阶詈螅尤话盐覔У剿膽牙镄Γ牧馓罅耍液喼倍即贿^氣來了。

過去來聽收錄機的老頭老太又到我們家了，他們大都是紅燈請過來的，他們都有點不好意思。四爺是爹親自請過來的，四爺一到我們家就大聲說，看個小電影有什么了不起的，還瞎著眼睛要錢。

娘為了這天晚上燒了一鍋茶水，可是卻沒有喝完，要是在往常，一鍋茶水是遠遠不夠的。娘的情緒后來就不好了，爹解釋說，主要是王支書不在。是啊，喝了酒的王支書總是要喝掉一鍋茶的。不過，王支書不在有不在的好處，那就是大家可以大聲地罵孫慶了。也許因為孫慶欠大家的太多了，所以晚上的節(jié)目其實不在于聽收錄機，而是在罵孫慶。他們說，孫慶心黑，醬油摻水，火油摻水。他們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還好意思收二分錢。有的老頭還罵，二分錢收回去打藥吃。將來生個孩子沒屁眼。他們還表揚了我爹，還是建國好啊，聽收錄機還管茶水。他們還說了一句讓娘差一點掉淚的話，要是也像孫慶一樣收錢，建國家也買上小電影了。

收錄機響著，人們在罵著，我的耳朵都快被吵大了，再加上老頭老太的耳朵有些背，屋子里的人說話都需要張開嗓子喊，走過我們家門口的人肯定以為我們家正在吵架。

吵吵鬧鬧的夜晚很快就過去了，到最后剩下的半鍋茶都冷卻了，老頭老太都回家了，只有四爺還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打瞌睡，收錄機里的人在說著，他似乎充耳不聞，紅燈去搖醒他時，四爺把紅燈的手一拂，丫頭，你推我干嘛，我沒有睡，我耳朵聽著呢。說完他又把頭耷拉著打呼嚕了，我覺得瞌睡蟲都找到我的眼睛了，可是四爺還不走，爹都打呵欠了。

四爺好不容易走了，紅燈對我說，人家都不喜歡聽收錄機了。爹聽見了，紅燈你放什么屁，你是不是骨頭癢了?紅燈被爹罵得哭起來，我知道，爹是心里煩，除了一些老頭老太，去孫慶家的人還是那么多，看來，二分錢也擋不住人家看小電影。

爹心里煩，娘心里也煩，我們家的人民戰(zhàn)爭又爆發(fā)過好多次了。

我們村的夜晚現(xiàn)在是一只睜著眼睛睡覺的獸了。獸的眼睛就是孫慶家的小電影，每天晚上，我和紅燈都踮起腳尖向它眺望，可它總是眼皮向上，它只看見一枚又一枚白亮白亮的鎳幣。

由于這只睜著眼睛睡覺的獸，很多面目不清的人在夜晚里不安地走動，很多人家的雞都突然不生蛋了，為了五分錢一只的雞蛋，村里的人開始相互猜疑，還發(fā)生過很多謾罵和斗毆事件，最后的結(jié)果日漸明朗，母雞們也喜歡看電影的，母雞們都把雞蛋生到孫慶家的鹽缸里了。調(diào)查出了這樣的結(jié)果，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幾乎都被爹娘當(dāng)犯罪分子審訊過，有抗拒的，也有坦白的，不過，不管是坦白的，還是抗拒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從嚴(yán)從重地得到了家長們巴掌或者棍棒的處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親眼就看見一個腿被爹打瘸的男孩一瘸一拐地鉆到孫慶家去了。

已經(jīng)得了瞌睡病的爹忽然從瞌睡中醒了過來，因為王支書又記起了他，或者是記起了過去聽我們家收錄機和喝我們家茶水的事了，爹被王支書派到城里運氨水了。到城里運氨水，除了氨水味道大些，應(yīng)該說是一件美差，爹一直想去的，可每年都派不上爹。今年派上爹了，爹當(dāng)然高興了。娘也很高興，她還讓爹把今年收的黃豆捎上，讓爹到城里的豆腐廠把黃豆賣掉，然后再買二斤毛線回來，娘準(zhǔn)備給爹織一件新毛線衣，而爹身上舊得不能再舊的毛線衣拆下來給我和紅燈各打一件毛線褲，這樣冬天我們就可以不穿又笨又重的棉褲了。爹還答應(yīng)我和紅燈，買一本小人書回來，兄妹一起看。

爹帶著黃豆去了城里，紅燈很高興，我更高興，紅燈以為我和她的高興是一樣的，其實不是這樣的，我是在等爹到城里去之后，我就可以算計紅燈手里的二分錢，這二分錢是紅燈從過年的時候就積攢下來的。

我對紅燈說，紅燈，你借給哥哥看一看小電影，爹從城里帶回來的小人書就歸你，哥無論以后什么事件都會帶你。為了這二分錢，我對紅燈許了很多不切實際的諾言，我沒有辦法，我身邊的許多伙伴都在講孫慶家小電影放的打仗電影，是新電影，還是每天都不同的新電影，他們說得頭頭是道，可我對這個電影卻一無所知。

當(dāng)我走進孫慶家?guī)в嗅u味的代銷店里時，小電影已經(jīng)開始放了，王支書果然就坐在中間，他的胖丫頭就坐在他的邊上，小電影的眼睛好像有了問題，生了許多眼屎似的，怎么看也不清楚。聲音也像是傷了風(fēng)。王支書說，孫慶吶，怎么老是下雪嘛，是不是又到了蘇聯(lián)西伯利亞了?

有人嘟囔了一聲，怕是壞了吧。他的話立即就遭到了反對，烏鴉嘴，我看人才壞呢，你知道這電視是什么地方買的?上海!上海貨哪里有壞的?大家就這么說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也覺得小電影上是在下雪。王支書忽然咳嗽了一聲，大家說話的聲音就小了下去。王支書又咳嗽了一聲，小電影的聲音也沒有了，只有雪在不停地下，多么大的雪啊，我們的眼睛里都積滿了冰涼的雪，等了好久，忽然從小電影里傳來了這樣的一個女聲，你……愛我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愛。愛。愛。有人還打起了唿哨，王支書發(fā)火了，媽了個巴子的，吵什么!大家就不吵了，忍住了笑，繼續(xù)看下雪，下不完的雪。似乎有人在雪中走來走去。有人說，怎么辦?還不凍死?我覺得我虧了，花了二分錢來看下雪，紅燈躲在我的眼睛里哭。

晚上回家，娘狠狠地打了我一頓，本來我就預(yù)備給她打的，所以我就沒有求饒，娘的脾氣就是你不求饒她打得更厲害。我的嘴巴都被她打腫起來了，后來她打累了，不再打了，就歇了手，紅燈跑過來悄悄地問我，哥講給我聽聽。我說，我只看到了下雪。紅燈說，還有呢?我說，有人殺了人。紅燈說，殺了誰啊?我說，哥也沒有看清楚。紅燈說，你騙我。我說，是孫慶這個狗日的在騙你。紅燈不聽，哇地哭了起來。我也哭了起來，我哭得比她更響亮。

爹還在城里裝氨水，紅燈已經(jīng)不和我說話了，被娘毒打過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所以全身就很疼。晚上，我感到太寂靜，就把爹的收音機打開，沒有想到，收錄機里冒出了我從未聽過的嗲聲嗲氣的女聲：“大陸同胞們……”娘聽到了，撲了過來，畜生啊，你是不是想打槍眼啊。我被娘的行動嚇得直哆嗦，我關(guān)掉了收錄機，收錄機上的紫光就全部跌斷了。

因為晚上實在沒有事做，可我又無法睡得著覺，只好在床上翻來滾去折騰那些葵花稈，好不容易睡著了，因為睡得晚，早上起來就很遲了。那一天我正在睡覺，卻被早晨去河邊淘米回來的娘擰耳朵擰醒了，東風(fēng)，東風(fēng)，你不是認(rèn)識楊瘸子家兒子嗎?他和王支書的胖丫頭跑了，真的跑掉了。我很納悶，王支書的丫頭不是準(zhǔn)備嫁給公社李科長的侄子嗎?我們村上人都知道的。娘說，這下王疤子要倒霉了。娘還說，姓孫的也倒霉了，都是他們家的小電影把人教壞了，你曉得不曉得，王家婆娘打了孫慶兩個耳刮子，左邊一個，右邊一個。

紅燈也跑回來了，她似乎忘了不和我說話的事，和我說，東風(fēng)，東風(fēng)，你怎么還在睡懶覺，孫慶家的門關(guān)掉了，看不成電影，也買不成東西了。楊瘸子還被劉營長派的民兵打了一頓，劉營長對楊瘸子說，如果抓到你的寶貝兒子，我也會把他打成一個瘸子，還要送他去坐大牢。

爹回來的時候，由于他不知道村上發(fā)生了這樣一件大事，所以娘和紅燈就像兩臺收音機對爹廣播，她們廣播得都不錯，弄得滿身都是氨水味的爹一會兒豎起左耳，一會兒豎起右耳，像一只長毛兔似的。等廣播完了，爹才開始洗臉，吃飯。等爹吃完飯，娘就問爹，毛線買回來了嗎?爹笑而不答，我和紅燈都估計爹買了好東西。

我們都沒有想到，爹給我們展示的不是毛線，也不是小人書，而是一團鐵蛋一樣的東西和三片鐵皮。娘很是傷心，都要哭了，有點不相信地問，既然你不想過了，我真得不想過了，我們一起喝農(nóng)藥，我那么多的黃豆就換了這么一堆廢鐵?

爹一點也不理會娘的傷心，笑嘻嘻地說，你懂什么，這是電風(fēng)扇，有點舊，如果是新的，兩袋黃豆都不夠換。爹還問我，東風(fēng)，你覺不覺得熱?我搖了搖頭。爹又問紅燈，紅燈也是搖了搖頭。爹又問娘，你不是總是喊熱，每個夏天你都喊，我要剝皮了，我要剝皮了。爹學(xué)娘的喊叫真的很像呢。娘卻否認(rèn)了這點，畜生，我什么時候說過這句話?爹說，你自己說過的話就忘掉了，我可沒有忘，我要用電風(fēng)扇給你們帶來涼風(fēng)，一萬把扇子也扇不出來的涼風(fēng)。我說，爹啊，就這幾塊鐵扇子?爹說，鐵扇子，你們不是知道什么是掛槳船嗎?那掛槳船上的螺旋槳不是在水里劃嗎?這鐵扇子就是在空氣里劃船，把它吊在屋梁上，它就把空氣劃成呼呼的風(fēng)了。娘說，它會不會掉下來?爹說，你這就老土了，如今城里都興這個東西呢，它帶來的涼啊，像什么呢?爹想了想，還是和我說，東風(fēng)，那個涼就像你夏天扎猛子扎到河底下的涼，不，比那個還涼。

我突然就打了一個噴嚏，把爹和娘都打笑了，紅燈說，爹，還沒有裝起來，東風(fēng)就被鐵扇子吹涼了。

爹開始裝這個鐵扇子，被爹請過來的陳會計就坐在一邊喝茶，裝鐵扇子的爹在秋天的紫色里顯得英姿勃勃，一只像掛槳船的螺旋槳一樣的鐵扇子就掛到我們家的屋梁上了，像一只鐵蜻蜓靜止在紫色的光芒中。

爹裝得滿頭大汗，他把陳會計拖到電扇的正下方，陳會計擔(dān)心地望著那鐵家伙，有些懼怕的樣子。爹還說，本來是請王支書來的，可王支書太忙了。我想，王支書的確太忙了，正在全力追捕他丫頭的王支書肯定也是大汗淋漓，熱得要剝一層皮的。

爹說，大會計，你覺得熱嗎?

陳會計怔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紅燈插了嘴，爹，快開吧，我都快熱死了。爹說，紅燈，不要急，我就開了，請大家準(zhǔn)備好，不要涼感冒了。

說完，爹就給電風(fēng)扇通了電，屋梁上的鐵家伙就嗡嗡嗡地走動起來了，聲音很大。四爺說，都有點像小日本的飛機扔炸彈了。娘說，不好了，不好了，建國，屋子要走了。

爹說，你說什么?屋子哪里在走?這又不是掛槳船，是涼，你看，電風(fēng)扇動得多快。

那三張鐵扇子轉(zhuǎn)得的確很快，越轉(zhuǎn)越快，真像一只直升飛機在我們的頭頂上轉(zhuǎn)動，我們卻無法看見爹所說的“涼”走下來，走到我們中間來。已經(jīng)看不見鐵扇子在轉(zhuǎn)動了，只剩下一圈紫草帽似的光圈倒懸在屋頂上，但爹所說的“涼”還是沒有下來。

我忽然看到了風(fēng)，風(fēng)把屋頂上的灰塵一縷縷地刮下來了，我們的眼睛里，脖子里，身上全都是那些灰塵，風(fēng)在向上轉(zhuǎn)!風(fēng)像一朵紫菊花向上開放!

我說，爹，涼不肯下來，涼都跑到屋脊上去了。

爹忙得滿頭大汗，并沒有理睬我的話，自信地說，東風(fēng)，你脾氣這么急干什么?你再等等，快了，快了，涼快要下來了。

責(zé)任編輯 寇 揮

龐余亮 男，1967年3月生，做過十多年鄉(xiāng)村教師，畢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全國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在《小說選刊》《人民文學(xué)》《鐘山》《花城》《天涯》等刊發(fā)表過《出嫁時你哭不哭?》《半個父親在疼》《教兔子如何罵人》《王金根老師的對象問題》《吸鐵石》等作品。多次入選年度作品選。著有詩集《開始》長篇小說《薄荷》等。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