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出生、長大在荊州:它北望荊山,南憑長江,得山水之鐘靈毓秀;它見證過楚國故都四百余年的盛衰;生息過屈原和性靈派領軍人物公安三袁;宋明時期,繁華堪比蘇杭揚州。至近代,率先開埠,接納西風。王蕓萌發她的文學夢想之時,應當為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清麗秀美和名噪全國,有過朦朧的自豪。當她結束大學生活重新回來,這座明星城,逐漸邊緣化了,現在,它游離于幾個經濟區圈外,經濟落后,民生艱難。王蕓對此也會深有感觸。或許應了“國家不幸詩家幸”的感喟,近幾年這里涌現出好些個活躍于當代文壇的作家,王蕓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王蕓的文學啟蒙,起點不高卻也不低。她說,“讀中學時,經常在我媽單位隔壁一家單位的圖書室借書看,《十月》、《當代》、《收獲》,印象很深的有莫言的《紅蘿卜》、張煒的《古船》、鐵凝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張賢亮的《綠化樹》、王蒙的《活動變人形》等等.對文學的喜愛大概就是那時埋下了種子。”當代名家幫助她建立起一種眼界或標尺.讓她在日漸喧囂的所謂流行文化娛樂文化面前,能夠自我把持。王蕓將近十年的“沉寂”,便是明證。我同王蕓在同一城市,做作協工作,十年時間只是偶爾在本地報紙上看到她的小試鋒芒。很難想象一位青年女性,在這個浮躁的年月面壁十年需要何等的沉著和韌性。這或許要感謝上帝的恩惠,他賦予王蕓的實在是太多,家庭環境與教養,大學學歷,很不錯的一份編輯兼記者的職業,一個理解并支持她的聰明能干的丈夫,更重要的,賦予她少見的性格氣質。十年前我印象中的王蕓,是個“簡靜少言、不慕榮利”、細聲細氣、一說話就臉紅的小姑娘;如今,她在寫作中成長,寫作讓她成熟了,有了不小的成績和文名,她依然溫婉嫻靜,做人依然嚴肅低調。我的報社朋友多,談起王蕓,無不稱道。說她編的版子,非常“干凈”;她從不議論人過;不喜歡應酬,不出入娛樂場所;認認真真干活,忙完了便進入她的文學的“白日夢”。她到我辦公室來送雜志。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生怕打攪了我工作,偶爾坐下來聊聊,除了文學還是文學。我曾在給她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說集作序時,引用她的報社同事私下里的評價,說她是“最后一位淑女”,王蕓硬是讓我刪去了,她紅著臉說,“人家要笑的。”在泛娛樂文化時代,我倒是覺得這個評價很經典很耐人尋味的。
王蕓十年磨一劍,到2001年散文集《經歷著異常美麗》出版,我感覺是她“今日把試君”的時候了。這批散文。題材寬泛,情感深摯,語言尤其出彩,委婉,細膩,靈動,中國文字在她的筆下,仿佛一個個擅長舞蹈的精靈。她突破了心靈與表達之間的隔膜,取得了駕馭文學唯一手段——語言的自由。后來我才聽她說,她對語言特別偏愛,特別鐘情。那時我就突然想到了曹雪芹《紅樓夢》之外留下的唯一兩句佚詩,“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我能想象她是如何教那些文字精靈排演她的心曲的。不久,在風景迷人的洈水。她很突兀地給我看她的一摞手稿,大約有十好幾篇吧,枕著洈水的濤聲,讀著那些性靈畢現的文字,很享受也很高興,因為她不會像現在一些時髦的“美女作家”那樣“所感覺的范圍卻頗為狹窄,不免咀嚼著身邊的小小的悲歡,而且就看這小悲歡為全世界”(魯迅),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現實社會各階層的蕓蕓眾生。王蕓選擇了一個有抱負、有出息、有擔當的作家的必經之路。這摞手稿,真實記錄了她嘗試小說創作的足印,換言之,有不少介乎散文小說之間的文本。我向來不喜歡《文學概論》之類經院式地對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文體的畫地為牢,認為它應該是最自由、最具包容性的體裁,但二者確實因為內容不同而敘述方式有所不同。那天令我眼睛一亮的正是《日近黃昏》,我告訴王蕓,這篇小說是向經典的回歸,結構、人物、語言都好,找到了小說語言的感覺。后來《小說選刊》選了它,又收入《2003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王蕓從此以小說家的身份步入文壇。而王蕓創作的第一個爆發期或高峰也隨之到來,只是它比我預想的更快,往往她發到我的郵箱的新作還沒讀完,發表另一篇新作的雜志已經到了我的手中。時隔二年,她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說集《時間尋找長久的愛情》就出版了。為了讓讀者了解王蕓所做的小說探索,我摘引一段我在序言中的介紹:
這部小說集里的中短篇,題材風格各異,都有相當高的水準,好看耐看。《懸愛》,一個小官員死于非命,留下了兩個同在一個城市卻是互不相識的女人,故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王蕓卻擺脫了婚外戀題材的老套,只用幾個鏡頭的切換,寫活了這兩個女人。給人印象最深的是胡心屏,她精致,成熟,完美得幾乎無可挑剔,而恰恰是她高雅的氣質,釀就了她婚姻的苦酒。當她以罕見的寬容對待丈夫生活中的另一個女人時,我們既驚嘆于她的氣質,又為她的氣質感到悲哀——她最終也找不到婚姻失敗的答案。這就將胡心屏的高雅,寫到了極致,寫到了人性深處!另一篇我極為贊賞的,是《女孩從門鏡外走過》。從這個短篇,我看到了王蕓短篇小說構思技巧的圓熟。門鏡偷窺,本來就有荒誕感神秘感,而偷窺者設定為一個傷殘的、下崗的中年男人,門鏡外又是花季少女,這就給作品帶來了強烈反差和巨大張力。作者寫來,有層次,有波瀾,有穿插,有鋪敘,一正寫一側寫,相得益彰。到頭來,兩人竟然同是天涯淪落人,讀來令人扼腕,心緒久久難平……這一篇,無疑是集子里的上乘之作。《祈福》以一場車禍,將一群底層人物結集在一個主要場面中。運用生活流的手法,盡寫他們的生存情狀,亂哄哄的場景,復雜的人物關系和心理,躍然紙上。《夢中被腳步聲驚醒》則是風格別致的一篇,完全由人物的內心獨白連綴而成,流暢而富有韻律。作為書名的《時間尋找長久的愛情》也很出色,名叫時間的男子與名叫短暫、瞬間和長久的三個女子的愛情故事,洋洋灑灑,一氣呵成。作者用她最拿手的現代書面語言,讓我們做了一次暢快的當代青年感情生活的面面觀,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不時跳出幾句俏皮,幾句深刻,調整著讀者與故事中人的接觸距離,讓我們感到說故事的人就站在身邊,一副瀟灑自若的神情。篇中古怪的人物命名,誘發你生出一種哲理遐思,究竟有沒有甚么奧妙,你自己去琢磨吧。
寫這篇短文前,我向王蕓做過書面訪談。我的設問,其實是我在讀過她近期的《黑色的蚯蚓》、《虞兮虞兮》、《尋找馬耳他狗》等幾部影響甚廣的中篇之后,隱隱感覺有些疑云,想要解開。我問她,哪幾篇寫得最順手,她說,“構思過程比較長,起筆難,一旦起筆了就會比較順暢。”這符合“袖手于前,疾書于后”的常理。起筆難,是她在尋找作品的調子,那個屬于作者自己的聲音。問她靈感來源,她說“我的小說通常由一個細節、一個聽來的故事、一個念頭觸發,再通過想象去構建起框架,逐漸豐滿情節和細節。這些故事,是將生活的諸多側面、片段糅合在一處,將一些非常態的情節搭建在真實可信的生活細節上,是將諸多人物的某一切片拼貼在一塊兒,塑造出的嶄新生命體。”王蕓的小說已不再停留于摹寫“現成的生活故事”,她懂得文學是“另一個世界”,是要從地面飛翔起來的。經驗和想象是飛翔的翅膀。我想提醒王蕓的是,飛翔還要靠腳踏實地的兩只輪子;在移植生活細節的時候,要悉心呵護它的根系,連同根系附著的泥土。王蕓自己感到滿意的作品,是“寫出生活和人性的復雜向度,盡量讓筆尖戳破表象,觸及到心靈的深處,生活的深邃處,捕捉幽微的、真實的卻不乏溫情的細部。”生活和人性的復雜向度,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有價值的偉大的作品,要有“社會的發現,人性的發現”。這無疑接觸到了文學的實質。王蕓的生活和心境是“雅”的,對世俗社會的“俗”特別是“惡俗”,感受還不足不深,不妨放開筆墨,像魯迅先生那樣,痛寫透寫“不幸不爭”的人,可憐不可愛甚至可惱可憎的人。也許這對她未免苛求。我想說的是,社會和人性都有正負兩面和兩面的沖突,冰山的絕大部分隱藏在平靜的海面之下。
以我個人之見,當代文學的要害,是真相缺失和靈魂缺位。當代文學人最難得的品格,乃是堅守人文精神。王蕓正在努力讀書,讀文史方面的書。“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嚴肅文史家的思想之光,會為我們照亮現實和人心。我相信這種努力對她實現文學抱負大有裨益,相信她不會在當代文壇走失,會給我們更多的精彩和驚喜。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