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之間

很多年之后，于另一個世界我看到他滄桑的臉龐和若有所思的雙眼，我淚流滿面。

——引子

我叫桑妮，是陽光族族長的女兒，族人們都很愛我，這不僅因為他們懾于父親的權力，還因為我與生俱來可怕的潛能。我出生那天，正是日照中天的午時，突然一陣驚雷長鳴，電閃裂空，太陽隱退，烏云密布。當我離開母體的那一瞬間，一串二十響的連天炸雷，雷聲過后，長空如洗，湛藍湛藍的天空突然出現一輪金黃色的月亮。月亮一會兒變紅，像太陽，一會兒變黃，像月亮。是太陽，是月亮，人們一時難以分清。我出生那天，族里的占卜師對父親預言說要讓我遠離陽光遠離族人，任何人一看到我就會……占卜師驚恐的預言恰巧被一個侍女聽去，第二天，全族的人便一齊要父親對我進行一個妥善的安排，以防患于未然。然后，我被送到了一問只有燭光的屋子里，陪伴我的是一個老得無法讓人記清年齡的占卜師，她叫蘭撒。蘭撒很愛我，但她從來看不見我的臉，直到我十五歲生日，她才輕撫著我戴著面紗的臉，告訴了我一切。

“桑妮，不要怪你父親，他是為陽光族好。”蘭撒輕輕地嘆息。

“沒關系的，我明白，父親有他的理由”。我微笑著說，盡管蘭撒看不到。我依偎在蘭撒溫暖的臂彎中，閉上了眼睛：“蘭撒，可以告訴我外面是什么樣子嗎?”她理著我的黑發，說：“外面很美，有藍天白云，青山綠水，還有能歌善舞的族人們。”我開始命令自己睡覺，外面的世界不屬于我，我不可以見到陽光，而陽光族是一個沒有夜晚的國度。

我愛我的父親，理智使我生活在黑暗之中，可我畢竟已是15歲的少女了，挑燈夜讀的書齋生活，使我懂得人生、愛情、友誼、孤寂。青春的熱血，常使我在夢中哭醒。我在愛父親和恨生命的苦難遭遇的十字路口徘徊，掙扎、泣血。

如果沒有那場戰爭，也許我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一天，父親來了，透過面紗我看到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一臉凝重，嚴肅透明的雙眼溢滿了憂傷，銀白色的發絲映襯得臉色愈加冷峻。蘭撒低聲對我說：“桑妮，這是你父王。”我沒有作聲，心情復雜地盯著這個十五年來從未謀面的父親，不知該如何開口。“桑妮”，他命令我，“取下你的面紗”。語氣堅定得不容置疑。我照實做來，他凝視了我片刻，緩緩地說：“明天你就會擁有和我們一樣的頭發。”父親走了。蘭撒替我戴上面紗：“明天你就可以見到陽光啦，真替你高興。”我聽得出她語氣里掩藏的哀傷，看到她嘴角滲出的血絲。

我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陽光，很溫暖，只是四周一片廢墟，不像蘭撒描述得那樣美。沿途走過，地上倒著無數族人的尸體。“這是怎么回事?”我驚恐地抓住父親的手。“桑妮”，父親輕輕把我摟在懷里，“星夜族向我們開戰了，那是一個強大的民族，我們……”我抬眼望著父親，他伸手拉下我的面紗，“桑妮，你很美，是陽光族里最美的人。過幾天，星夜族的精英力量就會到達這里，他們的大王將親自領軍前來，到那時，桑妮，陽光族將不復存在……”父親顯得局促不安。

我把頭從父親的胸前抬起：“爸爸，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請你思考一下。難道您生我就是做維護族長的工具嗎?女兒也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呀!”父親垂下了眼簾，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沉痛地說：“孩子，您也是父親的一塊心頭肉呀!父親何嘗不想讓您幸福地生活在陽光明媚的愛情之中呢?誰讓您是族長——我的女兒呢?做為一個族長的女兒，為了我們這個族類，族群的命運和前途，您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一個人走了很久，微風吹起，我的已經變成銀白色的頭發隨風而動，陽光賜予了我能量，那個占卜師沒有靈力，所以她會有鮮血滲出。

剛才我進到了父親的心里，發現了他埋藏很深的一句話：“桑妮，接近星夜族的大王，吸取他族人的靈力。”一滴血墜了下來，從父親的心里滴出，鮮紅。在我眼前激起一片迷蒙的紅色蔓延開來，我可以聞到仇恨的味道，并感覺到自己逐漸被包圍在其中，難以掙脫。

我在河邊停下腳步俯下身去，清澈的河水中有一張秀美的臉龐，銀色的頭發從肩頭垂下。“桑妮，你真美。”蘭撒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戴上面紗扭過身，注視著她透明的眼眸：“這美將會是我復仇的工具。”蘭撒憂郁地望著我：“桑妮，你不用為了一場戰爭犧牲自己，這樣很傻。”我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別無選擇，為了陽光族我別無選擇。”

我心如刀絞，痛苦使我雙眼泣血。我感嘆自己一生苦難的遭遇，感嘆自己空到人世來一趟。同時也同情和理解父親的艱難處境。面對橫尸遍野，血流成河的嚴酷現實，我既痛恨星夜族的殘忍與暴虐，又懷疑我們這個族類、族群、族種存在的合理性，生存的可能性，繁衍的必要性……最終，我還是擦干淚水，揩凈身上的血跡，迎著黑暗走去。

在分界海岸上，我雙手交叉，單膝下跪在星夜族的大王腳下：“大王，請你不要把夜幕引過分界海，陽光族一旦失去陽光會滅亡的，我的族人會化成一縷銀光而死的，他們無法像您的族人一樣不在意黑夜或白晝。”

他輕輕地扶起我注視著我，我感到他黑色的雙眸像深潭一樣吸引我，隨時會讓我掉下去，終于他開口了：“我并沒有毀掉這里的意思，只要你的族人臣服于我，我不會讓他們消失的，回去告訴他們，只要肯做我的子民，陽光族還是會有陽光的。”

“謝謝您，尊貴的大王!”我正要走開，他在我身后喊：“我叫斯達特。”聲音在風中飄蕩，跟隨了我好久。

再一次回到我呆了十幾年的房子里時，我與蘭撒依偎在一起：“蘭撒，給我占卜一下未來吧，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處了。”她沒有照做，只是捉著我的手說：“孩子，明天依然還會有太陽的。”我們相依相偎。如父親所愿，星夜族撤兵了，只是有兩個條件：臣服和交出我。

臨行前一天父親對我說：“桑妮，我知道這樣很委屈你，但是為了陽光族，為了我們的族人，你……”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便離去了，省略下的話是要我用行動去填補的。蘭撒在一旁冷眼看著，好久，她也默默地走開了。

晚上，蘭撤走進我的夢里，她對我說：“桑妮，我說過為一場戰爭犧牲自己是很傻的，再說你已經犧牲了十五年的光明了。”“用我的犧牲去換全族人的光明，值，也許我注定就是一個犧牲品。”蘭撒又嘆息著離開：“唉，戰爭，如果……”

我掙扎著從夢中醒來，淚流滿面。迎接我的星夜族儀仗隊已在屋外吹響號角。

坐船快到星夜族時我對斯達特說：“我進入黑暗會死的。”斯達特安慰我：“不會的，星光同你們的陽光一樣亮。”“可星光是冷的，陽光是暖的，兩種光芒是不一樣的。”我看到斯達特眼中流露出了為難的神情。“斯達特，只要你和你的臣民愿意，我可以使星夜城由黑夜城變成晝城。”一個臣子站出來：“這怎么可以?偷天換日這樣的做法……”我微笑著打斷他：“你們是一個適應力最強的民族，陽光與星光對你們來說不是什么問題，為什么這么固執呢?”我想我的微笑一定很迷人，船上所有的人眼中充滿了迷醉，包括斯達特。接著我用了迷魂術：“可以嗎?”我又問了一遍，無一人反對。我微笑著伸手一指，前面一片光芒四射。

與斯達特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保持著微笑，傾國傾城，因為他眼中一直有我的影子。“我見你的第一面就愛上了你，桑妮。你什么時候愛上我的呢?”斯達特問我。“在你第一次凝視我的時候。”我由衷地說。他笑著把我摟人懷里，溫柔地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的，永遠。”我言不由衷，因為我只是一個復仇的工具，一個戰爭的犧牲品，未來對我而言是一個未知數。

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斯達特帶我去郊外騎馬。本來很馴良的馬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暴躁起來，馱著我狂奔進了樹林，插在頭上的珠釵被樹枝掛掉了，我跳下了馬，腦子里一片模糊，只隱約聽見斯達特急切的聲音：“桑妮!”再次睜開眼，我已躺在了自己的房間里，斯達特注視著我：“桑妮，你嚇壞我了，怎么突然就跳下馬了，呢?”“珠釵掉了，我想把它揀起來。”我抱歉地笑了。他也笑了：“你呀!”

他替我戴上珠釵：“摔壞了你我怎么辦?”

我一下淚水涌出：“斯達特，沒有了我，你還會有其他的妃子，大臣們會為你挑選的。”

他溫柔地打斷我：“我們說過永遠在一起，這是我的承諾，我怎么會讓其他人介入呢?我還要讓你在我的懷里慢慢老去，我們要一生在一起的。”

淚如泉涌，望著他已失去光澤的黑發，我覺得頭上的珠釵好重。

當天晚上，我走進斯達特心里，看到了斯達特正對他的大臣們發火：“為什么又提娶后這件事?我已經告訴過你們我不會的!”“可是大王，我們不可以有一個外族女子介入皇室，這樣會污染了血統的純潔的。”斯達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大王，桑妮是陽光族的，你一定要提防她。”

“大王，為了一個女人把天空換了，值嗎?”

“大王……”

這就是我來了之后斯達特所面臨的麻煩，他卻從未對我提過，一滴淚從我眼中飛出，斯達特醒了：“桑妮，你怎么哭了?”他抬手拭去了我腮上的淚珠。“斯達特，為什么愛我?我會害了你的。”“怎么會?你是愛我的。”看著他深情而信任的目光，我無話可說。

我們的房間掛著一幅畫，一幅星光璀璨的畫，斯達特總是久久地凝視著它，我知道他是喜歡星星的，只是為了我放棄了。“斯達特，為了我放棄了星星，改變了星夜族千百年的天空，你不覺得太草率了嗎?”我試探著問。

“你和星星都是我的最愛，但為了你，我寧可失去星星。”他把我摟在懷里，我聽得出他心里有沉重的嘆息：為了桑妮我愿意放棄一切，因為我愛她，愛她。

晚上，蘭撤走進了我的夢里，說：“桑妮，你還好嗎?”

“不好，我覺得我是最丑惡的人，最自私的人。”

“桑妮，后悔還來得及，和他好好生活，不要再卷入這場戰爭了。”

“不可以，為了父親，為了陽光族。”我的語氣已不再堅定。

“你父親準備出兵反抗，不幾天又會有一場戰爭，唉。”蘭撒嘆息著消失了。我從夢中驚醒，看到斯達特又在看那幅畫，我心如刀絞，在愛與恨之間久久徘徊。

果真如蘭撒所說父親起兵反抗了，直攻城下，不斷有陣亡的消息傳來，斯達特一臉冷峻，臣子們都在奇怪：“為什么星夜軍隊不堪一擊?”我想只有我明白。

星夜族人不斷減少，他們聚在城堡外，怒不可遏地大叫：“殺掉那個外族女人，她來之后一切都變了，她是個奸細，干掉她……”接著大臣們一起上奏斯達特，要絞死我，有人甚至讓他退位讓賢，斯達特已經眾叛親離了。

看到斯達特陽光下痛苦的身影，我放棄了仇恨，最后再感受了一下陽光，我把光芒退去了。天暗了下來，漫天的繁星像極了那幅畫。“好美!我終于可以為他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了。”望著他驚訝的眼神，我支持不住，倒下去了。

他沖上來抱住我，眼中寫滿了痛楚：“為什么?”

我費力拔下珠釵放到他手里：“我不能再騙你了，我跟你來這兒只是為了吸取你和你族人的靈力。知道你們為什么敗得那么慘嗎?那是因為我在陽光中做了手腳，你們的能量無時無刻不被陽光吸收，然后再儲藏到這珠釵里。”我不敢注視他因為明白真相而變得更加痛苦的眼睛，便微閉起雙眼，感覺到體內的熱量正在消散，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我把珠釵里的能力釋放了出去，巨大耀眼的光束沖上天空，然后化做無數光點落下。看到他重又光亮的黑發，我輕松地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結束了。在分界海底，我從回光鏡中看到了星夜城依舊星光燦爛，而陽光族也被蒙上了一層黑幕，那場戰役我們還是敗了。而斯達特離開了星夜城堡，一個人在分界海邊流浪，手里捏著珠釵，我聽到他在呼喚著我的聲音：桑妮……

責任編輯 寇 揮

歐陽娜 在廣東省東莞市工作，曾發表小說、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