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快要到了,忙昏頭的工廠頭頭們驟然想起退休老工人。
以前工廠不景氣,頭兒說:工資都發(fā)不出,慰問的事就免了吧。最近兩年工廠通過改制有了轉(zhuǎn)機,于是頭兒吩咐:今年春節(jié)一定像樣地去慰問慰問。
工廠不但動用了小汽車,還買了一些比較貴重的禮品,拿出一筆不薄的酬金。我們廠的退休工人大多住在鄉(xiāng)下,下去慰問的兵分四路,直奔鄉(xiāng)下。
和我下去慰問的是秘書小王,我們走鄉(xiāng)串戶,一上午慰問三家。老工人們看見工廠來人探望,感動得眼里浮上熱淚,臨走時他們拉住我們的手,留我們吃飯。機靈鬼小王很會說話:“徐主任下午得趕回工廠開會,現(xiàn)在都講時間就是效益,我勸你們還是體諒我們的百忙主任,珍惜他的寶貴時間吧……”
小王這一番話,說得老人們過意不去,一個個像送別親人一樣把我們送出村口。
在回來的路上小王對我說:“徐主任這次難得和您一聚,我們找個地方喝兩盅……”他附在我耳邊悄悄說:“你前兩天給馮大頭批了條子,他要我轉(zhuǎn)達您,說要謝謝……”
馮大頭是一位老師傅的外號,去年托人辦了病退,現(xiàn)在被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聘為采購員,時常到廠里弄一些廢鋼廢鐵、包裝皮、邊角料。我一看見他的大腦袋和他那張胖胖的圓臉,就想起扭秧歌的大頭人。
馮大頭在他所住的鄉(xiāng)下集鎮(zhèn)為我們辦了一桌酒席。菜很豐盛,螃蟹、甲魚、外加野雞燉蘑菇、杜康酒。馮大頭一個勁抱歉說:“薄酒素菜,請多包涵……”小王故作不滿地說:“馮師傅,你這樣破費不好吧?”
“小意思,來,大家吃菜……”馮大頭點頭哈腰地給我們敬酒。
三杯酒過后,我脫口說:“馮師傅有什么困難盡管說,我回去一定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幫助解決……”
“這兩年我沒少麻煩工廠,以后請主任多關(guān)照……”馮大頭噘起肥厚的下巴頦,一臉媚笑。
慰問的和被慰問的,在杜康酒的滋潤下,感到暈乎乎的。
吃喝完畢,馮大頭給我們每人一大塊豬肉,一捆粉條?!按箢^,你這是干什么?是我們慰問你,還是你慰問我們?”我把臉一繃,直呼外號,叫他“大頭”。
“互相慰問嘛……”馮大頭笑嘻嘻地向我討好。
轎車調(diào)頭,倒屁股。
我看見小王拎著豬肉和粉條,笑瞇瞇地奔向小車……我眼前立刻跳出妻子的笑臉,妻子是東北人,平時愛吃豬肉燉粉條。想到這里,我興沖沖地打開車門。這時身后傳來一聲輕喚:“徐主任……”我一愣,發(fā)現(xiàn)車后站著一位老頭。一張凍得成了紫茄子似的干巴臉,對我憨笑,我一時愕然……
這位老人是誰?他哆嗦著向我伸出了一只手,要和我握手。
我沒有理他,手放進衣口袋,尋找硬幣,以為他是乞丐。被酒氣沖紅的臉,讓風(fēng)一吹,冷靜下來。天這么冷,你這么大年紀,難道就等著我施舍給你幾個小錢么?我望著這位乞丐似的老頭,心里生起一種厭惡。老頭頭上扣著一頂破棉帽,兩只帽耳朵耷拉著,抄著手,縮著脖,從鼻孔流出一條青幽幽的亮鼻涕。見他這副可憐相,我捏著兜里的幾枚硬幣,欲掏給他,心里倏然一震:莫非他認識我?不然怎么知道我姓徐。我將這張多皺的老臉,仔細地審視一遍,心里咯登一下,耳畔似響起隱隱的雷鳴,我怎么把他忘了,冥冥中一個聲音震撼我的心,不,這也許是疏忽,我暗自為自己辯解,腦海里高速運轉(zhuǎn)起記憶的軸承,我想起來了,他叫余滿子……
老人默默地瞅著我笑,笑得很不自然,使我不敢抬頭正視他那張苦笑的臉。
“滿子師傅……”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您好呵……”
老人點點頭,張著嘴,露出沒牙的空兒,他揉了一下眼睛,甩了一把清鼻涕,顫抖地握住我的手?!澳氵€記得我……”滿子師傅很激動,我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痛感?!按笮值?,不,徐主任,你這人真好……”
我心里打一個激靈,深感愧對這位老人。
“余師傅,你家住在哪?”我關(guān)切地問。
“怎么不記得了?您去過我家,往南走十來里,就是我們榆樹莊?!?/p>
我愣住了,我啥時去過?我努力搜索記憶,忽然想起來了。
“你看我這記性,對,是去過。”
一幕往事涌上心頭……
在我學(xué)徒時,一天晚上下著小雨,和我同住一個宿舍的余滿子師傅,聽說我母親病了,用自行車帶著我,黑燈瞎火地到他住的村子弄偏方。那天晚上,我們不小心跌進溝里,回到工廠天都亮了……
我將這事說起,老人嘿嘿直樂,夸獎我說:“還是你腦袋好使,我都不記得了……”
他的話似一根游絲,穿進我的柔腸。我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
“快到家坐坐。”
“怎么你家?”
“我最近搬到這……”滿子師傅熱情地拉著我,請我到家做客。我向車里探出頭的小王招一下手,小王脖子一縮,不肯出來。
我心里罵道:“小王,你真不是東西,怎么這樣對待余師傅?”我一賭氣撇下司機和小王,跟著余師傅向他的住處走去。
我發(fā)現(xiàn)余師傅走路一瘸一拐的,兩條腿似拖著爬犁。他的腰向前躬著,搖搖晃晃似要跌倒,真不敢相信,眼前這位余滿子師傅就是我三十年前歌頌的錚錚鐵漢。
余滿子仿佛是一夜之間蹦出的典型。那時工人階級需要典型,眼看別的工廠都挖出了典型,惟獨我們廠沒有,似乎顯得不那么革命。于是命運安排余滿子充當(dāng)?shù)湫?。他老實忠厚,一天上班只知道干活。冬夜,宿舍里的人圍著爐子打撲克,滿子師傅縮到一邊,常常到鍛造工房的加熱爐前,陪著上夜班的工友烤火熬粥。久了,逢上夜班有事的同志求他替班,他總是樂呵呵地答應(yīng)。那時我當(dāng)宣傳干事,把他任勞任怨的事跡寫成一篇《爐火煉丹》的通訊,很快登在省報。余滿子被我這個“筆桿子”捧為典型,廠里廠外請他作報告。他有聲有色地讀著我給他寫的演講稿,贏得局革命委員會主任給他點煙,市革命委員會主任為他倒水,如果不發(fā)生后來的事,他很有希望同省革命委員會主任留影。當(dāng)時廠里接了一批軍工產(chǎn)品,一天寒夜,工廠革委會主任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敲開宿舍的門,急令余滿子師傅去鍛一批急需的夾具。那天天氣極冷,滿子師傅凍得直篩糠,督陣指揮的革委會主任親自操錘。不知他對操錘太生疏,還是余滿子惺松中走了神,當(dāng)二十四磅大錘砸下去時,通紅的鍛件,嗤地一聲蹦出了鉗口,余滿子的一條腿頓時冒起一股白煙暈倒在地。從此余滿子的一條腿致殘,不久便辦理公傷提前退休了……
此時我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很想到他家看看。我回身命令司機把車開過來。
“不用了,幾步就到。”滿子師傅攔住了車頭,領(lǐng)著我興沖沖地向前走去。
“怎么,你家住在這?”
滿子師傅很不自然地把破帽子往下扯了扯,不好意思地說:
“我現(xiàn)在沒法子,住女兒家呢?!苯又言掝}岔開,“昨天我在街上碰見了馮大頭,他說最近工廠領(lǐng)導(dǎo)來看望我們。大冷的天,我怕領(lǐng)導(dǎo)不曉得我住在這,一頭撲向榆樹莊,早早地在這迎你們……”
“那你看見我們,為什么不叫我?”
“你們忙,我在這等等不要緊的,鄉(xiāng)下娃不懂事,我怕孩子們淘氣弄壞了咱們廠的小車,在這看著……”滿子師傅擦了擦淌出的清鼻涕,咧開嘴笑了兩聲,樣子很誠實。面對眼前這位誠實的老人,我想起我的父親……
到了余師傅的住處,他給我沏了一杯濃茶,此刻我的心情像濃茶一樣苦。在他出去為我買煙的一刻,我翻遍衣口袋,湊了200元錢。我的臉像被人打了一記耳光,火燎燎的,怯怯地把錢遞給他。
他不肯接。
我說這是工廠慰問他的。我知道用這微薄的酬金是安慰不了純樸老人的。我很窘,羞愧地說:“余師傅拿著,拿著……”
滿子師傅推辭說:“工廠這幾年不景氣,來看看就行了。”我狼狽地把錢塞到他手里,逃也似的走出來。
臨走時我說:“余師傅,過兩天是雙休日,我來看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好像有什么話難以啟齒。望著他那異樣的表情,我有些納悶兒:難道他不歡迎我?
慰問回來的第二天,飄飄揚揚下起大雪。大雪封路難以通行,看望余滿子師傅只好往后推了。正巧那天馮大頭來廠里拉鋼料,我讓他把我給余師傅買的禮物捎去,順便替我捎個話,說我工作忙脫不開身,日后一定去看望他,和他敘舊……
馮大頭望著我直發(fā)愣:“怎么,你不知道余滿子死了?”
“瞎說,前兩天我看見他,還好好的呢?!?/p>
“真死了,我不騙你……”馮大頭說話帶著哭腔。
我腦袋轟地一下脹大了,我怔怔地看著馮大頭,喃喃地說:“才幾天呀……”
“人其實是最沒能耐的……”馮大頭發(fā)起感慨:“我琢磨著,余滿子大概是鬼迷心竅了,不然下那么大的雪,他不在家呆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他兒子那要錢干嘛?余滿子這幾年被他兒子拖累苦了,廠里寄給他的退休金,全讓他兒媳婦截留了,余師傅家兒子下崗,孫子上中學(xué),全靠他那點退休金維持生活。眼看來到年了,余師傅想到兒子家過個團圓年,沒想到剛一登門,就遭到兒媳婦的白眼,他看不慣兒媳婦的臉色,賭氣躲到女兒家想過個賤年。前天下那么大雪,他頂著大雪到集上買肉,說有位朋友星期天來看他。鬼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他拎著酒和肉往回走,一腳沒踩穩(wěn),跌進路旁的溝,再沒起來……”
沒等馮大頭說完,我想起余滿子當(dāng)時那副窘態(tài),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不該告訴他,我去看望他……
兩道汽車的轍印在耀眼的雪地上,如同劃出兩條綿長的挽帶,延伸到遙遠。我坐在駕駛室里,木然地望著眼前白色的世界,心里默默悼念余滿子師傅……車上放著我準備看望他的禮品,沒想到今天卻變成了祭奠他的祭品。車上的花圈,瑟瑟地抖著,像兩盤磨壓在我心頭,九泉之下的余滿子師傅,您能安息嗎?
一行熱淚,擋住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