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高峽出平湖,三峽大壩和五級船閘正在啟用。每天電視上的有關畫面,不斷激活我在萬縣、巫山、巫溪、云陽、奉節、秭歸、巴東等地度過的那些云飄飄、山隱隱、杜鵑花紅、江水蒼茫的日子。近些天,我一直處在對三峽的深切懷念中。
我先后4次乘船穿過三峽。一次是武漢詩友邀我到湖北去,為了看三峽風光,我特意繞道重慶買舟東下的。那次我乘的江渝11號輪嶄新、漂亮,記得船長專門招待了旅客中的記者、作家、詩人。他得意洋洋夸他的船:“我們江渝11號是長江上最好的船,剛下水不久。趙紫陽同志剛坐過我們的船。”另三次我專門赴三峽參加詩會,一次是萬縣、云陽方面舉辦的“三峽詩會”,一次是奉節舉辦的“白帝詩會”,一次是在萬縣、奉節、巫溪旅途中召開的“太白詩會”。20世紀80年代,伴隨著思想解放運動,中國新詩全面復興。山南海北的新老詩人不單可以亮開嗓門參參差差、長短不齊地在山南海北的報刊上喊叫比賽,還可以不自掏腰包在三山五岳間和五湖四海上參加數也數不清的五花八門的詩歌活動,其中有些活動甚至不太詩歌,僅僅同詩歌有些瓜葛而已。我們在“太白詩會”上參觀太白酒廠時,少女們揮著花束,軍樂隊在李白他老人家的塑像下一字兒排開,迎賓曲吹打得人熱血沸騰。廠方負責人致辭說:“我們的太白酒,天生就與詩人有緣。”那時我還年輕,生活中不太費什么心思,聽著這類話,感到被人當做詩人不是什么壞事兒。請讀者記住,這都是上個世紀80年代的事兒,絕對不是現在。現在怎樣了呢?現在的情況是,包括詩歌在內的整個文學都在飛速地被邊緣化。盡管一些詩人熱情不減,還在很自我地喊叫,可幾乎沒什么聽眾了。就像斗敗了的公雞的自我感覺,“詩人”差不多成了讓人臉紅的稱謂了。
在大三峽和小三峽,即在峽江和清清的大寧河上,江輪、渡船、摩托艇和小舢板我都坐過。神女峰一帶有一條湍急的七里塘溪,黃昏時漁人帶我乘著他的小劃子溯流收網。山鳥在半空中的石榴花、桔樹葉邊徘徊,山影漸濃,黑瘦、精干的漁人突然吼起川東民歌來:“黑籽芝麻黑老鴉,妹子是個睜眼瞎……”聲調激越。我不知道當年劉禹錫聽到的《竹枝詞》是不是這種聲調。三峽最有名的傳說是宋玉杜撰的神女會楚王的故事,我也拜訪過故事的發生地高唐觀。陽臺是座山頭略平坦的峰,峰上的高唐觀其實是一所黨校,學員們是些戴解放帽、著中山裝的鄉村干部。野草茂盛、雜花生樹的高唐觀已沒有一點兒楚辭韻味了。白帝城永安古廟有一組劉備托孤的塑像,真人般大小,劉禪兄弟跪拜在諸葛亮膝下,長袖拭淚。我覺得劉禪挺可憐的。
我們浪跡在川東的崇山峻嶺間。山清澗翠,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桔樹葉清香。“三峽詩會”參加者有100多人,當地的文學青年就有80余人,萬縣的文風是很盛的。江南江北兩支車隊并肩行進,我們在車上遙相呼喊招呼。“太白詩會”的規模就小多了,只有來自北京、河北、甘肅和四川本省的10位詩人,加上陪同者,分乘兩輛小面包車從萬縣出發,經由巫山向巫溪行進。巫溪縣城隱在大寧河和大巴山深處,木板房店鋪很多,古樸安靜。我們到達時已是夜晚。第二天一早醒來,發現我們就住在山腳下的桔樹林中,是鳥聲把我們啼醒的。這兒離神農架已經很近了。
我素來討厭開會,但詩會例外,因為在詩會上眾詩兄詩弟大可不必正經地說違心的官話,而可以隨心胡說八道和胡鬧一番。一次逛完山景回到游船上,發現詩友何香久、韓作榮等正讓一只疊好的紙船下水。大家把我簇擁到船頭,鼓掌對著紙船歡呼。原來何香久那廝見三峽的女孩兒愛同我接近,突發奇想,背著我為我草擬了一則廣招三峽美女的啟事放在紙船上讓船漂流:“此箋權當紅葉。凡美女撿得,都是天下良緣,可向詩人林染報到,來者不拒。林染地址為……”
更熱鬧的是我與詩友鄢家發帶領一幫老中青詩人在大寧河畔的大昌古鎮流連的那些天。我們組成一個小三峽詩歌部落,家發長我1歲,當了酋長,我被推選為副頭兒。每天我們在古鎮采購些大餅、米糕、熟肉、干魚、飲料,當然酒是不可或缺的。家發愛酒,一見酒就眉開眼笑。我們用背簍背著食品,來到寧河河畔野餐。一巡又一巡,喝得半醉就跳到寧河里游泳。云朵在峽谷上空飄蕩,河水猛激巨石,大家在水中越玩越忘我。一天,在年輕人的提議下,酋長和我帶頭,甩掉了游泳褲,連年過花甲的老詩人朱徹也禁不住慫恿,脫得精光。大家歡呼著跳進河中。誰知不巧,一只滿載游客的游船剛好拐過山彎從上游飄來。四川作協同時舉辦著另一個筆會,河中的我們定睛一看,老詩人唐大同正在船上,他的左右不少是青年女性作家詩人。精光的大家嚇了一跳。酋長鄢家發更是難堪,因為唐大同是他的領導。他急忙下令讓大家隱在水中,其實不下令大家也只能將光身子藏進水里。大家只將腦袋和手臂露出水面,揮手歡送唐大同們。
春末的三峽一帶氣候燠熱。離開河水后我們也像當地山民一樣,只著褲頭。記得從江西景德鎮到大昌寫生的幾位工藝美術學校的女學生到我們房間里來玩,一位女孩讓同學給拍了一張她和我的合影。幾年后愛人曾指著從景德鎮寄來的這張照片問我:“你帶的這個姑娘是誰?你們怎么像兩口兒一樣?”照片上,姑娘笑盈盈挨著我坐在蚊帳下的床上,我赤著背。我們下榻的房間很小,這張照片就給人錯覺了。那時的山中大昌,古樸得宛如唐宋時的小鎮,根本沒有像樣的賓館飯店。后來我還收到那位姑娘的一封信,她說:“林老師,我收聽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的你的詩,也看到了中央電視臺做的你的節目。我沒想到的是,詩人與我一樣愛玩。”
永恒的三峽的青山綠水記下了真摯的友誼。一次在巫山下船,我剛被安頓進房間,文雅、清瘦、愛笑的老詩人朱徹就老遠跑了來。他翻開他的記事本,讓我看上次分別時我為他題的詞:“老巴人朱徹,我們又見面了!”顯然,這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面。我眼睛有點濕潤,緊握住老巴人的手。幾年又過去了,老朱徹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那些在大寧河畔忘卻時光談詩論文、野餐嬉水的日子,老朱徹確確實實表現著老兒童的角色。其實我們整個詩歌部落都是詩歌孩子。比如憨厚、真誠的鄢家發,酋長當得就很投入。他一生中這是第一次當一把手,覺得被大家簇擁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禁不住端著酒杯搖頭晃腦地唱大巴山民歌。鄢家發與我氣味相投,在藍藍的賽里木湖和塔松蒼翠的西天山牧場,在大興安嶺林海和呼倫貝爾大草原,我們曾多次一起講學或開詩會。
大江流日夜。浩浩大江,在時空中涌流著它自然和人文詩句的雄偉或秀麗。多野花、多奇峰、多云雨、多夢的三峽,是大江的美色、風姿、韻味最集中的地方。三峽宛如一位天才詩人的青春年華。桃子峰巍巍,夔門天下雄;巫峽云起云飛,雨霧中的巫山十二秀峰懷春少女般充滿故事;地接云夢大澤的西陵峽,使人馬上想到了《九歌》和王昭君。七百里三峽,我差不多在每個渡頭、每座小山村投宿、盤桓過,有時有萬縣、巴東的詩友相陪,有時就孤身一人駐足野店。
同奇麗的景色很配套,三峽一帶的女孩兒秀色可人。經常山南海北地旅行,我有欣賞各地女孩子的習慣。在我的印象里,三峽和鄂西北的女孩兒是最好看的,秀氣、俏麗。一位十八九歲的愛詩女孩整天圍著我轉,無論第二天我的參觀行程有多遠,她總是先我而到參觀點等我,可惜我連她的名字也沒記住。后來我在神女峰對岸的青石洞小村野居時又遇到了長著美人痣的女孩向天桃。
在長江上乘船匆匆而過的旅人,是不能完全領略巫山十二秀峰的豐姿的,因為十二峰中有七座你根本無法看到,她們隱在陡峭的江岸后面的群山中。我向來有一個觀點,美是不能“看見”的,美只能“發現”。巫峽秀峰們天生地印證著我的認識。我決定在一色石板建筑的青石洞小住,一方面就近賞觀因“除卻巫山不是云”的詩句而名著天下的神女峰變幻多姿的雨云,一方面去尋看秀女般隱在山村草野的飛鳳峰、翠屏峰們。
我和萬縣詩友柏銘久在青石洞下船時正逢瓢潑大雨。閃電雷鳴、狂風疾雨真正在翻江倒海,峽江浪濤讓人驚心動魄。我們跟著幾位同時下船歸家的山民攀登著陡峭的石階。我像落湯雞一樣渾身水淋淋的。這時,我面前背背簍的女孩傘一斜,從背簍上轉過臉來,讓我把她背簍里的東西扶好免得掉地上。她有十七八歲,短發,圓臉,眉心處端端正正有顆美人痣,淺淺地笑著。水靈山秀的巫峽,女孩子出脫得比山水更秀麗、明媚。在傘一斜的瞬間,我敢說我發現了世上最美麗的少女。
我們投宿在集仙旅店。不想少女也住那里。她與女店主的女兒是姨表妹。當晚在同兩位姑娘的閑聊中,我得知她名叫向天桃,家住青石山后七里塘溪邊的飛鳳峰上。那里多照眼的石榴花,云霧也很多。飛鳳峰,巫山十二峰之一。它到底是怎樣迷人的一座秀峰呢?因山陡路遠,最終我沒接受天桃的邀請,去飛鳳峰她家。
但深幽巫峽中青石洞石階上雨中花傘一斜的鏡頭,就如同我在荒漠中驀然見到一枝小花的綻開一樣,連同山隱隱、云飄飄的青翠三峽,永遠地在我青春的心靈中定格了。
4次穿過三峽多年后,我才寫出了有關三峽的詩歌。我發表在《詩刊》上的組詩《大江流日夜》中的《江水》一詩寫道:
被江水和光滑的乳房沖激
一棵探向浪花的皂莢樹
已充滿危險
……
江水白茫茫地奔竄
江水帶不走巖石累累的原野
那晚,雨后新晴,神女峰上的濕云,在月亮邊無窮無盡地舒卷變幻。
刺猬的胡楊林
星期天鉆林子去玩,在一座紅柳包上捉到一只仰著身子曬太陽的小刺猬。小家伙見有人來,剛想翻身逃跑,被我脫下褂子網住了。
它可真會找居住的地方。胡楊密匝匝地茂盛著,鳥子秧的大葉子盡可提供隱蔽物而不至被孤狼和狐貍發現。疏勒河的一條支流正好流經這里,喝水挺方便的。還有幾棵大沙棗樹,除了鳥兒,不會有人來收獲;到秋天果子落滿地,只要就地一滾就可以滿載而歸了。我設想著它攜兒帶女來載運沙棗果的情形,覺得很有趣的。
我把它帶回連隊。伙伴們圍上來,扔白菜葉和蘋果給它。小家伙在人前不是一般的害羞,一動也不動,怯生生地不斷轉動圓眼睛。誰要是用手一觸摸,它馬上蜷縮起來,像一個插滿針的圓球。
它的可憐不是裝出來的。始終不吃東西。怕養不活,到傍晚我就把它放了。
這片林子方圓二百余里,百分之九十是胡楊,間雜些紅柳、沙棗和毛柳。此處歷史上是游牧人的地盤,人煙稀少。一切生機都是疏勒河帶來的。最早的鳥兒們,從什么地方帶來些胡楊種籽,樹們便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客氣地占領起來了。胡楊林是立體的,有三層。鋪地的是苦豆草、野苜蓿,中間層是灌木叢,胡楊樹作了林子的骨架。夏天樹葉草葉豐滿時,連羊都難以鉆進去。
我猜想,由于截山子后面的草原沙化和堿化,野兔、鼴鼠、刺猬失去了家園,就紛紛逃離,遠徙他鄉。一對刺猬夫妻相互攜著爬上高高的截山子北望,好呀!真大的一片原始森林呀!它們靈敏的小鼻頭嗅到疏勒河潮濕的水氣了。連滾帶爬地下了山,從此就在這林中安居樂業,生兒育女了。就這樣,1969年7月的一天它們子孫中的某一個在紅柳包上曬太陽時,被后來成為詩人、當時還只是淘氣鬼軍墾戰士的林染高高興興地俘獲了。
刺猬的社會大概比人類社會單純得多。它們不必學會大批判的本領,也不必為工資太少而發愁。我當時月薪3張拾圓的加3張1角的票子,再加2個1分的鎳幣。不過不管怎樣,刺猬是同人一樣地在世界上合理生存著。基督和釋迦牟尼都認為凡是生命都不能隨便被扼殺。胡楊們遵照著先知們的教導,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地同刺猬們友好地相處著。
不管怎樣,小刺猬被林染其人放回家同親人團聚了。那家伙一定正在晚餐桌上,一邊甜蜜地吃著隔年存下的沙棗,一邊談著它今天的歷險記:“那個叫林染的人顯然比狼和狐貍的心眼好一點。弟兄們,姐妹們,如果大家再遇見那個歪扣草帽的大胡子林染,你盡管曬你的太陽。被他捉住最壞之處也不過聞一陣子蘋果的香味兒。”
后來在那座我建功立業的紅柳包附近澆麥田時,我再也沒見到過刺猬。
一年又一年,結婚的軍墾戰士太多,胡楊林漸漸稀疏,枝葉們都進了灶堂為人民服務了。農場有專門管林子的人,誰又能管得住,買煤燒買不起,這胡楊不燒白不燒,白燒誰不燒?但是,畢竟林子太大,一時是燒不完的。1981年調離農場時,林子依然成規模地呆在那兒。
離開的時候雜事太多,諸如去看看伙伴們的墳塋之類,所以那時并沒想起再去找找那只小刺猬。
一別就是8年。8年來我山南海北地走,悲歡圓缺地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刺猬。刺猬能回答這問題嗎?刺猬8年生活色彩,不會比我更不豐富。
去年春天我回到了當年的胡楊林。我看見了什么?——一片冷冷的十字架。
胡楊樹大片大片地死亡,枝葉脫盡,活脫脫的生命變成了十字架遺址。截山子禿光光的線條反射著強烈的日光。我的胡楊林完全同截山子的形象配了套。
林子的死因恰恰是我們自己造成的。我們截斷了疏勒河,修了水庫,修了水泥渠道。水流繞道而行了。8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正是新渠道即將放水的時候。
“大地由于開拓而充滿辛酸”,不料我無意中寫出的詩句,竟成了含義準確的預言。
我找到了那座紅柳包的地方。紅柳包已經無存,被講究效益的殘存的軍墾戰友挖甘草時順便挖掉了。
刺猬呢?
一片白地。刺猬又遷徙他鄉了。
只怕這次它們在千里之內再找不到名叫家園的地方。我知道河西走廊西端再沒有什么像樣的原始森林。很可能它們還在尋找家園的途中跋涉著。也可能……不,不,自然植被的破壞,狐貍和狼也走進深山更深處了,刺猬不可能遇見狼。如果有“可能”,也只能是碰到名字不叫林染的人——
刺猬肉是很好吃的。
如今草帽已戴得比較端正的林染徒想無益地站在這里。這里曾是刺猬曬太陽的胡楊林。
那已經是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里的事情了。
責任編輯 劉亦群
林染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協副主席,曾出版詩歌集四部、散文集一部,現供職甘肅酒泉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