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蔡東,女,1981年生于山東,畢業于山東師范大學,文學碩士。曾在《人民文學》、《芒種》等刊發表小說。現執教于深圳職業技術學院。
每一條街道都有自己的風格,三八路的風格是不修邊幅。一條老街,兩排小店。三八路像一顆外皮黯淡果實紅艷的大石榴,居家過日子的東西都有,價錢比商場還要便宜塊兒八毛。一個持家的女人,一天跑上幾趟三八路是件很正常的事。
三八路也是家庭主婦趙麗英經常出沒的地方。在這條狹窄擁擠的街道上,時常發生些小吵小鬧,以動嘴為主,演變不成斗毆,也勞駕不了110,反而有點娛樂街坊的意思。
那一天,趙麗英成為了事件的主角。她在地攤上挑了幾個甜瓜,起身推車子時,發現車子不動了。轉頭一看,有個女人拉住了她的車子。一個白凈、秀麗、年輕的女人。
女人清清楚楚地說:這輛車子跟我丟的那輛很像,都是淺紫色的阿米尼。你看,后車圈上還磕掉一塊漆,我的也是,不會這么巧吧。女人說話慢聲細氣的,她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兒,笑盈盈地看著趙麗英。
后車圈上被碰掉一塊漆,趙麗英自己都沒發現。像她這個年紀的婦女,并不怵頭在街上跟人理論,老娘們兒都有股豁出去的潑勁兒,但眼前這個對手很客氣,一副修養良好知書達理的模樣,趙麗英也只好有理有節。她說,車子是我丈夫買回家的,發票還放得好好的。人和人都有長得像的,車子不也一樣嗎。
沒有預想中的糾纏不清,女人爽利地收回自己的手,她歉疚地一笑,說,車子前幾天剛丟,心里一直不舒服,今天太失態了,對不起。
女人轉身走了,趙麗英本來已做好充分的準備,為了保衛車子,可能要辯論、叫罵甚至扭打。然而一來一回,轉眼就云淡風輕了,幾乎沒引起路人的注意,過程不超過三分鐘。女人的背影很好看,她盤著頭發,發簪呈現出溫潤的玉色,簪尾垂下兩串深綠色的珠子,走起路來一搖一蕩,使女人的步態顯得格外優美。
只說自己生活在哪個城市,是一種極其含混的表達。對這座城市而言,城北和城南完全是兩個概念,它們在地圖上唇齒相依,在現實里卻早已分道揚鑣。城南是老城區,有輝煌的歷史和黯淡的現在,正面臨著大刀闊斧的改造。市里的目標,是五年之內舊貌換新顏。
許多臨街的建筑上都寫著一個“拆”字,用猙獰的紅圓圈勾起來,鮮麗的紅色顏料一直流到地面。看到這個,趙麗英總聯想到古代死囚背上的木牌,那個紅紅的“斬”字跟“拆”字,從字形上看,相仿罷了,從效果上看,卻是一樣的觸目驚心。作為城南的老居民,趙麗英打心眼里厭惡大興土木的火熱局面。她所居住的小區,因為比較靠內而未被拆遷,在相當一部分人看來,這是倒了大霉。夏天大家在樓下乘涼,總有兩三個婦女望著前面拔地而起的新樓捶胸頓足,她們哀嘆著,沒有住好樓的命啊。趙麗英不覺得惋惜,她認定,自己就該住在這棟灰色的老樓里,灰色的老樓里就該走出她這樣的女人。
趙麗英是三口之家,但家里通常只有她一個人。女兒在上海讀大學,寒暑假才回家,丈夫許大波是化肥廠的銷售代表,常年在外頭跑。城市昂貴的地皮不是用來栽種莊稼的,所以他的活動范圍是周邊的縣城和農村,每年農作物開始萌芽急需肥料的季節,就是他離城市最遠的時候。9月份是化肥銷售的旺季,按理說,許大波這時候不應該出現在家里,但一個晴朗的午后,趙麗英迎來了她狼狽的丈夫。
他是捂著屁股回來的,誰也沒料到,多年來形同虛設的痔瘡暴動了。當天,趙麗英陪焦灼的丈夫來到醫院,病情的嚴重程度讓醫生都搖頭嘆息,整整長了一圈,都快把肛門給糊住了。醫生指著許大波的鼻子尖說,喝大酒抽大煙,又正趕上秋躁,不犯病才怪呢!實在不行就割了吧。
做完了手術,麻藥勁兒剛過時,許大波好一番鬼哭狼嚎,每次解手更類似于一場艱苦卓絕的戰斗。醫生囑咐,要多吃富含纖維素的蔬菜,晚上最好吃流食,雞蛋膏之類的。雞蛋膏是一種兒童食品,成人吃雞蛋膏就帶有一種心理暗示,他要像兒童一樣受人照料了。喝著雞蛋膏的許大波是楚楚可憐的,他的圓臉依稀露出嬰兒的肥態,喝完了,撅著嘴把碗一舉,趙麗英的母性就決了堤。放碗,擦嘴,扶枕頭,一陣手忙腳亂。
趙麗英享受這樣的日子,家里只要有個男人,哪怕他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也讓人心里踏實。她干勁十足,跑三八路的次數更多了,在丈夫的飲食上她希望做到花樣百出。
三八路是城南的標志性街道,它的臟亂差也是標志性的,但這里貨品齊全質量扎實,有全城熏得最入味的豬頭臉子、活蹦亂跳的魚蝦和水靈新鮮仿佛剛離開藤蔓的果蔬。
相識的主婦在街上碰面的機率很大,互相點點頭打個招呼就過去了。但再次遇見那個女人,趙麗英卻想到了一個詞,那個叫“緣分”的詞,虛無飄渺用在這里又恰如其分。兩人擦肩而過的一瞬,同時認出了對方。
女人叫于曼,極少來到城南,巧的是有兩次都遇見了這個婦人。婦人長著一張厚道的臉,笑起來有些靦腆。這樣的面相和笑容,頓時讓于曼生出幾分好感,一個念頭迅速在她腦海里閃過。兩人對再次相遇充滿了驚喜,互相報過姓名后,于曼說,看你的樣子好像很清閑,想當保姆嗎?
若是平時,趙麗英會爽利地答應下來,可此時她想到趴在床上亂叫的丈夫,遲疑了一下。于曼伸出兩個手指頭,說,時間不超過一星期,只管做飯,一天二百,行嗎?
這個報價可真不低。趙麗英認真打量了一下于曼,不像騙子,也不像神經病。她的頭終于點了下來。
病號是誰,于曼沒有說,她和趙麗英約好,明天上午九點在人民醫院前見面。
趙麗英趕回家后,為丈夫做了一碗蛋花湯,她考慮了一會,決定對丈夫隱瞞當保姆的事情,她覺得說不清。畢竟,她當這個保姆,除了為掙錢,除了為打發時間,還有一丁點的好奇在里頭。
在人民醫院的花壇邊,趙麗英和于曼第三次見面。于曼依舊盤著頭發,用的是暗紅色木簪。于曼顯得心事重重,她還沒有說話,趙麗英就在她眼睛里發現了幾絲疲倦。于曼先把手伸了過來,趙麗英茫然地一握,滑膩而冰涼。然后她聽見于曼說,趙媽,陪我去打掉孩子吧。
一個突兀的請求,趙麗英一怔,她第一個反應是,誰的孩子,怎么不讓他來?
于曼搖搖頭,說,三個月前,離了婚。
這樣啊,趙麗英慢慢地點著頭,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復雜。趙麗英尋思了一下,都站在醫院門口了,于曼這時才說就是讓她沒有退路,她得陪她進去。
通往婦產科的走廊上空空蕩蕩,偶爾有幾個護士面無表情地走過,淡淡的藥水味兒在空氣中彌散,于曼的步子有些飄。臨進門時,于曼轉過頭來,問,剛生下來的小孩是什么樣的?
天下的女人都是相互懂得的。趙麗英很難過,她說,像一顆大核桃,全身都是皺紋兒,可丑呢。
門里和門外是兩個世界,于曼恍然生出陰陽相隔的凄涼感覺。躺在手術臺上,于曼困惑地閉上了眼睛,那些美麗的詩歌和小說是從何而來呢?人們用抒情的語調贊美母親的子宮,多么溫暖,多么安全,他們仿佛個個早慧,能回憶起身處娘胎時的溫馨感覺。怎么可能?于曼想,里面的世界黑暗混沌一片死寂,黑暗給人不安定的感覺,什么都有可能發生,就像她的孩子,馬上就會被冰冷的鐵器攪爛,變成一攤沒有形狀的碎肉。
于曼出來了,趙麗英趕忙上前去扶,于曼溫柔而堅定地架開了她的胳膊,說我自己行。
上了出租車,于曼對師傅說,去師專。
趙麗英一聽,不由肅然起敬,原來她住師專。在當地人心中,師專的女老師比機關里上班的女人還體面些,女老師們更有文化,她們大都品貌脫俗氣質高雅。師專沿用的是前幾年的說法,如今的師專已改成大學,從師范專科學校向綜合型大學轉變。前兩年師專擴招,原來的校區不夠用的,新校就遷到了城北。
下了車,于曼青白著臉色,對趙麗英說,不用扶我,跟我走就行。這是趙麗英第一次來到師專,她的生活極少跟城市里這所唯一的高等學府發生聯系。就記得去年表侄孫凱超水平發揮考上師專美術系,孫家人到處報喜,她也贊助了幾百塊學費。
穿過兩個小廣場,又上了幾層臺階,兩人來到師專的家屬樓區。于曼住的是5號樓,樓身側面上用美術字寫著“碩士樓”三個字,趙麗英注意看了看,前面還有幾棟博士樓,蓋得更氣派一些。
很少有人能像于曼這樣,讓趙麗英感覺每接近她一步,都有一個意外等著。不管趙麗英承不承認,她想象中離婚女人的住所,是詭異而清冷的,不應該有明媚的陽光、新鮮的花香和溫馨的家居味道。然而一進門,她就傻了眼,這是個暖洋洋的小窩。粉紅色碎花窗簾,湖綠色墻紙,麂皮絨沙發上擺著幾個南瓜靠墊,窗臺上一盆杜鵑花粲然怒放。
廚房更能展示出一個女人的創意和匠心。在這個本該油膩雜亂的空間里,趙麗英發現的是精巧、整潔、愛心、童趣。筷子籠是一個站立著的小企鵝,調料盒的蓋子是可愛的熊貓頭造型,鏟子、勺子、笊籬掛在墻壁上,上頭拉了一道白布簾,一塵不染。連一個小掛鉤的細節都讓人嘆服,白色的底面,銀色的鉤子,與鑲著白色瓷磚的墻面渾然一體。
對趙麗英驚奇而艷羨的反應,于曼能理解。這套房子是她不幸婚姻的唯一亮點。去年,學校分最后一批福利房,一下子促成了好多對,房子比人間紅娘天上月老的能量都要大。那些青年教師,有的剛跟對方見過幾面,有的還處于各懷鬼胎的微妙時期,有的已互生厭倦隨時準備著分手,一看分房了,都閃電登了記。于曼還算從容,早已談婚論嫁。后來離婚,前夫很不情愿地搬了出去,除了自己的私人物品,還卷走了所有的存折和兩床羊毛被。那些于曼都不計較,她迫切地想清除掉屋里殘存的男性氣息。這事操作起來不難,床上放一個枕頭,吃飯擺一副碗筷,鞋架上只有一雙女式拖鞋,就把兩個人的家變成一個人的了。
利用冰箱里的存貨,趙麗英做了兩菜一湯,她說,中午你先將就一頓吧,下午我去市場買點補品。
臨出門時,趙麗英看到,于曼拔掉了簪子。原來她有一頭長發,黑亮豐盈,每一根頭發絲都熱烈生動,如果此時有一陣風吹過,長發像柔軟的海藻一樣飄飛舞動,那樣子該多么嫵媚動人。趙麗英心中涌起一股悲涼,她的頭芯處已有些禿,空出一塊銅錢大小的白色頭皮,平時用周圍的頭發勉強遮掩,最怕的是刮風天氣,她有過在風中抱頭疾行的屈辱經歷。
奇怪啊,趙麗英想,這樣的秀發,拿一支簪子三彎兩繞,竟然就服帖地覆在腦后,紋絲不動了。
這座小城市在突如其來的變革前曾無所適從,慌亂地修建過各種大而無當的商品批發城,直到近幾年,小城才重新變得氣定神閑,把城北劃歸為經濟開發區。此前,趙麗英對城北的認識還停留在她年輕時的記憶,荒涼而貧窮,臭水溝縱橫交錯,土坯房星羅棋布。這些日子,趙麗英穿梭于城北和城南,這才明白,開發開發,那真是一個脫胎換骨的驚人歷程。
相比之下,城南的建筑密匝匝、灰蒙蒙,繚繞著密密實實的人間煙火。熱鬧又不上檔次的集市隨處可見,與流行時尚較為隔膜的服裝店點綴其間,南北特色的各類小吃攤見縫插針。這些在城北都看不到,城北意味著秩序和規章,城北充滿現代氣息,造型抽象的樓宇直上云霄,各類文化機構蜂擁而至,連鎖超市取代了流動攤販,城北的都市風采已初現端倪。
趙麗英目前從事的是極具挑戰性的家務工作。她同時照顧兩個病號,一邊要補,豬蹄、大棗、紅糖、老雞;另一邊要瀉,絲瓜、木耳、香蕉、韭菜。光榮感在趙麗英的心底油然而生,她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執行秘密任務的地下黨員,一會兒又化身為身懷絕技的民間神廚。自失業后,趙麗英就把自己當成了廢物點心,沒想到年紀大了又登上了一座可以大顯神通的舞臺。
許大波只在家休養了半個月,臥病期間,他很擔心老謀深算的經銷商會趁機搗鬼作亂,所以剛不用夾著屁股走路,就決定奔赴一線了。趙麗英憂心忡忡地送走了丈夫,幾乎就在同時,于曼也康復了。
果然是一周,于曼對自己的身體有著精細的感覺和把握,對生活有著出色的調節能力。剛離婚時,她臉上起了一層紅艷欲滴的粉刺,配上哀怨的眼神,人見人憐。有個研究唐宋詞的同事在校園里偶遇她,愣了半天,搖搖頭,幽幽吐出兩個字,凄——艷。凄艷的于曼不聲不響地調養了一個月,那個同事再碰見她,吐吐舌頭,把“凄”字去掉了。 趙麗英見證了全過程,她在心底不住感嘆,這就是年輕女人,她們連經血都是鮮腥味兒的,不像老女人,身上透著爛木頭的氣味兒,經不起半點折騰。最后一天,趙麗英不肯再要那二百塊錢,她擺著手,說洗洗刷刷做頓飯,值不了那么多。于曼也沒推讓,她說,我周三和周五要上課,以后有空就過來玩吧。
在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里,帶陽臺的一間是臥室,背陰的那間做了書房。前幾天,趙麗英偷偷進過書房,書房布置得古意盎然。藤編窗簾松松地挽著,桌椅書櫥是紅木的,泛著幽深的光澤,釉色淡青的蓋碗茶具像古裝仕女一樣文雅嫻靜,細長的錫制燭臺孤傲地立在角落的木架上。桌上攤著幾本書,趙麗英拿起來一本,是頁腳已有些泛黃的豎版書。桌角摞著幾本教案,扉頁上寫著:古代文學明清小說研究,于曼。
這天從于曼家出來,趙麗英第一次看到對面402的女人。她身材嬌小,燙著細碎的卷發,腰臀上有股媚態,一看就被規律的性生活滋潤著。趙麗英不是個敏感的人,但她還覺出來了,卷毛女人看她的眼光充滿厭惡和戒備。卷毛最后那一瞟有些怨毒,目光劃過于曼家的門,門是墨綠色的防盜門,此時正緊緊閉著。趙麗英若有所悟,因為卷毛女人的愿望清晰地寫在臉上,她渴望自己的目光穿越鐵門,落到于曼身上。
回家后,趙麗英撥通了表侄孫凱的電話。小表侄對表嬸的突然來電驚詫不已,趙麗英好不容易才導入正題。
你們學校是有個叫于曼的老師吧?有,是中文系的,給我們開過選修課。她人怎么樣?我沒上過她的課。
周末照例是掃除的日子,趙麗英對這次的掃除很不滿意,她收拾不出于曼家的味道。裝修和擺設都是十年前的式樣,陽臺上堆滿了這些年舍不得扔的破爛兒,廚房煙熏火燎得看不出半點本色,最后,她頹然地坐下了,在老房子的淡淡霉味里發呆。
她想到于曼的邀請,那應該不是隨口一說的客套話。
都到401門口了,趙麗英才后悔起來,她至少應該先打個電話。門鈴響過,于曼打開了門。趙麗英憨憨地一笑,不知說什么好。于曼臉上淡淡的,親熱的是她的動作,一下挎住了趙麗英的胳膊,趙麗英受寵若驚,顛著腳進了門。
今天的午飯是于曼做的,做的都是家常菜,材料不稀奇,稀奇的是她的手法。一道普通的西紅柿炒雞蛋,于曼居然做得出奇制勝。先把西紅柿用開水一汆,剝皮之后放在盤子里切,不浪費漿汁,蛋中加了料酒,說可以去腥提味。這兩道工序趙麗英都沒有,而且她這道菜做了幾十年,西紅柿和蛋一直分開炒,于曼卻先炒蛋,雞蛋尚嫩時,倒入西紅柿,湯水一沸就起了鍋。趙麗英看于曼一番忙活,心里頗有幾分不屑,不過一嘗她就服氣了。蛋中有番茄的清香,番茄也帶著蛋的鮮美,色澤還艷麗清透。趙麗英暗想,這個于曼,還真有一套。
對趙麗英這樣的主婦來說,做飯就相當于專業,此時跟于曼的手藝一對比,趙麗英覺得自己做菜有重視分量之嫌,而且愛放醬油,于曼肯定吃不慣,可那些天于曼不聲不響地吃著,什么話也沒說。
疑云重重了,那天發現于曼是教古代文學的,趙麗英揣測,她可能性情孤僻,是那種清高自賞不事家務的女人。然而,看這個家,看這桌菜,似乎再也沒有像于曼這樣懂生活也會生活的女人了。
趙麗英欲言又止,話頭是于曼挑的,她問起趙麗英的家庭和工作。趙麗英有些難為情,說下崗好多年了,以前在毛紡廠撿羊毛,廠子一散就在家當吃飽墩了。丈夫呢?于曼很感興趣,趙麗英笑得有些驕傲,老許也說不上本事,但顧家,錢都讓我放著。
于曼點頭不語,氣氛有些沉悶。趙麗英猛然意識到,她不該在于曼面前賣弄家庭的幸福,就急忙列舉丈夫的缺點,老樹皮臉,腳臭,好吃懶做。這樣一來,于曼笑得有些勉強了。趙麗英一看外邊有點陰天,就適時地告辭了。
潮濕的空氣裹挾著一股土腥味兒,淋漓的水意已在天地間漫開。趙麗英發現,其實她對于曼了解甚少,對于曼的交際圈子更一無所知,既無從打探些什么,又沒法把她掌握的情況與別人交流。她似有所悟,于曼真是個心思細膩的女人,雇她這樣一個保姆,有嘴也相當于啞巴,真是最安全最放心的。
近期,趙麗英的腦力活動比較頻繁,她把于曼當成一個謎面,做出種種推測。這次去師專,趙麗英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弄個水落石出。她也是常人不能免俗,對此類事件始終保持著濃厚而持久的興趣。
上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兩個人相對而坐,像一對準備談心的老朋友。趙麗英發現,于曼的臉在強光之下愈發光艷,能看得見一層細柔的茸毛。于曼也在端詳趙麗英的臉,隨著她目光的移動,趙麗英有些窘。于曼肯定全看見了,額頭上有細小的斑,眼角的皺紋很密,鼻頭毛孔大。于曼什么也沒有說,她拿出一個方方的小塑料包,靈巧的手指一抽,出來一個白手帕一樣的東西,展開后嚇了趙麗英一跳,跟面具一樣,上面三個窟窿。
于曼耐心地為趙麗英敷上面膜,然后她坐在趙麗英身邊,像是在自言自語,化妝品比男人強,化妝品可以試,過敏脫皮就退貨,男人呢,試一次就——。
趙麗英的嘴動了動,她想接上幾句。
于曼說,別動,聽我講。不說他的名字了,叫他李。李是挑不出毛病的男人,大家都說我有福氣。結婚頭幾個月過得很甜蜜,忘了具體哪一天了,他從單位回來臉色很陰,睡覺前因為一點小事打了我幾下,我鬧一場就原諒了他。后來開始頻繁地打,其實要只是打,我還不會離得那么堅決,李打我,避開頭臉,穿上皮鞋踹我的腰踢我的大腿,他從不摔打家什,無聲地拳打腳踢,整個過程就像拍默片。
我知道這樣的男人,趙麗英忍不住了,她嚷道,在單位是受氣包,在家是南天霸,親戚朋友面前裝五好男人。于曼為她扶正面膜,看了看表,說時間也差不多了。
她把趙麗英扶到梳妝鏡前,慢慢地揭開了面膜。趙麗英睜開眼睛,有一瞬間,她以為這是做夢。枯黃的臉上春暖花開,晦暗的膚色明亮了許多。趙麗英有些羞澀,說這不是老黃瓜刷綠漆嗎?于曼微笑地看著她。
臉上仿佛有一層滑滑的蛋清,趙麗英摩娑著臉頰,在心底長嘆一聲,難怪你寧可找一個陌生人陪你流產,這事讓親近的人知道了,恐怕又要催你復婚了。
過分激動的趙麗英感到身上有些燥熱,她提了提褲角,立刻有細小的皮屑飛動。趙麗英的小腿很干,有白花花的魚鱗紋。于曼看了看,說試試浴鹽吧。在于曼家的衛生間里,趙麗英第一次看到洗澡用的鹽,透明的玻璃紙里包著淡藍色的結晶體。浴缸注滿水后,于曼放了兩勺浴鹽進去,然后她帶上了洗手間的門。
趙麗英脫光了衣服,她轉身時,看到自己的身體莽撞地闖進墻壁上的長鏡。鏡面雪亮,一絲不茍地反映出趙麗英真實的體態。變形的像被重物積壓過的乳房,松弛的約有三層的肚皮,橘紋密布的大腿。這就是自己的身體嗎,她不敢多看,“撲通”一聲跨進了浴缸。
當熱水浸沒趙麗英的屁股時,她下意識地縮緊了下體。她的眼睛有些濕潤,像她這種年過半百的老婦女,誰沒有幾樣年久失修的婦科病呢?像于曼這么講究的人,居然讓她使用浴缸,這還能算一般的情分嗎?
氤氳的芳香裹住了趙麗英,每個毛孔都貪婪地舒張開來。她依稀聞到了于曼的氣息。于曼一看就是那種從小家境優越受人嬌寵、長大事事一帆風順的女人,不想在婚姻上栽了個跟頭,吃了苦也受了委屈,可看看她現在的溫軟脾氣,哪有半點抑郁陰沉,這依舊是意外。趙麗英想,也許是那些豎排的書,要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著看著人就心平氣和了。面對于曼時,趙麗英從不會聯想到妞、妮、丫頭等稱呼,只有一個最恰切的叫法,女人于曼。
接下來的一個月,趙麗英沒再去過師專。說真的,一走進那個校園,她就有點像舊社會的小媳婦,怯怯的,惴惴的。學校里代代相傳的知識學養、校園里特有的閑情逸致,對她而言陌生而遙遠。對校園深處的那個小窩,她的抵觸之心和向往之情幾乎同樣頑強。于曼對她沒有流露出半點鄙夷不屑,相反太看得起她,那么熱心地讓她試用各種稀罕物,顯得她在各個方面都落后、白癡。出于禮貌,她也想邀請于曼過來玩,可轉念一尋思,于曼像個優秀的文藝晚會導演,能把節目安排得豐富多彩,相形之下,自己的一切都平淡無奇,就是個普通家庭婦女,難道給于曼端出一盆她自制的黃瓜咸菜嗎?想到可能出現的枯坐局面,趙麗英決定,還是不請。
期間許大波回來過一次,丈夫一在家,趙麗英就哪也不去了。
這回是于曼打電話來約的,一聽于曼都主動相邀了,趙麗英像犯了個大錯誤,說我馬上到馬上到。
一進5號樓門,卷毛女人就扎進了趙麗英的眼睛。卷毛在盤問傳達室的大爺,趙麗英不動聲色地停住了腳步,假裝在看宣傳欄的照片,用眼角的余光觀察卷毛的舉動。卷毛眨著眼睛,問,401的水是她自己搬上去的嗎?大爺笑呵呵的,不是……啊,是。卷毛嘟囔了一句,又多管閑事。她轉身上樓了,高跟鞋氣勢洶洶地敲擊著地面,兩瓣頗為可觀的屁股憤然扭動著。大爺望著她的背影,嘬了嘬牙花子,拖著長音兒說,這個大醋缸——啊。
趙麗英試探地問了一句,什么水?大爺抬了抬眼皮,說,半月一桶純凈水,學校給老師們的福利,放在門廳里各家自己領。
廳里還堆放著幾桶水。十幾斤水難不倒一個大人,但趙麗英相信,無論女人于曼是扛是搬,姿勢都不會太雅觀。如果對門402的男人是男人的話,他當然會隔三差五地幫個忙,于是402的女人就真像女人一樣,斤斤計較小肚雞腸了。
這次一進屋,趙麗英就意味深長地瞅了一眼墻角的純凈水。于曼眼圈有點紅,趙麗英一問才知,剛才于曼的母親來過,說于曼大舅的單位最近分來一批外地大學生,于媽靈機一動,想讓于曼偽裝成未婚姑娘,挑一個談談,外地人不容易打聽到于曼以前的事。
其實,趙麗英也覺得,這的確是個好主意。于曼很顯小,短暫的婚姻沒有培育起少婦的風韻,她看起來依舊清爽單純。而且如果于曼不肯弄虛作假,她再婚的選擇范圍就只能是二婚或喪偶男士,這是常識。趙麗英想,你還哭,你哭什么呢?
女人再能干,還是要找個男人,有些活不累人,但好像就該男人做。半天,趙麗英擠出這句干巴巴的話來。
于曼警惕地意識到,趙麗英肯定聽見什么話了,高傲的卷毛從不掩飾對她的仇視,卷毛日常交際的很大一部分圍繞著純凈水進行。于曼沒再說話,她起身從臥室搬出一個紙箱子。
趙麗英問,什么啊?于曼神秘兮兮的一笑,說,一百多個夢。
一百多張影牒,趙麗英翻了翻都不太熟,這東西她很少看。于曼挑了一張,沒有征求趙麗英的意見,這又是于曼讓人心疼的地方,她怕趙麗英什么都不知道反而難堪。
一放下窗簾,兩人說話的聲音都情不自禁壓低了,電影是《失樂園》。
片子有點黃,這個趙麗英能看出來,男女赤裸纏綿的鏡頭不少,這種場景對她來說不乏吸引力。她和許大波很久不做這種事了,她幾乎已忘記丈夫身體的模樣。從年輕時,許大波的胸部就有些肥大,不是堅硬的胸肌,而是兩團莫名的肥肉,中年一發福,胸部愈發顯得壯偉。許大波去化肥廠跑銷售后,在外頭看了不少港片,他震驚地發現,原來香港人管乳房叫“波”,女星們為“波霸”、“波后”的美譽展開競爭。許大波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恥不已,這使他獨特的體型更加引人注目,他甚至跟趙麗英商量過改名。
她想得有些入神,于曼輕聲問,片子怎么樣啊?趙麗英如夢初醒,說很好很好。于曼說,上年紀的人更適合看這個片子。趙麗英也朦朧地感覺到,劇情有點像常看的那些電視劇,但還有點不一樣。鏡頭很美也很神秘,像女主角的那雙眼睛。
看完兩部電影,天色已近傍晚,趙麗英堅持回家吃晚飯,于曼告訴她,下周要出去開會,再過來記得先打個電話。
趙麗英一出樓門,居然又看到了那個討厭的卷毛,她和一個眼袋和眼睛一樣大的女人站在一株丁香樹下交談。她們保養得當的臉上,經常同時露出一股狠戾之色。卷毛在傾訴,雙唇頻率極高地翻動著,眼袋女人煞有其事地不斷點頭。卷毛平翹舌不分,所以傳到趙麗英耳朵里的,全是“是零一是零一”。趙麗英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心里說,不就是搬桶純凈水嗎?
不是,趙麗英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如果她是卷毛,也沒法忍受丈夫對其他女人保持長久的殷勤和熱心。趙麗英忽然想起一個人,多年前毛紡廠的女名人,染整車間的女工,一個膚色白膩的老姑娘,人稱“發面饅頭”。趙麗英剛聽說她時,斷定此人非丑即怪,老姑娘嗎。后來發現這個女人其實不丑不怪時,趙麗英也把驚詫的目光伸了過去,仿佛發面饅頭身上長了鉤子。發面饅頭的鉤子吊滿了公眾的想象,人們大膽假設,她或許有一段悲慘的前塵往事,并睿智地預測出她即將面臨的幾種結局。發面饅頭是很多已婚婦女的頭號假想敵,一個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大齡女子。后來,后來發面饅頭嫁給一個鍋爐工,關于她的消息就漸漸沒了。
警覺的卷毛發現趙麗英一直在周圍轉悠,她給眼袋使了個眼色,咕噥了一句“沒素質”,趙麗英就冷笑著走開了。在這所環境優美氣氛幽靜的大學校園里,她感到幾絲擁擠,胸口憋悶像捂上一團濕棉花。
百花小區的命名是個失誤,小區里基本沒有花,只有幾棵品種最普通的粉紅月季寥落地生長著。居民養的狗大都沒有上戶口,而且小區衛生管得松,很多人所謂的攜狗散步,就是讓狗出來排泄。 趙麗英的靈感來自于一個細雨迷蒙的清晨。這天,不知誰家的狗拉在保衛室的臺階上,雨一淋攤成稀滑的一片。一個小保安出門時踩上狗糞跌了一跤,事情就鬧開了。
這個偶然事件,啟發了趙麗英。
第二天,趙麗英拿著一把小鐵鏟,緊緊跟在一個遛狗人的后面,等了好久,狗終于蹲下了,趙麗英心中一喜,她露出了憧憬的笑容。幾分鐘后,狗滿足而愜意地起身,她趕忙走近用鐵鏟一蹌,把狗糞送進一個準備好的厚塑料袋里。這天早晨,趙麗英收集到半袋新鮮狗糞。
趙麗英的計劃經過了周密考慮,此時于曼正在外頭開會,不會有嫌疑。當趙麗英把溫熱的狗糞淋到402門上時,一股奇異的快感從她手上傳到四肢百骸。狗糞淌過貓眼兒,門上留下長短不一的污痕,臭氣像大雨來臨前暴躁的蜻蜓,在空氣里四處亂撞。
平靜的日子為此增添了小小的忐忑和莫名的興奮。于曼開會回來后,趙麗英迫不及待地來到師專。402門上的污跡早被擦拭干凈,但趙麗英知道,它真切地存在過。她想象著卷毛的模樣,氣急敗壞又驚恐萬狀,卷毛會把腦瓜子想裂了縫兒,在干凈整潔的校園里,誰能弄到這種稀罕物呢?
在外地開會的這一周,于曼一行人被安排在當地一家酒店。夜里,于曼站在十樓的陽臺上,心里想的最多的人是趙麗英。
這女人臉上有風霜,說起話來卻沒有那種世故的口氣,她不像某些中老年婦女,歷盡滄桑掌握了大把真理,眼神像錐子般凌厲智慧,要強行對你的人生之路進行指導。于曼享受這樣的交往,一點點接近卻又似乎總在遙遙相望,安全、舒服、隨意。自離婚的那天起,于曼就知道,她一枝獨秀了,頭頂上多了一個移動光束,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從未婚姑娘到已婚女人再到離婚女人,這個三級跳來得太過迅疾,她要等別人慢慢適應。在此期間,淡定克制是第一位的,所以,家居女人于曼穿色彩斑斕的碎花睡裙,大學老師于曼穿樣式近于古板的套裝,在家散開頭發,出門盤發。盤發是折衷,是自我保護,既避免過早地留起缺少變化的短發,又不會讓一個青春的馬尾搖曳生姿引人側目。她工整的盤發、得體的淡妝、謹慎的步伐,是一個有婚史女老師應有的精神面貌。她相信,作為話題,人們很快就會對她喪失興致。
此后一段時間中,趙麗英感覺卷毛的氣焰矮了很多。無論誰家發生這樣的倒霉事,多疑的主婦都會心神不定的。趙麗英猜測,清理穢物的任務可能會由卷毛的丈夫來承擔,但同時她堅信,此舉已從心理上給卷毛帶來沉重的打擊。
她決定再干一次,這活兒是有難度的,要對狗的排泄物進行精選,保證軟硬適度揮灑自如。這天,趙麗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狗的主人狐疑地看著她,她訕笑,花肥,當花肥,有機肥。她特意撿了一個于曼有課的日子,上午九點多到達師專,確保卷毛一家都出去上班了,然后如法炮制一番。這次分量更足,看著艷黃的糞便在卷毛的家門上大放異彩,趙麗英露出孩子般勝利的笑容。她把對卷毛的痛恨、對于曼的憐愛都傾注到這勢大力沉的一潑上去了。
這段日子,趙麗英保持著志得意滿的勁頭兒,在街上主動與人打招呼,做飯時哼黃梅小調,但這種精神抖擻的良好狀態被一個喜氣洋洋的婚禮扼殺了。
那晚,趙麗英參加一個遠房親戚的婚宴,她穿上最光鮮的一身衣服,早早趕赴飯店。快開席時,看到表侄孫凱搖搖晃晃地走進大廳。孫凱是那種典型的美術系小男生,帶著時髦的黑框眼鏡,來參加婚禮也一身跳街舞的打扮。若在以前,趙麗英不會多看孫凱一眼,但現在一想他是師專的學生,竟感到幾分親切。
孫凱是主動走過來的,他問,表嬸,上次你怎么打聽于曼呢?認識嗎?趙麗英勉強笑笑,說談不上認識,見過一面。孫凱看了看四周,他稚氣未脫的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他把嘴巴湊近趙麗英的耳朵,說,于曼要離開師專了。看趙麗英露出吃驚的表情,孫凱聲音壓得更低:有人去學校鬧了,說于曼心理有些變態,不知從哪兒搞來狗屎搞破壞。他又補充了一句,都是傳言,愛信不信。
趙麗英忘了孫凱什么時候走的,她有些魂不守舍,坐在她身邊的女人倒好心,總把盤子里僅存的螃蟹和對蝦為她搶救過來。好不容易熬到婚宴結束,趙麗英一回家就撥通了于曼的電話。
居然是真的。于曼說,浙江湖州的一所師范學校招聘,她把簡歷寄過去,學校很滿意,雙方已達成口頭協議,待遇挺優厚的。
再好也是離鄉背井啊。趙麗英急躁地說。
換換環境吧,那是特別美的江南小城。于曼的聲音沉靜平和,她有意活躍氣氛,說,你快過來玩吧,我一直想告訴你,做鯽魚湯要先把鯽魚煎一煎,那樣做出來的湯才是奶白色的。
趙麗英想到那一鍋醬黑粘稠的魚湯,玩笑并沒能沖淡她內心的憂傷,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自卑過,她深切地認識到,有些東西是她永遠也學不會的。此時,她特別想對電話那頭的于曼說一句,于老師,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她努力了半天,終于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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