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

我的同事明春年輕求學(xué)時，曾經(jīng)十分信奉孔老先生的人生價值觀：立功立德立言。當他四十歲的時候猛地扭回頭一看，他在單位里功未立功，德也未足以立起令人傳誦的德。而許多沒有五毒也是三毒四毒俱全，才德還夠不著他的腳后跟的比他工作遲十年八年的人都當上了副科正科甚至副處，他還是小科員一名。只有轉(zhuǎn)而立言了。立言，談何容易?市里邊早就有賈平凹方英文京夫這三座高山擋著，幸好他從小就喜歡篆刻。他買了刻刀石料。一有閑暇就不分晝夜地構(gòu)思臨摹創(chuàng)新，多方求教名家。在方寸之地盡情揮灑汗水和智慧，多少個漆黑的夜晚帶給他的不是寂寞而是無窮的靈感。工夫不負有心人。短短數(shù)年間，他先后獲得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授予的“杰出中國藝術(shù)家”稱號、文化部中國硬筆協(xié)會授予“篆刻百杰”、黃山國際書畫大賽金獎等六金二銀一銅諸多獎項。可是最近幾件事令我對立言也另眼相看了。

明春和鄙人一樣也許是崇拜魯迅讀雜文讀多了，見到單位上不符合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和教科書上要求的事，就要指點江山，甚至當面質(zhì)問，仿佛整個單位“眾人皆醉我獨醒”。一次明春拿著獲得的獎樂滋滋地讓領(lǐng)導(dǎo)王處長看，王處長正在看文件，頭抬也沒抬用鼻子哼哼：知道了。不說孬也不說好。臉上的表情像是打了石膏，紋絲不動。“那你看給獎勵多少錢?”因為單位曾經(jīng)出臺一個文件：凡文學(xué)作品獲得省市獎勵的單位可參照獎勵。“那是你的私人稿件，不獎。”“私人稿件?那為啥文化部還給獎勵，賈平凹的《廢都》是私人小說法國還給獎哩?”明春還想說，你到底懂不懂文化，支持不支持職工提高文化素質(zhì)?你知道賈平凹獲獎的名稱嗎?忍了忍走了。后來十多次找各個黨委成員解釋。最終王處長實在被他要得煩透頂了，才破天荒地同意獎勵五百元。前幾天上級單位通知派他到省城參加一個月的培訓(xùn)學(xué)習(xí)。文件要求每人帶一千元(其中資料費580元，伙食費420元)。他打好借條去找王處長批準時，王說，資料費可以借，伙食費單位沒錢，你先墊著，回來再報銷。明春一聽就火了，“這么大的單位都沒錢，我家里也沒錢，為了公事還讓我個人貼錢!沒錢，沒錢我昨天咋看見你們在天天大酒店吃飯時，司機小李子在外面提了兩瓶五糧液?”喘了一口氣，明春聲音又提高了八度：“沒錢算了。我去給局里放虎呀，我去找劉書記借!”也許是捅到了軟肋上。王處摁了煙頭狠狠地說，借借借你喊叫個啥嘛。王處還真的害怕這個二百五耍二桿子去省上主管局領(lǐng)導(dǎo)那兒鬧，不好給劉書記交代。掏出筆正要龍飛鳳舞的簽上大名，明春卻說：“一千元我還不借了，我要借兩千!叫你把人氣的，這么大的單位我不相信沒有兩千元，你出差哪一次不是五千，一萬的帶，管吃管住還帶車?”“我十幾年了出這一次差，你還這么摳掐?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多么大的節(jié)日，我把人搞得心理都不健康了!”明春連珠炮似的說完，索性往王處寬大豪華的沙發(fā)上一躺，脫了鞋子露出了老大老二和白生生的腳后跟。一股釅釅的腳臭味頓時彌漫了涼簌簌空調(diào)勁吹的辦公室。“你把襪子換一下，一個公務(wù)人員要注意形象。”“今年我兒子上大學(xué)花了我兩萬，我還有錢買襪子?”王處長不愧當了多年的領(lǐng)導(dǎo)。主任聽到嚷嚷聲走了過來，連說帶拉，把明春叫走了。明春在走廊上又叫道：“虧人哩，這么大的單位拿不出兩千元，還不如回家賣紅薯，還不如叫我來當這七品芝麻官。”許多辦公室里的同志都側(cè)著耳朵聽，害怕漏掉一個字，并大呼痛快。王處長打發(fā)陳主任給明春拿去了兩千元。“快把那個瘟神打發(fā)走，叫我清閑兩天。”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單位上的事也難斷，也有人說明春難纏，太過分了。王處長對中層說，別理他，他有神經(jīng)病。明春朋友就很少了，一肚子苦水就整日只有給我吐了。你不知道，明春曾經(jīng)是黨委秘書政治處管勞資的干部，前任領(lǐng)導(dǎo)特別賞識的人。正準備提拔時，原領(lǐng)導(dǎo)調(diào)走了，一擱置就是十多年。你說明春能心理平衡?后來單位人事上有兩次大提拔大調(diào)整的機遇，別人動用一切可以發(fā)動的關(guān)系又跑又送，明春想無論如何也該輪到他了。誰知公示一張張貼出去了，別人忽忽忽竄上去了，他依舊是“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有一段時間明春見人就說他的遭遇：“我的篆刻獲得過大獎呀，國家都承認單位就不承認!”祥林嫂一樣不管人家聽懂聽不懂，有沒有時間，他一股腦地倒苦水。有幾次半夜十一點多了，跑到我家給我訴說，煙把兒扔了一地。我耐著性子聽完，還不時地順著他說兩句。誰讓我是他朋友呢。有時我也勸他：“看開些看淡些，賈平凹還不是世界名人，咋不當省委書記省長?三國的楊修不是叫曹操殺了?和孔明齊名的雛鳳還不是懷才不遇?你的脾氣能和領(lǐng)導(dǎo)合得來嗎?你認玉識玉他人看到的是石頭一塊，甚至還要說你是吃飽了撐的，別人給領(lǐng)導(dǎo)送錢，你問領(lǐng)導(dǎo)要錢。誰有天工開物的精神用你，再說了，文人哪個不是苦難加身，玉汝于成。”這時他的偏執(zhí)稍稍能緩解一些。不久明春出事了。那是他參加同學(xué)二十年聚會。“哎呀，大藝術(shù)家，你是我班上出的第一個名人，第一個藝術(shù)家”。“你都上電視上報了，我們班出了你是我們的自豪呀!”“把你的地址給我留著，給我刻一枚章子，以后就價值連城了。”你一言我一語，明春醉了，陶醉在以他為中心的話題里。同學(xué)會上沒有了官階的外衣，明春覺得精神格外愉悅，晚上睡在賓館里想著單位上一個個冷面孔，他興奮的念頭很快又被剿滅了。告別了同學(xué)，他郁郁寡歡地上了回單位的長途班車。“玉石，秦嶺上有好玉。”他懵懂地下了車向深山走去。第五天我在《南秦市日報》上讀到一則消息：我市青年篆刻家在秦嶺山中走失，知情者請與1399245****聯(lián)系。當我在第一時間見到明春時，他已躺在潔白的病床上，消瘦的身軀顯得更加弱不禁風(fēng)，秋風(fēng)從窗子里灌進來，不停地倒換著病房里充滿藥味的空氣。“你咋傷成這樣?”“誰知道，在秦嶺上我感覺好像有一塊好玉藏在山里明春，明春叫我，我就不由自主地去了，結(jié)果在一個陡峭的懸崖上踩空了。”不久我見到了出院后的明春。“你痊愈了嗎?”“沒錢了，自己買點藥吃吧。醫(yī)院里有些藥還不如我老父親在山里采的草藥，你看我的骨折就是草藥貼好的。沒花一分錢。”

又二年，明春真的得了精神病被送走了，單位從此風(fēng)平浪靜。妻子見明春是那個樣子，起訴到法院和他把婚離了。我常常記得明春被強行送上車時哭著說的話：我還不如孔己，他說的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被人記住了幾十年，我有什么呢，我虧我先人呀，整天想著烏紗帽子!有天晚上月亮地里，我看到明春笑吟吟拿著羊脂玉刻的紅紅的印章來叫我欣賞，我開了門，明春不見了，桃樹葉子一抖一抖地把我嚇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 寇 揮

陳斌 1970年生，陜西山陽縣人在《陜西日報》《延安日報》《商洛日報》《青年知識報》等報刊發(fā)表理論文章，詩歌，散文，小小說60余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