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向蒼穹的樹枝

風馬牛不相及的是，若干年前，我坐客車通過川藏線時遇到的一個在風雪中行走的藏族人和他的那群牦牛，在我的生命中變成了我印象中北方冬日里舉向蒼穹的樹枝。我逃開城市回到鄉下，然后把自己關在房子里，記憶中閃亮的正是那個瞬間，以及由此展開的記憶。

我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個世界了。我曾經這么并不確定地對我的朋友們說過，他們嘲笑我，伸出他們的手說，你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你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我的世界，就像西藏那個地方，因為我曾經去過，西藏不僅是西藏本身，還因為它在我的心中特別地存在著。不僅是西藏，我去過的所有的地方，都會在我的夢中出現。夢，某種程度上反映了過去我們經歷過的人和事以及某些地方。過去繼續存在于我們的記憶中，而記憶形成我們現在的生存經驗，因此說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利用過去的經驗來繼續生活，我們只不過是過去的一切存在過的事物的另一種形式。我們意識到自我的世界的存在，就像我們看到過的許許多多的樹一樣，它們舉起手臂借助于風雨向天和地歡呼，而這正是存在的一種自我的、相互的證明。

朋友們稱我為瘋子，然后各自顧著忙自己的事情，轉身時留下一抹嘲弄的笑意。大約他們會覺得他們的生活中有我這種吃飽了撐得胡思亂想的人，也算正常。因為感受到他們對我的嘲弄，我感到難過。我用心收集了他們的面部表情，他們存在的一舉一動，并嘗試著用我的想象進入他們的內心。我發現，雖然他們有權力嘲弄一切，但他們并不清楚自己是誰，而我自己在他們中間，也并不清楚自己是誰。

我一直想告訴所有的人——在人的有生之年，我們一定要去發現自己是誰。

我是嚴肅的，我經常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發現自己是相當嚴肅的。我年輕的臉上已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在我的想象中都是——我的世界的經緯，而我的身體就像一個口袋，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若是有人懂得從那口袋里掏出什么東西來，他果真那么做的話，他一定會大吃一驚。我一直認為他們會從我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東西。人，認識到自我的時候，不管是現實的還是想象的世界，一切都是屬于他的。

忙碌了一天之后，我時常感到孤獨和失望，卻又永遠不甘心就這樣下去。我一次次走進人群里，希望在他們走動的身影中發現什么。我永遠對未來懷著希望，即使懷著希望，我的心情也總是很沉重，因為我認為我是一個有發現的人，我想與更多的人分享我的發現，卻不能夠。

我曾經摔碎過一只鐘表，想借此摔碎時間，然后看看它是由什么物件組成的。那是我十六歲的時候做的一件事情，當時我的父母親望著我幼稚的臉發出長長的嘆息，感到他們已經無法把握我了。我也曾經在城市的街道上狂奔，想要通過自己的速度來超越自己一成不變的速度，借此來打破內心里的時間與速度。我在都市中生活的十多年時間里，不止一次這么做過。每一次我都感覺自己飛了起來，感到靈魂在超越肉體，我在超越大家一成不變的生活。

我的夢想，以及過去曾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一切好像被我身體里的某個地方收藏了，我不確定是心，還是大腦。我只是感到我收藏的那些東西是濕潤的，有色彩，有味道的，而且那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即使它們有些事物一動不動，例如像地上躺著的某些石頭，它們也是有生命的。有時候我對著空氣說話，我說，我愛你們，所以……你們應該自省，好好考慮一下，我們是不是迷失了，是不是丟失了什么。我似乎聽到笑聲，和一張張嘲笑我的臉，我又繼續說，你們不要發笑，請看著我的眼睛。我從你們的眼睛看到你們的世界正在消失。有些人一輩子糊涂，只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刻才發現，原來所有看起來不合理的事，所有不可思議的人原來正是自己曾經想過，理解過，照亮自己的存在的人和事。人在生死的界線中間可以看到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未來，留給有意無意地記住你的那些人繼續，并不見得是以他們自我的方式度過。我們永遠逃不開現在，逃不開無法逃的一切。但是，我清楚，你們看著我的眼睛，你們的眼睛有一個深淵，你們看到什么，什么都掉進去了。和你們相比，我聽到了掉進去的東西的聲音，這就是你們把我當成神經病的原因。不管是聲音，是風景，還是什么，總有什么要在生命中沉淀下來。我通過你們的舉手投足，你們的只言片語，你們的一個飄忽的眼神看到了你們的過去。

我一直在我的內心里尋找過去我曾遇到過的，那個連臉都沒有看清楚的藏族人，還有他的那群牦牛。在屬于過去的，我看到的那個時空，那個時空已存進我的生命區間。在我生命的無數個區間里，我通過夢與冥想，通過一切我可以想到的方式去尋找。我也無數次看到我，我在一個空曠之地佇立，望著日月星晨的運行，感到我的心底靜極了。靜，然后是動。一只鳥沙沙地展翅飛過。一陣風無聲地掠過。當我環顧四周的時候我發現有很多樹立體多維地包圍了我。那些站立的，飛翔的樹是被冬天掉光了葉子的樹。那些樹簡單、明朗，每棵都像期待著我們隱身于它們之中。

走出房子去看那些隨處可以看到的樹。那些樹枝繁葉茂，就像是某些事物的偽裝，使我感到樹多了葉子并不利于我看清一些事物的本質。也許你們不相信，半年前我真的攀上了一棵樹，然后動手把樹的葉子一片片扯了下來。在那個南方城市的夏天，我感覺自己身在北方，而且北方的冬天來了。在我扯掉那一片片樹葉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那個我曾在風雪中，在川藏線上遇到的游牧男子和他的那群牦牛——在最近的幾天，在北方我的家鄉，在一片樹林間，在我的感覺中已經變成了舉向蒼穹的一排排樹枝。雪花飄落，正像那年那天那一瞬間我在客車上看到的一幕。

我記得自己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過不同的樹，而所有的樹在我的世界里都合成我想象的樹。那些樹一直模糊，一直遙遠。那些樹也吸引著我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所到之處，看到的人和樓，在我的世界里都變成了樹。那些樹總讓我有一種沖動，讓我想要畫下來，說出來。我鋪開藍天那樣的紙，而自己則變成一只筆。我給我心中的樹畫上奇形怪狀的但優雅而熱烈的葉子，我給每片葉子畫上多情而又清心寡欲的眼睛。我不知自己為什么會有那些奇怪的想法，只是覺得自己的生命在無限分裂，變成碎片。

事實上，有很多時候我想到自己經過的人并不會再出現，我認為自己也走失了。年前，我母親叫我，她手拿一把菜刀，讓我殺一只鵝。我感到自己面臨著要殺死現在。接過刀，我下意識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嚇得母親臉都白了。后來我朝母親笑了一下，化解了她的擔心。

以前我從來不殺生，我決定親手完成母親交給我的任務。

手起刀落，鵝頭跳出很遠，鮮血四濺。鵝打了幾個旋轉，然后撲倒在地，抽動著腿，久久不能安靜下來。我望著那只身首異處的鵝，感覺自己就像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晚上吃鵝肉，我仿佛聽到鵝叫。孤零零的一聲，又一聲，那聲音刺破了我身體里收藏什么的某個地方，使我感到有五光十色，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味兒的東西流了出來。

新年的第一天，我起床后我走出院子，望著家門前的那片樹林，在城市中生活的十余年內容都被我輕輕收攏，幻化成一棵模糊的樹，用意念移到那許多樹木中間，我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和那些樹分開過。我情不自禁地伸展開的十根手指，像樹枝一樣刺向蒼穹，而我感覺到自己的腳底生根，春潮涌動。

責任編輯 張艷茜

徐東 生于七十年代。曾就讀于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２０００年參加工作，曾在《青年文學》雜志社、《長篇小說選刊》雜志社做過編輯工作。短篇小說《齊春華的愛情》曾獲首屆全國鯤鵬文學獎。曾發表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８０余萬字。有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轉載。曾獲第三屆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