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無望地尋找一個人

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

——馬原《虛構(gòu)》

職業(yè)

記憶總是很飄渺不定的東西，我想把那些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來龍城以后，我就是一名職業(yè)的心理醫(yī)生，也是龍城醫(yī)院惟一的一個心理學醫(yī)生，田麥也是我惟一的助手。

早晨，我獨自面對著窗戶，窗外有一棵看上去很普通的樹，我通常會對那棵叫不起名字的樹發(fā)呆，一發(fā)呆一個早晨就過去了。在田麥眼里，我只是對著那棵樹發(fā)呆，她對我這個規(guī)律早已習慣或默認了，田麥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么要對著那棵樹發(fā)呆，她從來沒有問過。我想，就像龍城的人從來不在早晨看病一樣，他們認為他們的早晨是健康的早晨，我想那是因為他們在一個城市住久了的緣故罷，就像我把窗外那棵叫不起名字的樹稱作是梧桐樹一樣。

早晨一過，龍城自認為有病的人就會洶涌而來排著隊等著我為他們看病。十二點以后是我最忙的時候，我通常會叫田麥在我的工作室外為病人分好類。田麥很明白我的意思，她根據(jù)星期以職業(yè)、性別、年齡把病人分成三種不同的類型：星期一是按照職業(yè)來劃分；星期三是按照性別來劃分；星期五是按照年齡來劃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反正這樣的劃分已經(jīng)進行了很久。田麥分類完畢以后，她會把病人依次叫到我的工作室，我的工作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始的，等到病人達到十個以后，我就停止了工作，這是我治病的規(guī)矩，也是我工作的習慣。田麥知道我的習慣，所以在排滿十個病人以后她會讓他們在下一次早點過來。可是，下一次誰也沒有在早晨來，他們像全部商量好似的，還是趕在十二點以后來就診。只要來我工作室的人，不管是有病還是沒病，我統(tǒng)統(tǒng)把他們當作病人一樣對待，在他們看來他們自己確實也是有病的人。

我對田麥說，龍城住著一群有病的人。

星期一

星期一的病人要依職業(yè)來劃分。

病人舞女一臉疲倦地對我說，我其實是一名職業(yè)妓女，但是我當妓女并不是為了錢，我喜歡這種職業(yè)，我把賺來的錢全部揮霍掉了，養(yǎng)小白臉，用高檔的化妝品，買名牌衣服。（把頭低下，做出一副欲哭的表情）其實我上學的時候?qū)W習成績很好，我是不是真的有病了？

病人廚師解開他的上衣并露出排骨狀的上身說，我天生就不是一個當廚師的料，我不喜歡我的職業(yè)，我喜歡在我做好的飯菜里唾一口口水，不過我沒有任何傳染病，我是有健康證的（仰了仰頭，稍微停頓了一下）人。他們說我看起來更像一個小偷，可是我從來沒有偷過別人的東西，我應該算是好人？

病人畫家坐下甩了甩長發(fā)說，其實我最近畫出了一幅為世人罕見的油畫作品，任何人都畫不出來的，朋友們看了也都不說什么，他們看起來是有點妒忌的樣子，為了朋友我是不是應該把它毀掉？

病人秘書說，我太忙了，我是抽時間才出來的，你看我連職業(yè)裝都沒有來得及換下，我每天都干很多的活，最近有點不正常，我想知道我的神經(jīng)是不是錯亂？

病人個體戶說，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我有病，你一定要給我好好檢查下，花多少錢我不怕，看看我到底有沒有病？

病人業(yè)務員說，我剛從大學畢業(yè)，我每天干的活又苦又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可是我年齡還小，我該不該自殺？

病人公務員放下手中的公文包以后，小心地環(huán)顧了一下房子說，你這里有沒有監(jiān)控器？

病人中學老師靦腆地說，我對你說的你要保密，你知道她們?yōu)槭裁匆粋€個轉(zhuǎn)學嗎？

病人精神病患者一進門對我說，你要告訴他們（醫(yī)生），我根本沒有病，我很正常，對吧？

病人流氓帶著手下走進來直接問，你看我是不是有病？

看完病人以后我對田麥說，他們看起來病得不輕。

李阿美

李阿美是誰？如果沒有出錯的話，現(xiàn)在在法律上我們還是合法的夫妻。

某一天，在朋友賈亮的家里，我見到了李阿美。幾天以后李阿美打電話過來，我們在同居一周以后向朋友們宣告了要結(jié)婚的消息。我清楚地記得我的朋友賈亮極力反對，他說李阿美并不適合我，我根本聽不進賈亮的話。賈亮告訴我，李阿美是一個不喜歡平靜生活有點不正常的女人，最后賈亮還說，這樣的女人真的不能要！人往往在沖昏頭腦的時候什么話也聽不進去，當時我確實是被李阿美的魅力所吸引著，而且也是一個非常想結(jié)婚的男人。我說賈亮，作為朋友我謝謝你，以后要是出了問題我也不會怪你，你并不是沒有提醒過我。

很快我和李阿美結(jié)婚了，在蜜月還沒有過完的時候李阿美告訴我她懷孕了。婚后的第八個月，李阿美懷的孩子出生了，孩子出生以后李阿美說這不是早產(chǎn)，這孩子也不是我的。那時，我愛著李阿美，我也不相信李阿美會是一個利用我的女人，事實上我確實當了李阿美的靶子，同時也證明了李阿美是一個極會玩心計和手腕的女人。

賈亮說得對。孩子出生一個月以后，李阿美徹底地消失了，臨走的時候她沒有告訴我，好像我們根本不是夫妻一樣。李阿美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的時間，李阿美沒有給我一個電話。三年中有很多傳聞在我耳邊不時傳來。先是李阿美和一個上了年齡的老男人住在一起，我聽了以后感到很可笑，我想老男人一定是很有錢的那種。后來聽說李阿美開始做起了生意，再后來聽說李阿美生意賠了，流落到街頭接客。當我聽到這些的時候，我多少對李阿美有點同情，我想李阿美你一天要面對多少個令你惡心的男人，你這又是何苦呢？當然這些都是一些傳聞，還有一條傳聞聽起來最讓我相信，李阿美和一個小他很多的男人在一起，這個男人就是李阿美的女兒的親生父親。許多傳聞惟一共同的一點就是李阿美在一個叫龍城的地方。我不知道傳聞是從哪里飄來，天下真有不透風的墻？

星期二的舞蹈

白天我在睡夢中度過，一覺睡醒來的時候已到黃昏。很快我換上了來龍城前的衣服，戴上星期二的面具，我便踏上了星期二夜晚的舞蹈。星期二我不停地更換著舞蹈的地方，后來我就一直停留在一個叫“舞夜”的歌廳里，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俗氣，但我喜歡“舞夜”這兩個字。

到達“舞夜”以后，我找一個可以環(huán)視四周的座位，然后要上一杯啤酒，當啤酒快喝完的時候，我通常會把戴在頭上的塑料面具扶一扶然后開始走向我的舞伴，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每次都會發(fā)揮得很好。剛來這里的時候，很多人不習慣我戴著面具舞蹈，后來我出色的舞姿把這里的人全都征服了，她們就也能接受了我戴面具舞蹈。隨著一曲音樂的響起，我和很多龍城人一樣開始翩翩起舞。

“舞夜”里有我固定的舞伴，她從來不問我為什么要戴面具，就像我從來也不問她叫什么名字一樣。我們跳了很多個星期二，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在舞曲響起來的時候，從來都是我走向她，這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默契，就像我們的配合一樣，就像來“舞夜”舞蹈的人們一樣，她們都很知趣地從來不邀請已有舞伴的人跳舞。

“舞夜”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每個人都是一條游在池子里的魚。池子不大，水草看起來也不豐富，但是這一群魚還在盡情地游啊游，她們從來不感覺到疲憊，從來不會停止，也不害怕有一天池子干涸了怎么辦。

龍城的鳥

像很多故事一樣，我在李阿美離開我的三年當中，我由外科醫(yī)師轉(zhuǎn)身一變成了龍城惟一的心理學醫(yī)生，三年的時間里，我想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要在龍城找到李阿美。龍城的街道我不熟悉，甚至常常會迷路，我也一直很少出去。我相信李阿美終究要來一次醫(yī)院，因為她一定會給自己來看一次病。

早晨我保持著看窗外的習慣，窗外除了一棵梧桐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以外再沒有別的什么東西，我常常想龍城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梧桐樹，這么多的梧桐樹為什么在這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棵，就像我在龍城一樣也是孤零零的。梧桐樹上偶爾有時會出現(xiàn)一兩只同樣叫不起名字的鳥雀，它們相互張望，相互說著什么，當然這是鳥語，我是聽不懂的，況且還隔著一堵墻和一層玻璃。梧桐樹上有時只會停留一只鳥雀，它有時會飛來，在等待另一只出現(xiàn)的時候看起來很焦急，看起來它像是一只正在戀愛的鳥。另一只飛來了，它會撲打著翅膀，不停地叫喚著，然后，它們會一起飛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另外一個地方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當然這個問題，它們是不會回答的，就算回答了我也聽不懂。有一天，樹上只出現(xiàn)了一只鳥，另一只在后來的一些日子里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看到那只孤零零的鳥雀有點傷心，它的同伴是不是已經(jīng)被槍射落了，還是它又有了新歡而丟掉了它曾經(jīng)的同伴？一年四季，我看到了梧桐樹從開花長葉子到凋謝的全部過程，現(xiàn)在這棵樹沒有一片葉子，冬天還沒有徹底過去，我就像樹上最后的那只鳥雀一樣，飛來飛去，最終還是孤單單地落在了那棵梧桐樹上。李阿美你在哪里？通常我想到這里的時候，田麥就會給我拿過來一杯涼水說，你應該喝點水了。

星期三

星期三的病人只有男人和女人。

男人：最近我老是在做一個同樣的夢，我夢見我在酒吧里認識了一個女孩，她也是一個人喝酒，好幾次我都打算去坐到她的對面，但最后我還是沒有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偶爾她會朝我微笑一下。如果按照通常情況下說我們其實還算不認識，因為我們誰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因為在整個夢里我和她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們只是相互望望。

這樣的夢大概做了好些日子，后來，夢里那個女孩連著一些日子沒有出現(xiàn)。那天我一個人酒吧里瘋狂地喝酒，從早上喝到晚上，后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做過夢，那個女孩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我還想做這樣的夢，我想知道那個女孩叫什么名字，她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

女人：我的丈夫在一次外出后帶回來了一個五歲的小男孩，丈夫說這是他的孩子。這讓我很不安，因為我從來沒有給他生過小孩，至少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丈夫告訴我，這是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生的孩子。那個女人什么都不要，只要給我丈夫生一個小孩，后來就為我的丈夫生了這個小孩。現(xiàn)在那個女人死了，丈夫把這個小孩帶回來了。丈夫讓我好好對待這個孩子。我怎么能好好對待這個孩子，他又不是我生的，身上流的也不是我血，所以在我丈夫不在的時候，我經(jīng)常毒打這個看上去很可憐的孩子。你別這樣看我，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那我還是告訴你實話，其實那孩子是我親生的，但不是我丈夫的種，這樣可以了吧，這樣你滿意了吧。我只想告訴你，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病，呵呵，難道不是嗎？

我對田麥說，他們看起來已病得很深了。

田麥

田麥是個漂亮的女孩。我來龍城田麥給我做了很多的事情，她確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助手，有時我真希望田麥是李阿美那該多好，可是事實上根本不是。大家都說醫(yī)生和護士或助手之間有說不清楚的關系，當然這關系很曖昧。在李阿美懷孕的期間，我曾和幾位護士有說不清的關系，當然這層關系只是建立在晚上我值夜班的時候。大多時，夜晚的醫(yī)院并沒有多少病人，那時我還是外科醫(yī)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撩起護士們的白大褂和她們很熟練地行歡，如果沒有這樣的事情做，夜晚總是很無聊也很漫長。李阿美離開我以后，我再沒有和任何女人發(fā)生過關系，包括那些護士們。李阿美不在的時候，我研究了三年的心理學，三年后我成了一個修養(yǎng)極高的心理醫(yī)生。三年后，我一直沒有再碰女人，我身邊并不缺少女人，比如那個和我跳舞的女人，還有我的女助手田麥。在龍城，田麥是我最親近的女人，我和田麥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距離，這種距離好像很遙遠，又好像就在眼前，像一堵墻無法突破，又像是一張薄薄可見的紙片，一捅就可以過去。

很多時候，在我對著窗外發(fā)呆的時候，田麥就會靜靜地坐在我的身后。當一只孤零零的鳥在樹上獨自等待張望的時候，我焦急如火口干舌燥，頭上直冒虛汗，這時，田麥會端上一杯水對我說，你該喝水了。我端起水杯，我會凝望一下，在這個滴水未進的早晨，我是該喝杯清涼之水了。

田麥，我是不是也需要治療了？

星期四的神秘

在星期四，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來自哪里。

在被一個我不想知道的陌生人帶出龍城之前我便被蒙上了眼睛，我根本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后來，在一個廢墟的舞臺，有一個看上去很像田麥的女人叫我表演一個角色，這個角色就是和大家一起不停地走動、更換各種服裝和面具，我站在一群我完全陌生的人中央，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我沒有任何的臺詞，我只知道不停地走、換服裝和面具。臺上和我一起表演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是不是和我一樣，都一無所知，這一切我不知道，因為他們和我一樣都戴著一副面具。表演快結(jié)束時，那個看上去很像田麥的女人有時會對我發(fā)一下呆，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她和我一樣也戴著面具。臺下觀眾全部都穿著統(tǒng)一的紅色服裝，他們不歡喜，不發(fā)怒，不悲傷，不發(fā)笑。臺下的人為什么沒有表情，有時我看到臺下的人真的想笑，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想笑的念頭，只在心里默默一笑而過。

表演結(jié)束以后，臺下的觀眾排隊離去，而我又會被陌生人帶回龍城。

星期五

星期五的病人按照年齡順序來排列。

１２歲：我是一個天才，他們都不相信，你信嗎？

２４歲：我不想再重復著夢遺，我需要一個女人，一個女人，你懂嗎？

３６歲：他滿足不了我的要求，我有了情人，我除了這樣做還有別的辦法嗎？

４８歲：我討厭我的女人，每天面對一張沒有變化的黃臉婆，我真的很惡心，我應該到哪里？

６０歲：我想寫一本小說來紀念我這一生，可我不是作家？

７２歲：我已經(jīng)重新計劃出了我的人生軌跡，幫我回到年輕時代？

８４歲：我老了，可是我并不想死，你明白？

……

星期六的小說

星期六我一半的時間在睡覺、吃飯，一半的時間在虛構(gòu)著一個和結(jié)尾有關的小說。

結(jié)尾１：田麥就是李阿美。李阿美在龍城做了整容手術以后神秘失蹤，據(jù)種種推測可知田麥就是李阿美。這個結(jié)尾很沒有創(chuàng)意，顯然是不行的。

結(jié)尾２：那個和我跳舞的女人就是李阿美。我從一個舞廳到另一個舞廳就是為了尋找李阿美，李阿美從前是一個熱衷于舞蹈的女人。那么，我為什么要戴著面具跳舞。我戴著面具跳舞是為了不使李阿美認出我是誰。如果那個女人是李阿美的話，她肯定會猜出我是誰了，李阿美很熟悉我的舞姿，她完全可以有足夠的理由認出我是誰。如果她確實是李阿美，她為什么還繼續(xù)和我跳舞。那么她不是李阿美了，看來那個和我跳舞的女人是多余的，這個結(jié)尾不行。

結(jié)尾３：告訴讀者其實從來沒有李阿美這個人，李阿美是我虛構(gòu)的人。那么，我又是誰？我就是那個寫小說的人，并不是心理醫(yī)生。這個結(jié)尾太離奇，顯然也是不行的。

結(jié)尾４：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存在，這只是我做了一個長夢而已。這個結(jié)尾好像過于滑稽，不行。

結(jié)尾５：我一直就未曾離開過龍城，確切地說我是一名精神病醫(yī)院的病人，離開醫(yī)院以后，我把一切事情搞大了，其實我才是一個真正有病的人……

星期日的消息

《龍城周報》在頭版刊登出一個轟動龍城的消息，龍城某精神病醫(yī)院一名出逃四年的病人，終于被尋找到了。在這四年中，此人結(jié)婚并有一女后離家出走，之后出版過一本暢銷小說，在一部熱播電視劇中擔任男一號，做過多次有難度外科手術，在從事心理醫(yī)生時，醫(yī)治好大量患有心理疾病的人……

責任編輯 張艷茜

秦客 原名王剛，男，１９８１年出生于陜北清澗縣。小說詩歌作品發(fā)表于《佛山文藝》《延河》《青年文學》《詩選刊》《星星詩刊》《詩潮》等，另有作品入選《被遺忘的經(jīng)典作品·詩歌卷》《２００３年最佳大學生詩歌》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