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在我們的村子無疑是個有思想和頭腦的聰明農民。包產到戶剛推行開來那陣子,全村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空前高漲,為了讓自家的田里多打糧食,每戶人家都大面積種植了單位產量很高的苞米,可是種了五六年,苞米就因糧庫囤積太多而不值錢了。所以盡管每家都倉滿囤流了,但裝在口袋里的錢卻有減無增。正當全村上下為收入漸少而犯愁的時候,我的父親卻把目光轉移開了。他不知從哪里獲得的信息,知道甜菜比苞米既高產又高價。一開春,別人往地里播苞米種子,我的父親則在鄉親們的一片驚詫聲中種起了甜菜。我要講的故事就由甜菜開始了。
甜菜是一種很好侍弄的作物,種子撒進地里,鋤草、松土、施肥、打藥,直到收進場院里,絕大多數活計都比種苞米簡單輕巧。村民們就嘲笑父親,說他這幾年干得太猛累著了,種點懶人莊稼解解乏??烨锸樟?,村民們才知道甜菜這東西比苞米既高產又高價,頓時感到有種被人暗算了的仇恨和恥辱,背地里咬牙切齒地罵父親是一只太過狡猾的狐貍。
甜菜可以等到一切莊稼收完的老秋再收,那樣菜疙瘩會長得更成些,從而也就更壓秤。但父親等不了,因為父親知道自己瞞著鄉親們種高產高價的甜菜,引起公憤樹敵太多了。秋收一開始,我們速速收完不算太多的苞米、高粱、谷子等公糧和口糧,就立即轉到種甜菜的地塊收甜菜。但我們還是看到,至少有上百顆甜菜被人偷偷連根拔出,散扔到田間走車馬的道路上,已經被來來往往的車馬壓踩成菜餅、菜泥了。我們心急如焚,全力以赴搶收甜菜,不到“十一”,我們的甜菜全部進家了。
除去苞米、高粱、谷子等占去了一些地方,收進來的甜菜堆滿了我家那個不算大卻也不算小的院子,平均高度有半米多高。按照當時的價格,粗略地一估算,我家當年的收入會比往年翻兩番。這實在是一個讓人眼紅得要命的數字。
甜菜賣出之前,按照買方的收購標準,要把菜疙瘩上面的葉子和下面的根須去掉,這是甜菜惟一一項比較麻煩的活計。我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都不念書務農了,只有我一個人在讀初一。而那時我們那里的農村學校,一到秋收就給學生放半個月的秋收假,幫助家里收莊稼,所以我們家有七個人干活,干上一個禮拜,修好這堆甜菜沒有任何問題。
但我們還沒動刀,麻煩事就先來了——天上下起了秋雨,而且綿綿不斷地下了三天三宿。這場不期而至的討厭的秋雨,讓我的父親和母親急出了一嘴火泡。因為他們知道,甜菜上面的葉子和下面沾滿泥土的根須,都是些易爛的東西,這個秋天又特別的熱,這些東西大量擠壓在一起,經雨水一浸泡,只要太陽出來曬上兩天就會變質腐爛。根葉一爛,菜疙瘩也必爛無疑。爛了的甜菜買方肯定不要,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家的經濟損失將十分慘重。
如果在下雨之前將甜菜用雨布苫好,它們就不會浸水爛掉,但上哪去找那么大的雨布呀,全村沒有一家有那么大的雨布。現去公社的商店買又來不及。如果將甜菜扒成若干個能夠通風的小堆,也可以防止它們過熱腐爛,但我家的院子已經“菜”滿為患了,哪里有空閑的地方呀。我們能做的只有在雨停之后,盡快把它們修出來。修好的甜菜一方面比較抗爛,一方面又可以立即出手賣掉。
所以雨一停下來,我的父親就立即挨家逐戶地攛掇開了,問有沒有人愿意給我們家修幾天甜菜去?修一天給二十塊錢。二十塊錢一個工在當時的年月,在我們那樣的農村,是一個極有誘惑力的天價。我的父親想,只要有六七個人肯來幫助,要不了三天甜菜就會全部修完,保證爛不了幾顆,不會有什么經濟損失。二十塊錢一天工,找六七個人還難嗎?
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攛掇遍了整個村子,一個人也沒找來。家家都說地里的糧食還沒收完,真是倒不出人手來,要不,什么錢不錢的,屯中住著,幫兩天忙還不是應該的嗎?這些人嘴上說的好聽,其實心里面想的完全是兩回事。以我父親的智商,不用分析就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了。這場秋雨之前,全村幾乎家家田里的糧食都收完了,所以這些人說糧食還沒收完純屬扯淡。那么,他們為什么寧可舍棄每天二十元工錢的強大誘惑,也不來修我家的甜菜呢?原因只有一個——他們得“紅眼病”了。你不是種高產高價的甜菜吃獨食顯你能嗎?那就讓你嘗嘗甜菜爛了一文不值是個啥滋味吧,幾十塊錢不掙咋的不了,一年的收成爛了看你還能不能!
父親幾乎是流著眼淚走回家里的。我們家在村子里是單門單姓,沒有一個親戚,我們的親戚都在二百里以外的山區老家。父親母親當年嫌山區太窮,婚后不久就從老家逃了出來,落腳到這個人地生疏的平原村落。人只有在難處才會更加思念親友。這時,我那精明強干的父親深切地認識到:一個人活在世上孤立無援真是太可怕了。
父親下狠心說。本村沒人干,明天一早我就到外村雇人去!母親嘆口氣說,行倒是行,就是太砢磣點了,全村百十來戶人家,花錢雇都找不到一個肯幫忙的,外村人肯定要說咱家的人緣兒太差,門風不好。農村人很怕別人說門風不好,背著“門風不好”的壞名聲過日子抬不起頭來。
父親的臉色十分難看,重重地唉嘆一聲說,管不了那么多了,總之不能讓收成爛掉了。
就在我們一家人無比鬧心的時候,前院住著的七爺推門進屋了。“七爺”這個稱呼是在村里面按照年齡長幼排出來的。七爺在他的家族同輩中行七,而他的兩個兒子又與我的父親年齡相仿,肩膀頭齊論弟兄,父親與他的兒子們兄弟相稱,所以稱他七叔,我們又晚了一輩就叫他七爺。七爺給全村人的印象不大好。他們家是村里的富戶,不愁吃穿且有一筆在農村人認為可觀的錢壓著箱底,七爺和他的兩個兒子又都十分勤勞儉樸,所以他們家的日子紅火結實。但七爺這個人有個很要命的毛病,就是一到秋天手腳就不老實,好偷人家地里的糧食。三年兩載被人家抓住一次,六十出頭的人了,又是挨打又是被罰的,丟死人了。受七爺影響,七奶、七爺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婦都手腳不老實,但只有七爺最甚。父親不喜歡七爺,從不與他家來往。開始就沒打算到他家找人修甜菜,全村挨家走遍后,本欲去他家問問,一想七爺那人品,別人家幸災樂禍他也好不到哪去,就打消了去他家的念頭。
不喜歡七爺的人品,又不相信他肯來幫修甜菜,所以七爺進屋全家人都沒有太大的熱情。父親三天沒吃飯了似的,屁股帶翹不翹地動了一下,嘴里哼哼了一句,七叔來啦,就再沒話了。七爺看出了我們的冷淡,也不繞圈子,深吸一口旱煙,吐出一臉煙霧,開門見山地對父親說,老大呀(父親是爺爺的長子,故稱),你們別為修甜菜的事犯愁,明天一早,我和你七嬸兒還有你兩個兄弟、兩個兄弟媳婦幫你們修甜菜來。說完不等我們答話,噴吐著煙霧轉身出去了。
七爺的話語無疑為深置于陰云中的父親帶來了萬丈陽光。在這么危難的時刻,有人伸出援手該是一件多么可喜可賀的事情啊。七爺都快走到大門口了,父親還追趕出來不迭聲地喊著,七叔,謝謝呀,七叔!
回到屋里,父親興奮得直用拳頭一下一下擂自己的腦袋,他說,唉呀,你瞧瞧我,怎么就沒去老七頭兒家問問呢?嘿,這回妥了,這回妥了,有老七頭兒家六個人,再加上咱們家七個人,用不了三天,這些甜菜準能全部修完。
母親并沒有父親的興奮勁兒,反是沉著臉對父親說,別人不肯來修為什么他就肯來呢?
父親說這還用問嗎,他們一家來六口人,一天能賺一百二十塊錢,三天就是三百六十塊錢,上哪找這好事去?
母親說,好事,好事別人咋都不來呢?
父親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說,別人,別人都他媽得“紅眼病”了,巴不得咱家的甜菜全爛了才高興呢!
母親說,老七頭兒就沒得紅眼病?我看他準是要偷咱家的甜菜。
父親搖頭說不能吧,要偷還不早來偷了,為啥偏等給你家修甜菜的時候來偷呢?
母親很是不屑地嘖嘖兩聲說,都說你是個人尖子,咋也有腦袋轉不過磨兒的時候呢?老東西用的是“障眼法”,拿給你家修甜菜來騙你的信任,晚上趁你不防備偷你東西。
父親沉吟了半刻,一擺手堅定地說,沒事,只要他們能來修甜菜就是好事,至于他們打沒打偷甜菜的主意沒大妨礙,我們晚上精神點就是了。
第二天早飯后,七爺他們一家六口果然來修甜菜了。但讓我們震驚得快要爆炸的是,七爺他們用心盡力地修了一天甜菜,到晚上算賬的時候,卻堅決不要一分一厘的報酬。七爺一臉怒氣地對父親母親說,老大,老大家的,你們真是把錢看的太重了,遠親不如近鄰,前后院住著,我們能看著你家的甜菜白白爛了嗎?昨晚我來的時候跟你們咋說的,我不是說了嗎是“幫”你們修甜菜,幫就是幫,怎么能要錢呢?不但今天不要,直到修完我們也不會要你一分錢,要錢算什么幫!
父親母親執意要給錢,七爺他們死活不要。反反復復推讓了十來次,七爺真的火了,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說,老大,老大家的,你們可能都不得意我,但這些年你七叔哪一點對你們家差過事?你們今天要是非給錢,那你們就是不拿你七叔當人看!
七爺領著一大家子人回家去了。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和我,我們這一大家子人全木雕泥塑地呆在場院里了。呆立了半晌,我的父親母親羞愧萬分地垂著頭引領著我們回到屋里。父親悔恨地嘆著氣說,是錯怪了七叔啦,七叔雖好偷東西,但這些年真沒動過咱家一顆糧食呀。母親也接話說,可不嗎?不但沒偷過咱家的東西,咱家有個大事小情的,人家可從來沒落過場兒啊,而咱們卻從沒幫人家做過一點兒事。
這天晚上,我的父親母親說,都放心地好好睡覺吧,休息好了明天好有精神頭兒修甜菜。于是,我們脫衣拉被關燈閉眼。
睡到后半夜三四點鐘,我有尿要起夜,就輕輕推了推睡在身邊的父親,小聲叫,爹,爹,我要上廁所。(解釋一句,不好意思,我這個人自幼就膽小如鼠,晚上起夜非有人跟著不敢出屋。)
爹就起來跟我出屋,剛走到房門口,順著門上的窗戶向外一看,父親和我都怔住了,要不是父親及時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差點驚叫出來。這夜陰歷二十二,天上有半個月亮,所以窗外場院里的景象盡管看得不很真切,卻也能瞅個差不多。我和父親看到,一個人正撅著屁股拿了一只大筐往里面裝甜菜呢。邊裝邊抬頭朝我家的房子窺探,動作麻利,機警異常。我們把臉貼在窗子上仔細辨認,正趕上他抬頭往這邊瞅,借著月光,我和父親看清了他的臉。我們的心都像被錐子扎了似的說不出有多難受。我們認出,那個往筐里裝甜菜的人正是七爺。我的氣騰地就上來了,想沖出屋去。父親一把把我拉住,聲音雖小卻十分嚴厲地命令我,不許出聲,到灶口旁的灰堆上尿尿去,我們現在不能出去。
七爺裝滿了一大筐甜菜,貓著腰跨到我家院子南墻邊,輕手輕腳把筐順到墻外,然后輕輕一躍,整個人就消失在夜色里了。
確認七爺已經走遠,父親告訴我仍在門內等著,不要動,他去看看七爺偷了多少,如果偷了很多,我們就去他家捉贓,如果只偷了一筐,我們堅決不能聲張,就當不知道了事。父親的話我不明白,但我想他一定有他的深意。囑咐完我,父親悄悄打開房門。賊一樣貓著腰出去了。不一會兒,父親回來了,輕輕帶上房門,告訴我說,看樣子七爺只偷了一筐甜菜,因為菜堆上沒有明顯變化。但我們擔心七爺可能會來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更多次——一筐甜菜實在值不了多少錢。我們就站在屋里的門窗前等著??墒?,七爺走后就再沒回來過,我們白白在門內等了兩個小時,直等到雞叫天亮。
天亮之后,父親把七爺偷甜菜的事情對母親和哥哥姐姐們講了。母親和哥哥姐姐當時就怒氣沖沖地要去七爺家捉贓。父親一拍桌子,吼了一嗓子說,你們嚷嚷什么?要抓我昨晚不當場就抓了嗎?一筐甜菜能值多少錢?頂多也不值一個人的半天工錢,昨天一天人家幫了咱多少忙,犯得著為一筐甜菜撕破臉皮嗎?撕破臉皮今天誰給咱家修甜菜來?沒人幫修咱家的甜菜不干等著爛嗎?
父親說的非常有道理,我們全家人心悅誠服地聽從了父親的安排——不在臉上表現出一點不高興來,該怎么干活怎么干活,看昨夜得手了的七爺是不是在投石問路,今晚會不會采取大規模的偷盜行動。如果七爺沒有更大的行動,那么我們就當爛了幾筐甜菜不吱聲了,畢竟我們現在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如果七爺真的偷到值得我們與他撕破臉皮對簿公堂的程度,那我們就立即沖出屋去將其抓獲!
這天上午七爺七奶沒來,只有七爺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婦來了。我們一家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我們斷定,七爺七奶肯定是做賊心虛不敢來了。一上午,我們的表現很是出色,有說有笑,舉止自然。我們心里時刻期待著晚上的到來,那一場可能上演的抓捕行動刺激著我們的興奮神經。
又是一件沒想到的事,下午七爺七奶來了。不但人來了,還帶來了一只很肥實的豬后腿。進屋往桌子上一扔,說解解饞吧,這豬他媽該死,早上餓急了跳圈,脖子扎在豬圈門兒的鐵棍子上,扎破了大動脈,沒幾分鐘就死了。所以上午我們老兩口沒過來,把它收拾干凈了,這季節擱不住,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分巴分巴吃了得了。
七爺此舉令我們瞠目結舌,這一只豬腿少說也值四五十塊錢,遠遠超過了他偷的那筐甜菜的價錢,七爺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我們當然說不要不要,而七爺又是死活非留下不可,他十分惱怒地質問我們,是不是真沒拿他當人看?
這天晚上,我們都沒睡覺,不是有意等著要抓七爺,而是想不通七爺的所作所為。我們七嘴八舌地分析著七爺這樣做的種種動機,但到最后,我們還是猜不出七爺為什么不要三百六十塊錢的工錢,而圖一筐不值十塊錢的甜菜,偷了不值十塊錢的甜菜,又給你送來值四五十塊錢的豬腿。
父親對于想不明白的東西不去硬想。他到外面的甜菜堆里拾回一筐修好的甜菜,回屋洗凈了用礤菜板擦作細絲,然后倒進飯鍋里加了半鍋水煮起來。母親和我們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兀自忙活得有滋有味的父親。母親問,你這是鼓搗啥呢?好好的甜菜煮熟了喂豬啊?父親神秘地說,你們知道個啥,睡覺得了,天亮給你們個驚喜。
母親和我們絕對相信父親無論哪方面都比我們強,他說給我們什么,保準就能給我們什么,多少年了,父親從未食言過。母親就用欣賞得近乎崇拜的眼神,看了一眼忙在外屋灶上的父親,微笑著打了個呵欠,帶領我們這幫孩子們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父親把一盆深褐色半透明而且看樣子很是粘稠的東西擺在我們的餐桌上。我們就萬分驚奇地問,這是什么呀?父親微微一笑,不無得意地說,糖稀,就是甜菜熬成的稀糖,拿它蘸苞面餑餑,好吃得要命。說著他就用湯匙為我們每個人舀了一匙放在碗里。我們按照父親說的用苞面餑餑一蘸,送到嘴里一嚼,唉呀!真是又香又甜啊!我們真不敢想像,令我們厭而生畏的苞面餑餑蘸上父親拿甜菜熬出來的糖稀會好吃到這種程度。
父親告訴我們,七爺昨晚又來偷甜菜了,而且又是只偷一大筐就沒再來。這個消息讓我們這頓既有豬肉又有糖稀的美餐多少有些倒胃口。我們真的不明白,七爺為什么會呈現給我們兩種在我們看來都很真實的姿態,七爺到底是個什么人?
早飯后,父親讓我給七爺家送一大碗糖稀去。父親說,他不仁咱不能不義,再說人家也確實沒少幫忙,咱不能太小心眼兒太計較了,這東西他們肯定沒吃過,送點去給他們嘗個鮮。說心里話,我真的很高興父親會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因為我突然特別想去他家看看,看看七爺偷的那兩大筐甜菜會不會在哪露出一點蛛絲馬跡來。
我端著糖稀來到七爺家。七爺他們一大家子人也是剛吃完早飯,正準備到我們家來修甜菜呢。我把碗放到他家的地桌上說,這是我爹我媽讓我給你們家送來的糖稀。我一邊給七爺他們講這東西如何好吃以及怎么個吃法,一邊賊眉鼠眼地四處逡視著。七爺開始還饒有興致地聽我白話著,后來見我左顧右盼地像在找什么東西,立刻警覺起來,很不自然地拉著我的手說,小家伙,別白話了,快走,上你們家修甜菜去。
七爺識破了我的意圖,讓我感到十分緊張,就率先一溜煙地跑回家里了,連那只裝糖稀的大碗都忘記讓他們倒出來了。
這一上午,我們依舊談笑風生,因為我們不信七爺只會一晚一筐地偷下去,他肯定有大規模的行動在后面。我們不能打草驚蛇。下午,七爺他們一家人來修甜菜的時候,異口同聲地夸贊父親熬制的糖稀實在是好吃得要命。七爺還特別向父親請教了糖稀的制作方法,他一邊用心地聽,一邊點著頭說,啊,啊,這么個做法呀。
這一下午我們家所有的甜菜全部修完了。修完后我們把它們攢成規規矩矩的兩個大堆,父親決定,明天一早就雇車去公社收購點把它們全部賣了。
這個晚上,我們家請七爺他們全家吃了晚飯。七爺、我的父親和七爺的兩個兒子喝了很多酒;七奶、我的母親和七奶的兩個兒媳婦嘰嘰喳喳地說了很多話;哥哥、姐姐、我和七爺的三個孫子兩個孫女一心撲在美味上,大家高興的樣子就像一家人,吃喝到很晚才散席。
這一晚上,父親、母親和兩個哥哥輪流值夜,看護著這些明天即將賣掉的甜菜。然而,這一晚上,我們家的甜菜一顆沒丟。
第二天早上,父親雇了兩輛大卡車,分兩次把全部甜菜都裝走了。父親走后,我想起了昨天落在七爺家的那只大碗,就去七爺家取。從后門一進屋就發現那只大碗已經倒出刷好放在鍋臺上了。走到鍋臺邊,一股淡淡的糖稀香味從七爺家的飯鍋里飄進我的鼻孔。我心生好奇,掀起鍋蓋看了一眼。一看我頓時驚呆了,七爺家的鍋里至少有三四大碗糖稀。
七爺一家人在外面干活,聽見有人進屋,七爺就從前門進來了。見我掀著他家的鍋蓋瞪眼往鍋里看,臉上立刻現出尷尬的神色,但馬上平靜下來說,唉呀,這東西真是太好吃了,我們怕這一碗三口兩口吃沒了,就在里邊加了水,又熬了一回,你別說,一碗熬成好幾碗,量變多了,味道卻一點沒減。
下午,父親賣完甜菜回來了。他笑逐顏開地數著厚厚一沓錢說,多虧了七叔他們幫忙,要不這甜菜得爛多少,哪能賣這么多錢啊!咔咔咔,他手上的錢響得很是歡快。
我突然想起了取碗時看到的七爺家鍋里的糖稀和七爺自編自演的謊話,就當著一家人的面把它說了出來。
大家聽完后都不作聲了。好半天,母親一臉迷茫很是虔誠地問父親,你說他這個七爺,到底是個什么人呢?
我們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父親對七爺給出個公道的評價——父親有思想,有見識,我們大家都信任他,崇拜他。
又過了好半天,我們才看到父親緊鎖的眉頭展開了,他微笑著對母親說,他七爺是個不錯的人,那個偷甜菜的七爺不是那個幫我們修甜菜的七爺。我們都傻了,父親這說的是什么呀,同一個七爺怎么又不是這個七爺了呢?換句話說就是,同一個人怎么又會不是這個人了呢?
多少年過去了,我早已經參加工作走上社會了。這些年我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深刻感受著他們所做的形形色色的事,我終于理解了父親對七爺的那句評價——的確不假,很多時候,同一個人真的就不是這一個人。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