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歷,正月初七日,立春。《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正月節,立,建始也……立夏秋冬同。”立春為四季開始的節氣,“四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中的第一個節氣。立,開始之意,一年的序幕就此拉開,萬物復蘇即始。
“陽和起蟄,品物皆春。”放眼看去,寒冷尚未消退,江南的立春之日,融雪已遁跡。河水清得發亮,大地上污濁之處黯然一片,鮮亮處閃動著一股奇異的光芒。兩股光芒對比強烈,蕩漾在天地之間。風依然寒涼,絕決的姿勢中遼遠蒼茫,天高地肅,柳枝卻已含苞,顫微微地向春風討嫩芽。風的確有些轉向的況味,像是一個喝高了酒的人,亂了心性。天氣預示著季節的不同,舊時的顏色必蕩滌而盡,天氣將漸入初春的澹碧了。
也不全然,說不定明早地上就鋪了一層薄薄的雪。瑞雪兆豐年,年已然過去,雪花對于年的味道不過是種點綴,是對塵世生活中人的指引。它的指引在世生相的背后,又或許會沿著另一條路而行。在鄉下,春天的雪,總是不懷好意,如一個工于心計的人,懷揣著不可言說的心事。以立春之日為界,春日的雪是暖雪,與隔年的冬雪有著嚴格的區別。鄉下人不喜歡春雪,蟲子會在這雪的庇護下茁壯成長。我不知道這其中的因由,日久,亦對此耿然于胸,沒了見雪見水的初衷,水寒傷骨,雪落春日,冬已堪憐。
從天空中飛過的麻雀卻不管不顧,獨自鳴啾著,一派天地闊遠的意思。這群麻雀飛過炊煙升起的地方,炊煙筆直,風卻大了起來;飛過那棵樹的尖梢,樹梢尖銳地刺向天空;飛過我的房間的平臺、池塘的水域,水域上枯敗的荷梗凌亂地立著;飛過村道上的電線桿,有一些落在上面,縮著腦袋,如濕漉漉樹干上的黑色蘑菇。這些沉思冥想的家伙,將飛翔的軌印疊上時光的匆忙,讓我失聲尖叫。在這寒冷的空氣里,在這村子的上空,它們身影移動,把聲音淹沒在風中。只有在這立春之日,我才發覺了它們的執拗,溢出孩子般的歡喜。真的有細小的碎雪從空中滑落,蕭蕭然獨飄,須眼睛盯著虛蕪處看透。那群落在電線桿上的麻雀“騰”地飛起,像村子里的眾生模樣的鄉親,要年復一年地向天空與大地討生計。如鳥們的飛翔,他們拖兒帶女,到了城里又總是選擇逃避,城市是一堵灰色的墻,隔開了他們。城里的房子高得連泥土的氣息也聞不到,他們都知道人離不開地氣,離久了,就要蔫,正如莊稼一樣,離開了人同樣要蔫。又像城市成了一條狗,會冷不丁沖上來咬他們一口。他們的戒備,倉皇得如一只麻雀。于眾鳥之中,它們是嘰嘰喳喳的一群,委實平凡而弱小,時刻等待著命運的眷顧,在某天聲音能夠突然大了起來。
我一大早就起來了,洗手素垢,清掃庭院,抹幾凈碗。母親焚香潔身后,吩咐我亦要如此這般。院子里母親已忙碌開了,地面置了一張桌子,桌上擺幾個瓷碗,碗里有水。母親讓我查了歷書,要告訴她時間在幾點幾分。母親的身影閃動,進進出出,又去拿來香火,搬來沙臺,虔誠地把檀香插上,一根一根地點燃。鞭炮放在桌面,撕了封,守著時間的到來。這是鄉間的習俗,叫接春。意思是迎接春天的來臨。
時間還早,就有人家開始放鞭炮。的確早了點,孩子們雀躍,小臉凍得通紅,像燈籠,以為年還要接著過。“春風只在園西畔,薺菜花繁蝴蝶亂。冰池晴綠照還空,香徑落紅吹已斷。”春日只是初來,我眼前卻已是這般景象,慕慕然的樣子。
在房間里潔身,隔著水汽彌漫的窗玻璃往外望。母親取出一棵菜頭,冬季的菜頭嫩綠嫩綠的,顏鮮碧,色簡靜,有著活潑、俏皮的眉實,好得無法說出。母親把菜頭放在盛水的碗中,春意頓時漫了開來,院子里也綠了,綠得我心跳不止。母親在院里等我出來,一起接春。我遲遲不出,望著那一段畫笥中物般的景致,原來春天是這樣來到的。春天是接來的,不是說來就來。
每年的這日,母親總要包春卷,其實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包春卷,吃得香氣旋滿村子的上空。春卷在這日卻要回過頭叫,日卷春。因這樣的叫法,它生動活潑了起來,雖然意思有些費解,卻浩蕩曠達,逶迤著春天的光與氣前行。原來村言俚語里同樣不乏簡潔生動的智慧,一直沿襲著,要到我慣經世事后才能參悟。書中也亦多狀春景句:“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這樣的品句算得上極致,但與“卷春”類比,少了民間詞語的質感。天空上還是陰沉沉,風從北面吹來一陣云絮,迅速地散開,感覺中又有風從南面吹來,把云往北面趕去,我讓這樣的景狀歡喜得叫出聲來。我的歡喜是悵然的感嘆,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遠么?這就是鄉下人所說的“春冬相爭”了。風把這種景象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沒有什么比我在這個立春之日感到更快樂的了。這快樂是石子沉入水面后漸復的波紋;是三、五友人,圍著火爐夜話的溫暖,有著塵世生活自足的況味。
老黃歷上說,初七日,宜婚娶,遠行。忌動土,砍斫。少木,火,沖水日。春禽嚶呦,我與母親同度立春之日,父親在堂屋里與人打牌,叫母親記著喊他一起出來,另幾個村人也附和,說是要同足接春。儀式固然重要,但天道無序,無法看見,所以父親在年復一年的倦怠中不再上心。母親說,等一會兒大家都不要走,一起吃“卷春”。母親包出的春卷薄薄的,皮透餡厚。餡是桌上接春用的菜頭,不能用別的菜,像是春天會變成另一種味道。我制詞,年年花期總相似,歲歲春日此時至。娘說她聽不懂,但不可造次,把春接到人間不會有錯。我承認娘說得對。又制詞,歲歲春日此時至,舊來流水知何處?
時間終于到了,家家鞭炮齊鳴,大家把盞接春,焚香叩拜,母親嘴里念念有詞,坦然而堅定,有重生的意味。春日在天上。我抬了抬頭,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那一閃的光芒。母親把茶水灑到地面,把食鹽挑到菜頭上,把米粒擺在桌面。這是預示今年五谷豐登,討的是吉祥之意。說到茶葉,不能是舊年的,要新鮮。早晨父親去茶園采摘,天寒地凍,緊緊的茶葉餑餑米粒大小,瑟縮在隔年闊老的茶葉底下,做著春天的夢,夢見醒來的春溢生春水,豐饒地繞著它的葉兜。在春天深入到腹部的時候,父親要去給茶園中的茶樹松土,施肥,培敷樹根。幾場春雨過后,茶樹綻放,開出茶骨朵,很快葉片嫩綠。父親就采摘回來,讓母親放在鍋里烘焙。做這種活,要文火慢烤,要手工精細,既不能過了,也不能沒烘出味,茶才好喝。母親深諳此道。父親在早晨摘了一棵茶樹的餑餑,整整一棵樹,才得到掌心那么一點茶葉。而這棵茶樹接下來就要慢慢枯死,鄉下人都知道,從打了第一場雪開始,茶樹是不能采摘的。這像是一個預言,更像是傳說,是宿命,是黯然,是疼痛……我沒數過家中的茶園里到底死了多少棵茶樹,它們連接了一個個春天的來臨,連接了一次次生命與萬物的起始。
我們一起叩拜天地,向著遙遠的南方行禮。儀式完畢,父親們又去打牌,母親去廚房包春卷。院地上的桌子卻不能撤換,要一直等到明天才能收拾。我幫母親在廚房和面粉,母親切菜頭,又置以菁、蒜苗,攪碎。待一切弄停當,母親不再容我插手,裹春卷,手指靈活翻飛,春卷就一個個地從她的手中掉落,整齊地擺在灶臺上。母親是那樣地歡欣,廚房寂靜,我也學著母親做上一回。
那一頓吃得我們滿頭大汗,喝了點酒。酒入腸胃,溫暖舒適,醺醺乎乎的。我與母親一起去池塘邊。風的確不冷,池塘水汽彌漫,甚是令我詫異。池塘邊蹲著一年輕媳婦,臉微紅,手在水中出入。看得我似曾相識,她于一片春意里為愛人浣紗煮食,叫我的眼睛濕潤了起來。她抬起晶亮的眼看了我一下,想說什么,未開口卻已先怯,是平實的低眉。
繁復的生活對心靈實在是一種傷害,心動的一瞬總要打開的,像物質的外殼,也許是樹脂里的蟲子,把生命歷練成凝固的光華。曾經,在一個個采擷了葵、霜燕、菁的夜晚,一女子翩然而至,與我此刻的感受疊加。我說,立春之日,共挽手探梅尋春。梅已少見,不如探桃花與梨花,佳趣也應盎然。只是桃花與梨花還沒開,惟往高遠之處,同沐春風,找一僻靜處,同謝溫軟,聞香識情。料峭春風吹酒醒,昨夜閑潭夢落花。今年落花顏色改,年年歲歲人不同。
輕微的風開始從我的身側掠過,雖有些蒼涼,但畢竟是沁了雨水的。在這分秒之間,生命開始受孕。
于此,立春是一個真實的日子,今仍以洗手接春者,能有幾人?我潸然起來,池塘里的水雖然還是瘦的,但風微軟了。天空中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把濕潤與溫暖送向這片深沉的土地。
地氣在涌動,漫天蓋地上升,在陰霾的天底下,二月花即將開放。
立春二字,是那樣地爽利簡靜,是多么簡潔的概括啊!在二十四節氣中,是誰在用這簡練至極的二字,它區別的竟是生命與死亡、悲痛與歡樂,它指出了事物起始潛在的運行規律。也許每個人的生老病死都得從立春開始。 天道無常,天道有序。大自然其實有其更廣闊的力量與冥冥中的掌握。天道,立春。立春便不容置疑地釘在某一時間的程序中,任誰也無法改變。立春已精確到了分秒,在用線條劃分。
古歷,正月,初七日。我用全部的身心感應著,一點一點地細品著,如拍賣場上的一記槌打,立春律,此刻將執法大地。我知道這是種比光速還要快的氣流,它一下子貫通了天南地北。但誰能夠真切地感到這股光流的擊穿呢?
為此,立春是這樣的事物。濕潤、優美、寂靜、樸素,或暗香襲人,或雍容華貴,或韻味俱生,它與雨水毗鄰,它一啟動,雨就溢生。它們連結得如同姐妹,而空氣濕得透水。它高高在上,俯瞰著糧食的谷倉,俯瞰著豐腴肥美。它把大地的衣裳薰香,把污穢沖洗掃除,它以金色的光芒與質樸無華的品質暗合天道的存在。而憂傷與觸景生情僅是它的注腳,就如我此身的懷抱,辛苦與悲哀,忽然的轉身,遍地塵埃的濕印子,多年的既往,即是現在。濕潤的起合,從頂部流下,秘密的瞬間,始于事物誕生的過程。
它一出現,便供人們接納或仰視,斟酌或拋棄,撫摸或距離,它是注定的,堅硬如物質的固體,它巨大的潮汐正有條不紊地明滅、起伏,作為永恒的速度,它超出了人們的想象之外。
有些話,說了就忘不了,及至老年,從頭至尾都是人生長長的架子,不肯低就。然而記住了一輩子,就慢慢老態龍鐘,白發蒼蒼。因為它是與陽光、雨水、土壤聯系在一起的。
在脆松的裙裾下,斜仄的光線中,一切明了:天道立春。
(劉偉林,江西彭澤人,1969年生。迄今已在《鐘山》、《天涯》、《百花洲》、《作品》、《當代小說》、《散文》、《中華散文》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數十篇。江西省滕王閣文學院特聘作家。)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