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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點力氣

2007-01-01 00:00:00尹德朝
延河 2007年5期

八月二十四日這天,是我48歲的生日,這個生日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恐慌,這并不僅僅是一個年過半百的預熱信號,這一年,也許可能還是我生命結束的一個句號,就在幾天前,我的診斷結果從醫院CT室的窗口吐了出來,上邊寫著CA待查,我的大腦瞬間一片蒼白。

不過,當你看到我時,你會覺得我僅僅是一個身心有些疲憊30剛出頭的年輕人,一個正忙于在倉庫或工廠搬運貨物的自卑而粗俗的臨時工,其實我受過高等教育,有兩個本科文憑,其中一個還是LX文學院的碩士。這些都是在我40歲以后拿到的。我喜歡游泳拳擊和健美,如果你要是感興趣的話,不妨摸一摸我胳膊上的肱二頭,那是一堆像水泥一樣堅硬的肌群。事實上,我在電腦前坐的時間要比在健身房里呆的時間多得多。寫作已是我生命存在的另一部分。

我的職業令很多人不可思議,我所說的這些人,當然是那些好逸惡勞的無賴們,我曾在他們中間橫行霸道了二十余年,但人總有醒悟的時候,我沒有理由再與人民的警察為敵了,不愿再做什么狗屁老大了。我淡出了那個臭名昭著的黑圈。那天,我對他們說,我要消失了,他們呷著烏蘇啤酒嘿嘿地壞笑。狗還能改得了吃屎?他們不相信,他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一日不見血就心慌意亂的老混蛋,因而他們對從一個流氓惡棍演變到作家的這一鬼都不信的過程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們似乎更加畏懼我,尊敬我,即便我懷抱著硬殼書籍,夾著筆記本電腦大尾巴狼似的走在他們中間,他們的腰干也沒有一個能直得起來。過去是,現在也是。

但是,在這個生日來臨之際,我就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應該怎樣處于一種常規的人生狀態中了,那張嘩嘩作響的CT膠片告訴我,我就要死了。我得了CA,也就是癌癥。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怕的,我們不是都要死的嗎?可問題是它不能太具體,具體到我身體的某個臟器上就會讓人一時心驚膽顫。問題還在于我的有意義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我還有一大堆可喜可悲可愛可嘆的故事等著我把它變成文字。可是我就要死了。

我一直面對電腦想寫些什么,試圖進入到我根本無法再走進去的我的小說故事里,可是我一個字也寫不下去,甚至都忘了鍵盤該怎么敲了。這就使得我的心情變得很糟,我開始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我很痛苦。我想起往日那些被我遺棄的哥們,此時他們仿佛變得可親起來,他們有高個兒有矮個兒,有胖的不胖不瘦和瘦的,他們腦袋上頂著染了的黃發或露著青皮板寸,身上文刺著令人惡心的美女刺刀或毒蛇。這些花里胡哨玩藝在我的腦海里閃動,都變得可親可愛了,以至于當吳梅敲響我的門,我堅信他們找我來了。我興奮地立刻開了門。

吳梅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曲卷的長發披在肩上,條染成駝色的頭發夾雜在濕潤的黑發里面,很好看,清馨的洗發水味驟然溢滿整個房間,她有著索菲婭羅蘭那樣很肉感的骨架,不言而喻,這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不過,在這個漂亮女人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對她沒有任何記憶。當然她也知道,我們沒有交往過,因此,她也只是怯懦地站在門口:“是翟大哥吧?您的電話總也打不通,所以我就蹬門拜訪……”

我的電話從來都是關著的,這是我與知名作家們唯一相似的地方。

“你是誰?”我很直接地問她,似乎在無意間還帶了警覺。不知為什么一個人呆慣了,就會對陌生人產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警惕。

“我叫吳梅,我看過您的書。非常感人。我就是沒有事也都幻想著來您這里坐坐,但聽人說您很高傲,鄙視平庸者。”

我一笑:“這是有人在罵我。那就是說,你今天有事找我?”

“真不好意思,我想打攪您一下……”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產品傳銷和銷售保險的開場詞,我很討厭這樣的開始,現在的人都已經把好聽的話做成了公式,放之四海,一套就成,都以為自己是最重要的,希望誰都要為她放下一切。盡管如此,我還是請她坐下,還特意倒了一杯深紅色的過夜冷茶,我的熱情不僅在于她的漂亮,還有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她是誰,她想干什么?從她的表情上我能看出她遇到了不幸。她是想讓我寫她嗎?還是寫他的親戚?我害怕她說一些類似于有關愛情的背信棄義,或被欺騙或被奸污這類老套故事。

她坐了下來,從電腦桌對面看著我,眼睛里投來偶像電視劇里總能看到的溫柔和忍不住讓人憐香惜玉的神情。

我哼哈著點著一支煙,做出聽她說什么的架式,其實我現在什么都不想聽,唯一想聽到的是,讓人告訴我有什么手段能把癌癥這個雜種調教好。

女孩說她我是電信局里的一個職員:“我才結婚不久,我丈夫您可能認識他,他叫魯建。”

魯建?我沒有一點記憶。但我還是點了一下頭。

“他說他的姐姐和您是同學,還說您幫助過他姐揍過一個流氓,他從小就崇拜您,老在我面前提起您。您在他心中就是一個英雄。”

女孩的聲音像一陣甜美悅耳的微風從桌子對面飄過來。她的話絕對有漫天捧人的成分,但是誰能經得住一個年輕女孩子的夸贊?我的臉上感到都有了一層很久以來少有的歡快的濕潤。

我隱約有了一些記憶,十幾年前一個不過十四五歲小男孩,在一個雨夜提著一把菜刀,守候在一個燈光昏暗的酒吧門口,他要劈一個欺負他姐姐的流氓,結果反被人家奪了刀,打得口吐鮮血。后來他姐找到我,撲嗵就跪下了。我對她說你找公安呀。她說越找公安他們越兇。他們聽您的。這話倒不假,拘留乃至判刑不僅治不住他們,幾年出來后,無賴們會更加猖狂。很多人都知道,那幫臭小子都怕我。只要我出面,就沒人再敢動他們姐弟倆。后來我幫助了他們。

眼前這個女孩是不是又故伎重演?我可不是從前的我了。

“你不會是讓我再去打架吧。你瞧,我的頭發都白了。”我捋著我的頭發說,頭上確實有不少的白發潛伏在黑發里,就像她的條染。

“不不,大哥,我今天冒昧的來,是想讓您保護一個人,一個我丈夫要殺的那個人。”

我不屑地笑了一下,終于說:“我可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

“我更希望您能勸勸魯建,他崇拜您。只要您能保住那個人,魯建就有救了,您救救他吧大哥。”她的一直瀅在眼眶里的眼淚嘩啦啦地就流了出來,如果沒有眼前的桌子,她可能也會跪下,與十幾年前那個姐姐那樣如出一轍。這就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她們這種為丈夫或親人不惜膝蓋和淚水的神情使任何一個單身男人羨慕又嫉妒。

“你不要哭,有話你就說嘛,哭什么。”我說。

“魯建他要殺一個人,誰都勸不住。我們才結婚。怎么能因為我……我不能沒有他。”

“你說的沒頭沒尾,能不能把話理順了說,我聽不明白。”我又點著一支煙。

她穩住情緒:“八年前有一個男人在華都餐廳里強奸了我。那時我剛做完高考那樁苦事,一下清閑下來,又不習慣了,就想找點事做,我想,一方面可以接觸一下社會,放松一下繃了四年的心情,我還復讀了一年呢;另一方面也想掙一點,減輕讀大學沉重的經濟負擔。于是,我便在一家餐廳里找了一份做門迎的工作,就是禮儀小姐。事后我一直在想,都是那身旗袍惹的禍……

我再次打斷她:“我說你能長話短說。”

“實在對不起,這事只能這么從頭說……那旗袍的側縫一直開到了腰上,走起路來什么都擋不住,可是老板又要求不讓穿長筒襪。我就總覺得自己裸露著站在那里,那時我還不認識我的丈夫。那家的生意真好,午夜十二點都下不了班,后來終于熬到了下班,災禍也就跟著來了。那天夜里,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雨水打得窗戶砰砰直響,雨水從窗縫里嘩啦啦流進來,我就卷了旗袍用簸箕不停地鏟水。餐廳里說空就空了,借著燈光,我看到門外我的那輛自行車倒在雨水里,就像一個臥在雨水里的孩子可憐巴巴地等著我回家,我一邊清潔室內衛生,一邊想這么大的雨該怎么回去呀。就在我正準備換衣服的時候,一個男人從背后抱住了我,他非常有力氣,他把我拖進一個包箱里,狠狠扔在沙發上,用一把長刀劃開我身上的旗袍,二話沒說就朝我的乳房上扎了一刀,他說喊叫就殺了你,那時我才18歲。我怕死,我還要上大學。第二天,我就報了案,數月后他被判了六年徒刑,他強奸了我,還動刀扎了我,才判了六年。他扎了我的胸,留下一個隆起的大疤,要知道對于一個女孩子,這胸上刀疤比落在臉上更要命。自那件事之后我一直都很自卑,大學也讀得磕磕碰碰的,還沒讀完我就回來了。草草找了一份工作,草草地結了婚。夜里,我丈夫一看到乳房上那塊刀疤就舉不起來,不愿再碰我……我們都很痛苦。”

我的思維有點走神:她不會是為這樣一件事來找一個老男人談什么性的問題吧,當然不是,盡管我年近五十,卻從來都沒有“不舉”的先例,就在她剛才一進門的時候,那身上的香味,就讓我覺得有了很大的反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這樣漂亮的女人,身上有道疤就叫這個魯建的小子舉不起來,我看還是被女人寵壞了。

“更可怕的是,那個家伙還不想放過我……”

女人停下來,見我繃著紅臉不說話,就問:“您是不是不舒服?”

我靈魂出竅,忙說:“不不,我很好。哼?你說的那個家伙是不是還在服刑?”我問她。

“他就要出獄了。他托人從監獄里傳出一封信來,塞進我家的門縫里,我丈夫魯建就看到了它。上邊寫著他要繼續奸殺我,還有我們全家。我請求司法部門不要放出這個惡徒。可是他們顯得很無奈,說單憑一張恐嚇信,是不構成延長刑期或拘捕的要件的。我很害怕,我不是怕我被殺,我是看到魯建整天在家里磨他那把英吉莎短刀。嘴里不停地說:‘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我怕極了。這幾天,魯建在監獄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他一直盯著監獄的門口,他真的要殺掉那個人了。”

“知道那個人叫什么嗎?”

他叫焦建國,有個外號叫焦鼻子。

我對這個外號很熟悉,他好像是城西麥糠子那一伙的人,十年前麥糠子因持槍搶劫殺人被處決,這個焦鼻子就成了城西區的老大了。那時我已經退出了黑幫團伙,老老實實地坐在電腦前,寫了很多有關青少年犯罪的雜談、特寫和報告文學之類,一些地方小報還專門為我開了專欄。

要是找我去說服焦建國,讓他放下手里的屠刀幾乎不太可能,因為他根本就不怕我。在麥糠子被處決的那天,我還見到過焦建國一回。

那是在麥糠子處決的前幾天,公安局宣傳科的小田找到我說:“要不要寫一寫油城這個兇殘的匪首?報道出來后,在我們局里還能拿到一份。”

我笑一下說:“你們真會以毒攻毒呀。”

小田申辯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們可沒把你當外人。”

為了豐富稿子的內容,處決他的那一天,我跟著刑車去了刑場。法警把看熱鬧的人遠遠堵在了一公里以外的攔洪壩外,當然也包括為麥糠子送行的哥們。

麥糠子被押下車的時候,臉上一直都滿不在乎的表情突然就蒼白起來,一掃公判時那誓死如歸的得意,他有些六神無主,慌亂地環顧四周,從一片陌生的制服中看到了唯一穿便衣的我,他沖我感激地一笑,說:“您來了。到底還有一個哥們來送我。”

他以為我是為送他而來。那笑很純真,像個孩子。法警讓他跪下他就跪下了,很聽話。槍響前的那一瞬間,他又看了我一眼,那眼里滿含了恐懼和渴求生存的神情,我知道他是想從我的眼里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和鼓舞,他把他的最后一眼,有生命的一眼投向我,給了我不小的震撼,這也許是他一生之中都不曾有過的眼神,這眼神如果在他殺人之前閃現出來,他也許就不會有今天了。我沒有面對他的目光,我閉上了我的眼睛。我的心里慌得不行,很復雜。我僥幸我走上了人生正道,不然今天的麥糠子就是明天的我。

在回來的路上,我在解禁的人群中看到了焦鼻子,他和另外兩個哥們推著一輛手推車,車上還有棉被和枕頭,真有點“哥們義氣,親同手足”的丈義豪杰,這讓我對他們肅然起敬。其中一個看到了我,就指給焦鼻子看,他們就把鄙視的眼神一同射過來,嘴里似乎還嘟囔著什么,好像是漢奸、走狗之類……

“大哥,您今天要是真的不舒服,我改天再來?”姑娘見我總愣神,就顯得很尷尬。

我再一次醒過神來:“不,沒有……對不起。你剛才在說什么?”

“勸一勸他,別為一個無賴犧牲自己。”

“你今天來,就是讓我去勸一勸你的丈夫魯建?”

“大哥,他一定會聽您的,他從小就很崇拜您,還說你差一點就當了他的姐夫。”說完后,她的臉紅了,好像這話令她很難堪似的。也可能是她看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異樣才這樣吧。

我說:“這應該不是很難辦,問題在于,我就是勸服了他,你依然很不安全。”

她堅定地說:“只要魯建不做殺人犯法的事,我的事,再慢慢解決,大不了拼命……”

我有一點為她感動:“不,事情既然要解決就要徹底。”

我難以置信地聽到我的聲音正在提高,我好像被這個女孩救夫的行為觸動了,無意間,我就走進了他們生活的不幸之中。我理解這個女孩懇求我的道理,因為我知道,所有的法律都是在事發后才有所作為的。這個女孩為保自己的男人不受法律制裁,而將她自己置之度外與那個惡徒一同存在于這座城市中間,提心吊膽地過著每一天。天理不容,這個焦鼻子也太蠻橫了。此時,在不知不覺中,我好像已把我身上的癌癥置于腦后,我感到一種意外的興奮,這是我許多天來,又找回了充實而自信的我所帶來的興奮。

我對她說:“好吧,我就試一試吧。讓我勸說你丈夫不要因沖動而被捕入獄,這個不太說得準,因為我沒有做思想工作的經驗,但要我去與那個焦鼻子打一下交道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不。”她溫柔地補充道:“我是想讓您保護我們所有的人,包括那個焦建國,因為他也是一個人,是人就不要再犯罪。”

我一下生氣了,冷冷一笑:“你看上去很高尚。”

“大哥,聽您的口氣好像是在諷刺我。”

我不否認,你以為我是個什么東西,我是上帝嗎?是救世主嗎?哼,我保護你們所有的人,那么我,你們誰來保護。我就要死了,你們誰能救我?”

好在,我的憤怒并沒有掛在臉上,因為她說的那些話聽上去確實很真誠。

我又重復那句:“那我就試一試吧。”

她站起身來,長吐了一口氣,從手提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這信封上有我和我丈夫的電話。”

我看著那有些鼓的信封:“除了電話,里邊還有什么?”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我拿起來塞給她:“我們不是做生意,我答應你是因為我不想看到魯建那小伙子犯法,我剛才也說過,我也沒有把握勸得住他。拿回去。”

姑娘的淚水又流出來了,她的眼淚可真多:“您要是不收下,就等于您還是拒絕了我,大哥,我把希望都放在您這兒了。”

“你瞧又來了,”我真的有些不耐煩了:“好了好了,你先擱這兒吧。辦不成,我就還你好不好?”

姑娘一走我就后悔得要死,如果不是桌上那個信封袋,我真希望這是一個幻覺,一直以來我都好感情用事,現在,一個行將就木的人,還要答應一個自己本意上并不愿做的事,看來我真是病得不輕,不過再一想,這都是因孤獨所致,現在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事做,不管做什么,做什么都行,這便是我盲目答應了這件事的原因。這也是自我療傷的一個最好辦法。

信封里的那筆錢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開始設計我的計劃,我當然不能直接找魯建去跟他談什么殺人的危害和后果之類,這方面,我比采油隊的指導員更為糟糕,況且這也不是我的為人,我在壞小子圈里之所以有一定的權威,除了我出手快下腳狠之外,我善待和幫助周圍每一個人。從不做一件婆婆媽媽的事,“要做就做最男人”這是李連杰的口頭語。這樣一想,我心里就有了底,我首先想到了警察小田,我沒有給他打電話,而是直接到了他的辦公室。

“平時都是我找你,你要是找我,事一定小不了。”他給我倒水說。

我笑了一下,對他說,我要寫一篇關于犯罪心理的文章。了解一下正在服刑的焦建國,小田一聽我寫這方面的稿子,就很支持我,這個刑偵大隊的宣傳干事,總是希望我能給公安戰線寫一些有歌頌性質的稿件。什么這個月的破案率上升了多少個百分點啦;大專以上干警占全員百分之九十九點幾啦之類。言過其實一點也不為過。

我問他:“這個叫焦建國的人,你們知道吧。”

“知道,不僅警察們知道,整個白堿灘區婦孺皆知,不過他正在服刑,哎,你寫他怕沒什么意義。”

“我知道他就要刑滿釋放了。”

“他因強奸罪被判了六年,1998年,嗯——差不多了,那小子是一個亡命徒。”

我說:“我想知道他放出的準確日期。”

這個警察揚了一下淡淡的眉毛,笑笑說:“你們這些文化人總是有些古里古怪的想法,要跟黨的方針政策保持一致呀老兄。”

我知道他又想說上一次麥糠子的那篇文章了,那次他批評我說麥糠子怎么能那樣寫,什么良心發現了俠義豪杰啦,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啦……他對我有些心有余悸地告誡:“飯可以胡吃,酒可以胡喝,話也可以胡說,白紙黑字可是不可以胡寫的。”他遞過一支煙,看上去就像一只黑色的山羊,黑頭發,藏藍制服以及那沒有一點刑警威嚴的面孔和笑呵呵的疑問。這樣一張溫和膚淺的面孔,對日益猖獗的犯罪分子到底有多少威懾力?

我深吸口氣:“這個焦建國到底有多危險。”

他喝一口茶,把茶葉吐進杯里:“沾都不要沾他,那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無賴。哎,你打聽他,并不僅僅是想寫他吧。”

“有眼力,我想看看他。”

“你們是朋友?不,不對。”

我對他笑了笑:“我們曾經是朋友,找他有點事。”

小田到底是個干警察的,他的臉上呈現出一股獰笑,:“你不會是要干蠢事吧。這小子判輕了,出來還會犯事,我還真希望有另一個犯人殺了他。”

我滅了煙:“你還真說準了,有個人還真的要殺他,可那是我弟弟。”

他嚴肅起來:“為什么?”

“這個歹徒從監獄里傳出信來,要報復六年前把他送上法庭的那個姑娘。那姑娘現在是我的弟媳婦。小田,你找人勸勸我弟弟吧,或者嚇一嚇他,他怕警察。他天天守在市郊三監對面的一個小樓里。”

“你要我怎么勸,公安只抓人,不管勸解這類事情。”

“你是警察,當然有的是辦法,不然我也不會來找你。這樣不行嗎?以涉嫌殺人為理由,把他關上幾天再說。”

“笑話,讓我違法是不是,你還讓不讓我端警察的飯碗了。”

我狡辯說:“你是在做好事,阻止一個年輕人犯法也是你的責任。你把他出獄的準確時間告訴我。”

“這應該不成問題,都在電腦的檔案庫里,下午我給你把郵件發過去吧。”小田說。

下午,小田把焦建國的個人簡歷都發過來了,從電子郵件上得知,這個焦建國兩天后就要出來了。我還了解到他小時很苦,父母離婚后,誰都不愿要他,他成了一個棄兒,那年他才五歲,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有老人回憶說,那個孩子睡遍了白堿灘鎮子里所有的樓房過道。記得我讀過一位哈薩克作家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只野狗崽,它很小就被母親拋棄在荒野,于是它不得不面對豺狼、山鷹、嚴寒酷暑和饑餓,它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我長大了的話,我就要用剩下的所有時間來報復。

我想,要去找一只長大了的野狗崽,我知道,這一定是個不容易用語言征服的人,第二天,在前往市郊三監的路上時,我先給警察小田掛了一個電話。問了一下魯建的情況。

小田說他帶了兩個警察哥們,以調查案情為由敲開了魯建租住的房間。

“把他嚇壞了,就這么一個膽小的人,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殺人的跡象。我也沒銬他,軟中帶硬地把他弄到了一家餐廳,讓我的兩兄弟陪他喝酒。

“喝了個酩酊大醉,現在還在我的宿舍里睡著呢。”

我笑著說:“還是你有辦法。”

“這點小事擺不平還當什么警察。噢,他醒了,正嘔吐呢。要不要給你的這個瘋弟弟通一個電話。”

從他說話中,我聽出他早已知道魯建不是我的什么弟弟。我能隱約聽到從衛生間里傳過來一個男人對著坐便器嘔吐的嗡嗡的回音。

我說:“等他回過神來,讓他打過來吧。”

不一會魯建把電話打過來,他的話很不連貫,有些憤慨:“翟大哥,你是翟大哥嗎?你怎么會知道這個事,你為什么要勸阻我,你從前不是這樣,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這是管閑事……”

我聽到他把手里的一個礦泉水瓶子摔在了地上,他一定知道這都是他老婆做的手腳,但從他的憤怒中我能聽出,他把他計劃的受挫都怪罪在了我的頭上,而不怪罪他的妻子。我想,你摔吧,你私下里怎么狂叫亂摔東西是一回事,而你真要是持刀殺了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打斷他:“我今來阻止你,完全是看在你姐面子上,我今天通知警察本來是抓你的,他們沒有銬你還給你喝酒,你看你多有能耐。”

魯建不支聲了。

“如果你真愛你的老婆,你就要好好地珍惜你的生命,生命太脆弱你知道嗎?”說到這里我仿佛聽到身體里的癌細胞正在仰天大笑。

“那個焦鼻子一定要死,他該死。”聽上去底氣已經不很足了。

“當然。”我贊同道:“但是如果你真的殺了那個人,無疑你會被捕,他再罪大惡極,你也不會因此判決很輕。重要的是,你不應該把你心愛的人拋在世上。”

“但是我不這樣做,警察就沒有理由再抓他,難道就可以縱容他任意殺害他想殺的人?”

我說:“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你怎么處理?”

“這是我的事,你就放心吧。”

我正要掛電話,這時突然聽到有女人的聲音:“魯建,你跟誰說話呢?”

還沒等我說完話,對方就掛了電話。女人是吳梅嗎?我有些納悶。

我在監獄對面的一家小餐廳里等了不到半天,就看到了焦建國,一個長著牛鼻子的人。他從監獄的大鐵門里走出來,很亢奮,他抬頭看了一下蔚藍的天,正午的陽光和幾只鴿子潦草地掠過他光光的頭頂,他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對眼前的世界有些好奇和迷惘,他可能在幻想有人迎接他,如果不算我的話,應該沒有。之后他大踏步地行進在一條長滿野草的灰蒙蒙的小路上。他背著一只大提兜,高高地翹在左肩上,看上去就像一個周游了大半個世界,再次踏上了家鄉的小道,顯得朝氣蓬勃,心曠神怡,顯得讓人同情讓人喜歡顯得像個大好人。

我掛著嘲笑哼了一聲,離開了窗前,對這種人我不抱絲毫的悔過自新幻想,我并不是偏執地對他抱有個人成見,我敢斷定,這樣的人不出三天,他就會在這座城市或其它什么地方給警察制造大麻煩。你想從他那里得到什么人之常情,那他的腦子一定出了問題或給人換了。

我料定他會走進這家餐廳,先解一頓嘴饞,這是刑滿人員最典型的心理狀態。

我肩挎一個裝了菜刀的提包,我本打算在門外等著他。一個要上路的人為什么不讓他好好地吃一頓呢?然而他剛走了過來,我就喊了他:“焦建國。”

他轉過身來。用驚奇的眼神看我。“翟大哥!怎么會是你?真想不到,我見的第一個熟人會是你。”然后他笑了。笑得很純真,就像麥糠子刑前的那個笑。

這個笑一下就打亂了我的步驟,原本想,一個健步上去,把他抵在墻上,用刀卡住他的脖子,對他說:“聽著,你要是敢動我弟媳婦吳梅的一根毫毛,我就叫你死無完尸。”此時,我定在了原地。望著他不知該怎么好。

“來來來,正好,咱們坐一坐,好好喝兩杯。”他見我愣在原地,又說:“你放心,我兜里的錢都是我在監獄里掙來的。”

我就很有些機械地跟他坐下了。服務生拿著菜單走過來。

我接過菜單又遞給焦建國說:“你想吃什么盡管點,我請客。”

他嘿嘿一笑:“哪能呢?”

他要了一瓶白酒和一大桌子菜,胡吃海喝了一陣后,他問:“你不會是要見我的那個人吧。”

“不是,我路過此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細一琢磨,我把剛要送進口里的涼拌三絲又放了回去,不由問一句:“聽你的意思還有一個要見你的人?”

他突然大聲說:“我不干!”

聲音大得嚇了我一跳:“媽的你有病呀。”

“出多少錢我也不干。我要重新做人,就像大哥你一樣。”

我似笑非笑:“莫名其妙。你要是沒喝醉就慢慢說。”

“媽的,有人說,現在做職業砍人的很有市場。娘的我不干。”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我看一下表說:“你就慢慢吃吧,我還有事。”

我欲起身離開。他一把攔住我:“你先等會兒,你不是路過此地,你是在等我。你想讓我殺人,那是一個好女人,可是你為什么要殺她呢?”

“你知道她是一個好女人,為什么六年前要強奸她?”

“我愛她。她的大腿真白呀。”

“你愛她,為何還要用刀扎她?”

“也許……愛她愛得變了態,得不到她就想毀了她。”

“那你為什么還要托人給她家的門縫里塞恐嚇信,就是最近。”

“什么?什么恐嚇信,我不知道,我沒有。”

“男人做事敢做敢當。”

“天地良心,我沒有做這事。”

我不想走了,我要和他像哥們一樣,交杯換盞,好好喝一頓。

他居然把桌上的酒和菜吃了個精光,之后又都全吐到廁所里了。把人家的廁所都給堵了,臭水漫上來,一直流到餐廳里。他就搖搖晃晃地找抹布。搖搖晃晃地拖地,服務生搶都搶不過來。我走出門,好遠還能聽到他喊:“別搶,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句話現在聽起來,怎么越來越沉重,焦建國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壞嗎?對一個活不了多久的我來說,我不想對任何人和事做任何判定,我只是想在我有生之年找點事做,不要閑下來,活得充實一點,不要讓我在焦慮中死去,我想幫人做點好事,可是人這個東西太復雜了,太復雜。誰也琢磨不透誰到底在想什么。什么作家,我連我自己都想不過來,還作家。在我的骨子里,最終的,真正的,永遠甩不掉的還是江湖義氣,我喜歡那一類俠義氣節。

我打車在快到小田宿舍的路上,我給小田打電話,問他人還在嗎?我指的是魯建。他說剛放走,可能還沒有出大門呢:“……我說,我這又不是旅店,一男一女的,我這是民警職工宿舍。再說了,人家要是反告我非法監禁,我就完了。”

我問:“那女的長什么樣?”

“短發,豐乳肥臀的。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弟嫖娼呢。兩人赤條條躺在床上,見我們進來驚慌失措。”

也巧,我剛掛了電話,就見魯建攙著一個女人從公安大院里走出來。我大步迎上去,說:“你不會再去找焦鼻子了吧。人家說了,不干。”

“我說你老都老了,還管哪門子閑事,你就打一輩子光棍吧——你。”

我對準他的臉狠狠一拳。可是卻被他躲了過去。突然我感覺我的胃一陣絞痛。不由蹲到了地上,之后我被一雙大腳無數次地死踹,我昏了過去……

醒來后,我躺在醫院里。臨做手術前,吳梅來到我的病床前,替我簽了字。醫生說:你挺有福氣的,老婆真漂亮。我還想要說什么,一個透明的玻璃碗兒罩在我嘴上,一陣麻藥,我就睡過去了。

責任編輯 張艷茜

尹德朝 新疆克拉瑪依市文聯干部,發表小說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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