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用猶猶豫豫的眼神看人的孫小小瘋了似的向鄉中學跑去,路上的人都用吃驚的目光瞅他。
剛才,小小從鄉信用社回來,樂顛顛地閉不上嘴,他的衣兜里揣著從信用社貸的五千元錢。他同媳婦張大梅靠養母豬攢下了五千多元,去年建個草莓大棚,他們村是鄉政府所在地,種草莓出了名,省里還給發了綠色食品證書,他們頭一年就收回了本錢。大梅想再建兩個草莓大棚,他舉雙手贊成,就去找信用社貸款。其實,家里屁大個事都得說話嘎巴溜脆、辦事利落的大梅拍板,為這個,大梅常笑他是個沒主心骨的軟皮蛋。今天,大梅進城去看大棚塑料,那塑料可有講究,大梅不放心叫小小去,臨走時,小小說要到信用社貸款,大梅笑了,說難得你也能當把爺們。爺們?我本來就是爺們。他想等大梅回來,趁她不注意“啪”地一聲把貸的款摔到她跟前,讓她大吃一驚,隨后再吹幾句。其實人家信用社那五千塊錢是沖辦事干凈利落的大梅貸的。
小小來到家,他仿佛看到一棚棚果實鮮艷的草莓不停地在眼前晃動,得抓緊時間備耕,他拎把鐵鍬就跳進豬圈里,要起豬圈糞,綠色食品嘛,少不了農家肥。
母豬從一堆干草的豬窩里爬了起來,拖著大肚子,咴兒咴兒奔他來了,親熱地用肩胛在小小的腿上蹭起來。
披著油黑閃亮皮毛的母豬叫六白,因為它腦門兒大、尾巴尖兒、四個蹄都是白白的。六白蹭了幾下,小小跳出豬圈,撅了兩根樹棍。一看撅口很尖,就把撅口撅平了,又在豬圈墻上磨了磨,在手背上劃了兩下,不疼,便跳進豬圈里,用樹棍兒在六白的肩胛撓起癢來,六白一動不動地讓他撓,過了一會兒,他又給六白撓起胯下,六白一點一點向旁趄歪身子,軟軟地倒下,舒舒服服地讓他撓,他又撓了一大陣,六白吭哧吭哧才要起來,他拍拍它的肩胛,說:“六白,這窩能下幾個崽兒?第一窩下了八個,第二窩下十個,第三窩下十個,這窩還不得下十二個?”六白哼哼兩聲,像似回答。他知道,六白只長了十二個奶頭,小豬崽兒下生時吃哪個奶頭以后就老吃那個奶頭,吃岔了,就得咬架,崽下多了,超過奶頭數,搶不到奶頭的小豬崽就得餓死。
小小麻利地揮鍬往外甩豬圈糞,不一會兒就甩出了一大堆,渾身冒汗了,他脫下外衣,順手搭到身后的豬圈墻上,身上覺得輕便多了,呸,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蹭了兩下,又一陣風地甩起豬圈糞來。
過了一會兒,小小想抽支煙休息一下,回過頭去要從搭在豬圈墻上的外衣兜里掏煙,媽呀,只見外衣在六白腳下,六白興奮地嚼著,一嘴白沫子,旁邊是一小堆碎錢渣兒,小小腦袋嗡地一聲,愣了好一會兒,上去就是一腳,踹在六白的前胛膀子上,六白吱兒的一聲,驚慌地躥進了窩里,小小沖著六白嚎叫,我的錢,我的錢吶!六白吃驚地望著他。大梅回來我怎么交代啊?豆粒大的汗珠從小小的額頭上爭先恐后地滾了下來。
瘋了似的小小跑到了鄉中學校長室,抓住周校長的手,張大口喘著氣說:“我的錢……”
周校長一愣,心想,我和你也沒有什么金錢糾葛啊……
小小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五千吶……
周校長的眼里閃出一串問號。
小小急忙說:“五千塊,叫六白那狗日的母豬給嚼了,吞了,信用社貸的。”周校長笑了,接著皺起眉頭。
周校長是大學畢業生,小小認為他是最有學問的人,人很精明,還善于計算,他搞的學校農村教師扶貧,在全國介紹經驗,學校擴建操場,大梅帶頭串了房基地,普九檢查鄉里才過了關,大梅不在家,只好先來找他討討辦法。
周校長又問了些情況,接著說:“你家六白能下崽,現在的豬崽行情不怎么的,一只多說能賺一百塊,十個才一千塊,同五千塊比,還差四千塊,我想,那么些錢它不會全嚼碎,即使全嚼了,它也不會全消化了,碎錢可以拼一拼嘛,剩一半就行,事不宜遲,殺!”
小小一驚:殺?
周校長說:“我知道,你對六白有感情,可市場經濟嘛,得按經濟規律辦事,不能叫感情捆住手腳。”
小小轉了轉眼珠子,把腦袋一拍,說:“可也是,謝謝周校長。”連忙往家跑去。
跑著跑著,小小眼前出現了六白蹭他腿的情景,六白可上食了,稀食,吱吱喝,干食,呱呱吞,下的崽兒個個生龍活虎,人見人夸,三窩崽兒就給他們攢下五千多塊……可人家周校長是最有學問的人,最有學問的人那是最有辦法的,人家說殺,就應該殺。
跑了不遠,小小碰上了鄉獸醫站高站長,高站長是農校畢業的,學的獸醫專業。在小小眼里,是全鄉畜牧獸醫中的大拿。人家辦事又認真說話又有分寸,劁豬時,扯起一條豬后腿,手起刀落,眨眼工夫就劁完了,豬還不感染,太神了。他向高站長說了自己的事。
高站長聽完了問:“六自打圈子帶崽兒有多少天了?”
小小想了想說:“七十三天了。”
高站長說:“豬的懷孕期是三個月三星期三天,一百一十四天左右,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下崽了,豬的咀嚼力度,消化力度都很強,錢被嚼碎了,消化得爛乎了,殺豬取錢,這不錢物兩空嗎?不能殺。”
小小用心聽著。
高站長又說:“要是我家攤上這檔子糟心事兒,我一定不會殺豬取錢的。”
小小把頭一拍,笑了,又說可也是,接著又夸道:“還是高站長高!”隨后告別了高站長。
走著走著,小小又問自己,人家周校長是大學生,最有學問的人。高站長雖是中專生,可人家是專業人才,說的也有道理啊……聽誰的?小小一時拿不定注意了。
正尋思時,走到了鄉政府門口,碰到了正要上車的李鄉長,李鄉長是他認識的最大的官兒,李鄉長在他們村蹲過點,抓栽草莓,還幾次領著技術員到他們家草莓大棚傳授栽培技術,小小認為李鄉長是鄉里最大的官兒,最有權威,他斷的事兒肯定差不了。于是便向李鄉長說起了自己的事。李鄉長聽后尋思,小小的村是他抓的典型,是省(市)、縣有名的綠色食品草莓村,有粉誰不往自己臉上搽,自己還正要把小小兩口子樹成典型呢。想到這兒,他說:“依我判斷這么短時間豬不能把錢全消化了,能保一半應該沒問題,殺。”
小小猶豫地看著李鄉長。
鄉長說:“剩下那部分我和信用社的人協調一下,再給你貸點。”
小小好像沒聽到。
得啦,鄉長又說:“怕什么,就算保不住一半,過幾天新農村建設貸款、扶貧基金什么的下來了,給誰都是給,稍稍往你那傾斜傾斜,不什么都有了。”
這下小小聽明白了,又一拍腦袋說:“可也是啊,謝謝鄉長。”趕忙往家跑去。
小小跑到家里,連忙喊來鄰居二嘎子和五楞子,要殺豬取錢。
正在這時,張大梅回來了,小小一時傻了,不知怎么辦好。大梅苗條,秀氣,尤其是那雙丹鳳眼兒,把整個人顯得出奇地俊俏,小小很愛她。大梅問明白了怎么回事兒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小小了解,大梅辦事利落,比他強好幾個來回兒,但遇到難纏的事也懵,就會去找鄰村的先生掐算。果然,大梅說:“現在找先生不跟趟了,就扔鋼蹦,字面朝上,殺,菊花那面朝上,留。”小小把腦袋一拍,說聲可也是,我怎么沒想到這個點子!
大梅從孩子堆里拽出了鄰居春梅家的孩子亮子,亮子今年七歲,腦瓜上留一撮頭發,腦瓜后留撮毛。大家伙都叫他瓜蒂把,說他有福氣。小孩子流行腮腺炎,他不得,流行流感,他也不得,六歲時掉進河里,漂了四、五里,被人救了上來,什么事也沒有。
大梅把鋼蹦交給了亮子。要他繞圈跑,跑不動了,再把鋼蹦往天上扔。
亮子聽了,就繞著院子跑起來,小小也跟著跑起來,為的是減輕內心的煎熬。亮子跑不動了,兩手拄著膝蓋,喘了喘,小小也跟著張了張嘴,亮子嘿了一聲,用力往天上扔起鋼蹦,小小的心一抖。
當的一聲,鋼蹦落到地上,又立著轉了一段弧線,最后有氣無力地停了下來,小小緊跟著鋼蹦,嘴里喊著,菊花、菊花、菊花,隨著鋼蹦的倒下,小小也隨著坐到了地上,但轉過臉去,不敢瞅鋼蹦。
大伙圍上一看,一元那面朝上。
大梅吩咐二嘎子他們準備殺豬。都準備好了,大梅卻轉身往村邊大河沿跑去,小小擔心大梅,也追了去。
大梅跑著跑著,眼前又出現了那天的情景,大梅帶著小六白上河,大梅在前面慢跑著,小六白在后面緊攆著,到了河邊,大梅潑水給它洗澡,它一動不動,給它梳毛,它親熱地依偎著她,給它撓癢,它高興地搖著那挽個圈兒的小尾巴……
大梅、小小跑到了河邊,突然傳來六白的吱兒吱兒的嚎叫聲,他們倆抱在一起哭了起來。
小小抽噎著說:“你損我、臭罵我一頓吧,再不就狠狠扇幾個耳光子吧,千萬別憋壞了。”
大梅用力地控制著自己,她知道小小的心路窄,而她的尖嘴利舌損起人來不講情面,什么陰損的話都能倒出來,怕說重了,小小想不開,尋短見。再說自己從沒有真正罵過他,小小雖然窩囊,但她從心里喜歡他,小小心眼好,最疼愛她,尊重她,體貼她。幾年來,家里養了不少豬,可過年殺豬時,小小都是一個人走開,走得遠遠的。到這時,他幾宿都睡不好覺。想到這兒,她安慰他,小小別難過了,就是跌倒了,咱們得爬起來,吸取點教訓,重打鼓另開張。
小小點點頭。
正說著,五楞子他們來了,二嘎子說:“那錢渣都成糊了,十二個小豬崽都長成肉身了,閉眼亂蹬吶!”
小小、大梅失聲哭了起來……
(責任編輯/孫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