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村莊上路

五月和陽光刷黃麥野的時候，初夏溫熱的氣息和著鄉村田野的風彌漫在了整個村莊的上空。

谷子收割以后，碾平的稻場又將再一次喧嚷起來，成為田野和村莊歡樂的圣地。農人們是喜悅的，碾平的稻場是喜悅的。無論什么時候，收獲，總是一切都沉浸到巨大的喜悅當中；收獲，也讓我們忘卻所有的歲月砥礪和生活的艱辛……

一些山、一些水、一些房子、一些樹木、一些田地、一些人、一些牲畜，還有一些墳地。我出生在這個村莊，我的整個童年故事都發生在這里?？v橫交錯的石墻，婆娑多姿的各種樹木，早晨沾滿露水的記憶。好多年前，我選擇離開了村莊。當然并非是因為在村莊里不愉快，只是村里的人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在人們的慣性思維中，遠方總是很有誘惑力的。因為朦朧，所以新鮮，因為新鮮，總是會讓人產生許許多多的向往。所以在那個不諳世事的年月，我便收拾起了簡單的行囊，放下了我的村莊，上路了。在村里人的心目中，這樣的孩子才算得上有出息的孩子。在以后有十幾年時間里，我把我的童年和父親一同擱置在了記憶之外的村莊……而后，畢業、工作、結婚、生子，我人生際遇中的每一件大事，都在遠離村莊的一個個角落里完成。村莊在我的人生畫案中始終扮演的是一種背景的角色。

當再一次接進它的時候，我發現我曾經的行為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我很羞愧的是，我曾想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里抖掉的東西，現在才發現，那些東西在生命中是那樣的無法割裂和無法舍棄。

曾經多次，我回到那個已經快淪為廢墟的破舊的小學校。近乎腐朽的門扉和窗欞，一切都顯得荒涼和沒落。但是沒落仍舊遮掩不住曾經的熟稔。那童年時我和伙伴用粉筆畫在墻上粗糙的圖畫，那枚我深楔在墻上掛書包的釘子，那依舊繚繞著的年邁老師再熟悉不過的講課聲的教室，一切依舊那么清晰，仿佛祖母在世時那凝重而親切的呼吸……

村莊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純粹、自然。如鳥兒的啼鳴，如獸類的嗥叫。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在每一個露珠氤氳的早晨，我幾乎都能聽到鳥兒的輕鳴。有時是喜雀，有時是布谷鳥，有時是燕子，有時卻是連我也叫不上名字的鳥兒。我喜好聽它們的鳴叫，那種聲音簡潔、純粹，像一種不帶任何形容詞的情詩，沒有世俗，只是一種近乎完美的本能，只是靈魂真的呼吸和召喚。

童年覺得許多東西都很神秘，星河的壯闊就是其中的一種。秋高氣爽的鄉村夜色里，總會把許多的疑問先擱在一邊，專心凝望那離奇的夜空。最好的方法是找一條席子，鋪在院子里，仰臥在上面，那樣星空就會一覽無余。那時的星空總是那么的神秘，會誘發人的許多想象，比如牛郎和織女。然而，星星有的時候也會偷懶，鉆在云層里不肯出來，這時，院子里就會很黑，是那種純粹的黑，是那種純凈的黑，伸手就不見五指。然而我記得很清楚的是，在那樣的晚上，在漆黑一團的院子里，我們小孩子仍能麻利地玩捉迷藏的游戲。以致于現在，搬到城里同我一起生活的母親會時常嘮叨，鄉村的星星是那般的明亮，小時候的我是那般的機靈。

這些可以咀嚼的往事，隨著城市的色調，漸漸隱去。城市的夜色沖淡了我們對自然界其它很多事物的注意。有人說過，一個城市的繁榮與否，白日里看來也許難以覺察，但夜晚的時候，僅憑光亮你就會知道答案。滿大街的七彩霓虹，使一個城市充滿了誘惑的味道，它不停地組合圖案，忙碌地交織色調，讓我們的目光無法躲避。

村東頭的山坡上，是一叢一叢的墳墓，那里埋葬著幾年前、幾十年前甚至幾百年前我們村莊里生活過的先輩們。他們當中也有在城里生活了一輩子的富人，但更多的是播種一把麥粒而收獲一石麥子的農民。無論他們生前是顯赫的還是卑微的，現在都被歲月的泥土抹平了，他們都不過是泥土中的一點沒有區別的磷火。在清風徐徐的夜晚，流螢一樣地閃閃爍爍明滅著、飄忽著……

村莊中的一位老人，在割麥時節去世了，沒有來得及吃上一口正在收割的新麥，他的生命在麥子豐收的時節成熟了。人們嘆息說：“人這一輩子，能吃上幾茬新麥呢？我們能夠多少次體驗收割麥子、谷子、玉米、豆子帶給我們的歡樂呢？我們在伸出鐮刀的時候，有一把鐮刀在看不見的地方正伸向我們。我們在收割麥子的時候，有一種東西正地默不作聲地收割著我們……

原來有這樣一段話，魚的死亡，是漁夫們的快樂；鳥獸的死亡，是獵人們的快樂；樹木轟然倒下的死亡，是伐木者們斧刃的快樂。一種生命快樂的理由，是另一種生命的調謝和死亡。收獲的快樂是膚淺的，歲月流逝帶走的生命，總是被這樣的快樂掩飾著、稀釋著。

總感覺對村莊有所虧欠。終于有一天，我的靈魂在不斷地拷問中，把名利修煉成淡、成輕。這時我的村莊才真實地凸現出來。在土地上，我們畢竟赤身摸爬過，村莊還殘留著我的呼吸。其實正是當我們再次縮短和村莊的距離時，村莊似乎在一點點遠去，村莊的風物，村人的思維，常讓我們寡言少語。我們走近親情，又走近了陌生。我們對村莊難以回報，在那里久久徘徊，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似乎在放下什么東西?；匕?，從村莊出來的人，經常回村莊里看看。干點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干，其實在村莊的記憶里，它永遠都是認識我們的，無論我們怎樣變化！

收拾好行囊，才發覺一絲異樣的感覺襲上心頭。平素習以為常的一切，此時卻分明有了靈性，有了依依惜別的神情。所以，我要帶著我們的村莊上路……

責任編輯 苑湖

黃輝 男，自由撰稿人，現居重慶，有作品出版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