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墻

作者簡介：林子，原名林云霞，江西廣豐人，1972年生。2003年開始文學創作，有作品散見于《散文詩》、《中國校園文學》、《都市文學》、《海平面詩刊》等報刊。散文詩《十指亂彈》入選《2006中國年度散文詩》。

父親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請一兩天假，回家照顧一下母親。

在大門口就聽到呻吟，心一沉，撲向那個房間。就看見架子床上劇烈起伏的綢緞被子?？匆姳蛔永锩嫱纯嗳鋭拥纳眢w?？匆娔赣H的身體。我的母親的身體。我的母親。我的。

我把右手伸進被子，抓住了一只手。她的滾燙的手。燙啊，我的手。燙啊，我的血液。燙啊，我的心。

她睜開眼睛。她就看見了她的女兒。“不要怕，我沒什么，流感而已……都是你爸要叫你同來……你工作那么忙?！彼D難地呼出聲音，輕，夾雜著呻吟。她干裂的嘴唇開合著，腥臭的熱氣從口腔和鼻孔里涌出來。

“痛。”疾病再一次猛烈襲擊，她忍不住又叫了一聲。身體毫不客氣泄露了身體的秘密：痛。我緊緊抓住那只手，緊緊抓住痛。

電話里都是不新鮮的臺詞，有關母親的表現形式?！凹依锖芎??！薄拔液芎?。”“我喜歡吃。”“我沒做什么事?！薄拔矣绣X?！薄瓎握{的重復最沉重，重到難以承受，我往家里的電話便越來越少。我怕和她說話，她的聲音隱藏著距離，欺騙，壓迫和罪。她的聲音會不由自主地譴責我的工作我的志趣我的生活。我寧愿面對熒屏，在電腦上敲上幾天幾夜的《我的母親》。

“作文：我的母親。

要求：寫出母親高尚的品質和偉大的母愛。

字數：……”

我盯著黑板上老師布置的作業。十四歲前，母親就這樣多次出現在我的作文本上。粗糙的手掌、爬行的皺紋、刺眼的白發……還有，燈下納鞋、山上打柴、地里挑糞……都是百用不厭的材料，隨著年級的遞增，我將作文的字數從兩百拉到八百。我和所有同學一樣，在作業本里精心打造勤勞的、善良的無比崇高的塑料母親。被允諾的虛構噴出盛放的焰火，我和許多同學因為低劣的騙術獲得了贊揚和榮耀。

長到十五歲，我再也不堪忍受文字背叛自身的意愿，決計停止書寫母親。那時，我和母親的沖突已經難以調和。她一天到晚動作粗野地干活，一天到晚罵罵咧咧，一天到晚與書上的母親形成強烈反差。被我多次頂撞和慪氣后，她的火氣更大了，對我說的話基本以罵的形式出現。終于有一天，在文具盒里留下一張紙條后，我坐到了村頭的小溪里的一塊大卵石上。

溪水嘩嘩向前流去，純凈見底的溪水一路戲耍卵石，一路甩起調皮的浪花。它的歌聲柔軟、歡快，可是非常果敢。我想變成溪水，一去永不回。我就這樣呆呆地想到天黑時分，大哥突然在背后抓住了我。

父親指著飯桌上的紙條問我為什么。紙條上有我的工整莊嚴的字跡：“我走了，你冤枉了我，你傷了我的自尊，失去唯一的女兒將是你沉重的代價?！备赣H說，你說吧，做通了你的思想工作，我還要回鄉里開會。一聽又是一個“回”字，我爆發了，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你為什么總不在家?!要是你工作真的那么忙，就把我帶到你那兒去讀書!我真是受不了她!她整天就是上山下地，回家就罵人……你不知道她多沒知識，我寫紙條問男同學一個題目，不知道誰跟她說了，她就罵我不要臉……

房間里傳出越來越大的哭聲。那是母親。我的母親。我的很少流淚的母親。我的躲在暗處偷偷流淚的母親。她的哭讓我產生畏懼和懊悔，我不說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媽媽一天要做多少事?天不亮就要起床做飯，然后去地里澆菜、挖地、采茶，地里回來喂豬……”父親對我的態度有些不滿，可又懼怕我情緒反彈，只好壓下怒氣耐心地替母親解釋。

我抿緊嘴唇，攔住心里的好多好多話：誰讓她喂豬?誰讓她種地?誰讓她做那么多事?我寧愿她把十分勤勞換成五分溫柔。兩邊分別安撫一番后，父親留下尷尬的母女，當晚回了單位。第二天早上，母親瞅著我洗好臉，盛好一碗粥端到我面前。我接過來喝完，說，我去上學了。

日子總得往下過，世上沒有可以互不理睬的母女。我和母親不知不覺恢復了語言交往。這件事后，母親罵我的次數逐漸減少，即便有，我也不太激烈反抗了。如果家里來了客人占了我的床，我們就睡一起，我安寧地倚在她懷里，她摟著我說著對我的希望，我們像世上所有的母女一樣親密。

只是，有些隔閡并沒有因此而徹底消除，它一直延續到我考上師范，延續到我師范畢業參加工作，延續到我結婚，最終延續至今。后來的日子，我和母親能相安無事，卻仍然避免不了一些小節上的磕磕碰碰。接觸社會后，隨著閱歷的增加，我漸漸體會到人生的艱難。自身行色匆匆的生活節奏使我終究領悟到母親一生為家庭的巨大犧牲，我諒解了母親當初的暴躁，內心里對自己當初給母親造成的傷害深深歉疚。

這期間我們還是有過一次比較大的爭執。那是關于我的婚事。

我和夏的戀愛被母親知曉的第一天，母親就做出了劇烈反應。

“不行!他家太窮了，什么都沒有，房子破破爛爛的。我打聽了，他的家庭亂七八糟。你是端國家鐵飯碗的人，你爸爸是干部，我們只有你一個女兒，再怎么著，也要找個跟我們家條件差不多的吧。你看看周圍多少條件好的小伙子看著都不敢開口?你為什么要作踐自己?別的你自己可以作主，這個事我由不得你!”

母親的話斬釘截鐵，異常堅決。她的態度令我反感，但這時已經懂得痛惜母親的我，只能以沉默表達我的堅持，我明白要讓期望女兒嫁入豪門的太太母親一下接受我的選擇確實不太現實。見我不聲不響，母親一有空就苦口婆心地開導。有一回她邊做飯邊教育正坐在廚房看書的我，越說越激動：“你年紀輕輕懂什么?女人出生容易出嫁難呀，嫁得好住城市坐小車人前人后得意三分。夏憑哪樣配得你?那樣的破落人家，天天是扯不完的家常閑事，誰看得起?”

她在詆毀我美好的夏，我終于無法保持一貫的隱忍，把書往桌上一擲，出言相譏：“你怎么那么勢利?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要依靠男人賺得錦衣玉食!你嫁給爸爸贏了吧，你還不是天天做死累活?!”母親一愣，隨即把鍋鏟往鍋里重重一扔，罵道：我做死累活還不是為了你們四個天殺的?我是命苦，從小死了爹，娘沒讓我讀一天書，七歲叫我編斗笠養家……哪像你，擺著架子讀書，還被你爹寵得嬌里嬌氣反過來氣你娘……我嫁給你爸怎么了?我自立自強，喂豬種菜，掙的錢比哪個拿工資的女人少了?你不要沒良心，我是怕你一輩子受苦。到那時你別哭著回娘家……

斷定她罵起來肯定沒完，我一扭頭，出了家門，上街散心去了。

我們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說話。母親盡了最大努力，并沒能阻止我的決定。我拒絕和任何介紹人交談，拒絕和任何母親看中的男孩交往。相持三年，在父親和哥哥們的勸說下，母親終于接受了夏。

我結婚了?；槎Y的那天，母親從早上開始就淌淚水，我也一直在掉淚。我知道，踏出這個家門，以后就不是可以百事不管任意撒性的女孩了。

夏正式成為母親的女婿后，母親把他當親生兒子疼愛?？上业幕橐錾顩]有預想的那么美好。作為丈夫的夏和作為同學的夏有諸多不同，除了工作出色外，他在家表現得極為粗疏懶散而缺乏溫情，最令我傷心的是，他居然還染上了賭習，在我十月懷胎的時候也有徹夜不歸。也許是遺傳了母親的剛強，不管怎么吵架，不管怎樣的絕望，我都寧愿咬緊牙關獨自承受，卻絕不肯向父母和三個哥哥透露半個字。

但母親終究是知道了，她趕到我單位，問我打算怎么辦。我先是搪塞，實在蒙不過去了只好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可以用的辦法都用了，大不了就是離婚兩個字。母親嘆了口氣，說：你這也是命該如此，現在離婚別人會怎么看你，你想孩子還沒出生就受苦?還是不要離了吧。

母親在我們狹小的單位房間里住了兩天，夏就在外賭了兩天。第二天深夜他回家時，被母親堵在了門口，母親把我如何從小體弱多病，如何一直得著全家的擔心，如何又為他跟家里慪了幾年的氣一一歷數過來，她邊說邊流淚，言語痛斷肝腸。我在房間里聽得號啕大哭，硬心腸的夏也掉下了眼淚。那夜，母親沒有罵人，三人都一夜未眠。

夏下決心克制自己的惡習，我的生活逐漸趨于平常。女兒一周歲的時候，我調入縣城。為了在新單位工作得像樣一些，我把女兒留給了母親。我的女兒跟著我的母親長到五歲才來縣城上幼兒園。

我們工作的縣城流行買地皮做自建房。我和二哥、三哥把地皮買在了一起。搞基建的時候，母親和父親來幫我們照看工地，他們就住在沒有門窗的房胚里。相對哥哥們，我做房子的后果是債臺高筑。2000年年前一天，一些工匠和材料老板圍住了新房的客廳。夏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我，我憤恨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你男人還是我男人?夏沒有頂我。我知道誰都不好受，他確實是沒辦法，他已經找不到可以借錢的地方了。三哥打了個電話回家。大年三十的大清早，母親出現在我的家門，遞給我一沓用報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錢，然后匆匆離去。我很清楚，這是父母的最后一筆積蓄了，在這之前，父母已經取出了其余存折上的所有錢，分給我們四兄妹。

房子竣工后，母親不忍心看我和二嫂的忙完工作還要跌跌撞撞去接孩子，回家做飯，便留了下來。她一個人做十幾個人的飯，打掃三棟大房子的衛生。我的女兒和二哥的兒子都是她帶大的，整天跟著她，睡覺也是一人一邊，把她夾在中間。母親總說：沒什么事啊，跟以前比起來，這輕松多了。我想象得出母親有多辛苦，但我依舊沒有給過母親什么，我一回家就扎進網絡世界，學習、聊天，從不幫她做家務，很少陪她上街。女兒尚且如此，兒子媳婦自然不用說。當時我們兄妹剛做了房子，經濟上都比較拮據，交生活費常常都不能按時，弄得父親拿退休金出來補貼。對這些，已經年老的母親沒有一絲埋怨。反倒是我，極為不喜歡母親的一些生活習慣，比如說話啰嗦，聲音太大，比如吃剩的菜擺上一頓又一頓，東西置放不夠整齊，牢騷滿腹頗有微詞。我意識到是自己不對，但從小任性慣了，難以更改。

去年三月，母親提出要住回老家，說我們的孩子已經大了。我知道這只是托辭，她心里應該有許多不想說出口的緣由。我很矛盾，不同意吧，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同意吧，兩個老人住在農村讓人難以放心。兄妹商量的結果還是同意，該是我們給父母自由的時候了。

母親帶著父親撤出了我們的生活，他們在老家有時寄來新鮮蔬菜，有時寄來過節食品，每次都一式四份，包裹整齊。他們住在農村，我心情不好時去住一天，調整調整就平靜些；寫不出東西了，回去幾天就有突破。在老家，我躲到房間里看書，寫作，要不就是一個人找個田間小路走走。我從不讓母親跟著，認為她的文化層次根本不足以與我交流。除此之外，我們兄妹是很少回家看父母親的，父親對此很有怨言。但母親非?？粗睾⒆拥墓ぷ?，輕易不肯父親擾亂我們。她知道我最努力，并有所收獲，特別叮囑偏愛我的父親不要影響女兒進步。

如果這次不燒得特別厲害，她肯定也是不讓我知道的。眼前的已被我扶起的母親半躺著，后背墊了兩個大枕頭，臉上的黑斑和麻點突兀地清晰著，浮腫的兩頰使皮膚的光潔度非常不自然。我發現母親的頭發好亂，想幫她梳好，手去一捋，居然捋出一頭白發。母親的頭發向來是不顯老的啊，我心猛然一痛，情不自禁地攬過了母親的頭。這是個發燒的頭，我母親的頭。我的母親的。

我把臉貼過去。燙啊，我的手。燙啊，我的血液。燙啊，我的心。

她艱難地指指自己的嘴巴，說：“把我放下，發了燒會口臭?！蔽覜]有放。我抱緊了她的頭，抱緊了口臭，抱緊了痛。

我問了問父親用藥的情況，然后掏出手機撥電話打聽到鄉醫院最好的醫生。我請醫生到我家里來，我告訴他：是我的母親病了。我的母親。我的。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