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丹菲,本名王桂紅。從1985年開始,在《美文》《散文》《散文選刊》《青年文摘》《散文詩》《詩選刊》等國內外公開刊物發表散文、詩歌、散文詩等若干。數十篇(首)作品被各種權威選本選錄?,F任《人間方圓》雜志主編。
14朵向日葵——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溫暖,明亮,友好,這是太陽常引起我們的遐思。黃色,是太陽的世俗色彩,太陽以變化的紋理藏在黃色里。愛著太陽,看到一片鮮亮的黃色也就愛了。
大約有五分之四的上方涂滿雞蛋黃背景,次黃色的花瓶,稍加了點赭色的黃色桌面,橙色向日葵,除了畫面自信得有點玄乎的用色外,猛一看,這幅題為《14朵向日葵》的構圖分外清秀端莊,似乎發自凡高的清醒之作。在凡高的幾幅向日葵畫作中,有的過度逼真、葉子像極了燃燒的火苗,犀利得讓人疼痛,而這一幅異常明亮,用色干凈,整個畫面充滿生機,尤為吸引我。我猜想是在一個熱烈的午后,一次飽滿的午休后,凡高的內心一片澄澈愜意。周遭寧靜而美好。一種積極的心態,最適宜創造積極的作品。
我還是很快看出了凡高式的騷動,這14朵向日葵,簡直就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我甚至推測,他用片刻的寧靜先涂抹了其中的7朵,那些收斂了花瓣業已孕育籽實的碩大花盤;之后,慣常的激情瞬間復燃,另外7朵扭曲跳動、長滿花瓣的向日葵甚至未脫少年的青綠,本真的凡高又以他內心的掙扎擊中了我。也擊中凡高自己。局促有限的花瓶,插滿14朵繁盛的向日葵,簡直再無一點縫隙安放心靈,心靈就飄浮在這些黃色的花瓣中了。天下許多人的內心,其實常常呈現出擁擠煩躁,但許多人仍然習慣用一片白色的幕布掩蓋,只露出幾枝稀疏的搖曳的莖,我們稱之為簡約和內斂,標榜為做人的某種優質境界。而凡高最不善于這樣,他短短的一生都沉浸在如何將擁堵的內心剖裂開來,直至真的割下自己的某個器官,最后再次借用物質手段,將心擊穿。心是來自大地的,歸還就算了,他已無法繼續懷抱著一顆時時想剖開的心痛苦地活在世上。凡高曾寄托于畫作,夢想線條和色彩能詮釋他的思想,表達他的內心,而畫作含蓄無聲的形式終究承載不了他日漸膨脹的內核,崩潰消散無疑是最佳并唯一的出路。今天,在我們當作不朽的名作欣賞凡高的呵時,除了審美驚嘆,還收獲了慰藉。那就是在凡高的廁中還看到了我們自己。從某種角度上說,凡高光榮地充當了一次基督,以他的犧牲,避免了更多人的犧牲。
向日葵,法語稱之為旋轉的太陽,英語稱太陽之花,凡高心日中的向日葵就是太陽。那是他終其一生的追求。這一點,凡高不神經質,非常正常。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懸著一顆太陽,日夜照著我們的路。
凡高的自畫像——我是誰
凡高的自畫像,是其繪畫藝術中最大的特色之一。在西方美術史上自畫像數量最多的,一位是倫勃朗,一位就是凡高。凡高在1886年到1889年9月這3年半間,畫了42幅自畫像。沉迷自畫像的人,性格一定有點古怪。凡高的自畫像透露著畫家內心嚴厲的審視和嬰兒般的困惑。銳利的眼睛,扭結的眉宇,堅硬的鼻梁,抿緊的嘴巴是倔強的表現,神態無一例外地冷峻。他不斷地從鏡子中審視自己,他自畫像的頻率也證明了某種強大困惑的頻率。
1889年創作的《吸煙斗(割耳)的自畫像》,一反他在自畫像中慣用的藍和綠,而以大塊的橙紅色作背景。除了一以貫之的堅硬的五官,發黃的面色、白紗布纏裹著的右耳和脖子、寬領大衣,加上背景的火紅,使他整個形象略顯豐滿,這是凡高最溫暖的一張自畫像。帶傷的耳朵,使他瞬間產生出嬰兒的溫暖需求,燃著的煙斗就是給他注入溫暖的一種器具。再堅硬的人,內心都有柔軟的地方。凡高短暫一生,始終尋找一種故鄉般的所在,他內心強烈的掙扎和痛苦,通過豐富的線條和色彩寄放在畫布上。他獨來獨往,畫布、畫板、畫夾和煙斗從不離身。那是他活著的標志,是他活著的依托。
凡高的自畫像非常真實地描繪了畫家本人,我敢肯定他是最不加修飾的畫家之一。他像一枚釘子釘在畫布上,堅硬得有點呆滯,神情憂郁緊張,皮膚緊縮缺乏彈性,衣服隨便,外表像艱辛的農民,像落魄的傳道士,紛亂的筆觸增加了人們的惶恐。1889年9月,在精神病院所畫的一幅自畫像中,單一的藍綠色、完全扭曲類似漩渦的線條布滿畫面,更加緊鎖的眉頭,瘦削的臉頰,留長而蜷曲的胡子,連衣服上的紋路也像水流在波動。他自覺自己生活在波濤洶涌躁動不安的大海中。如此精神狀態,怎不使一個人發瘋,而走向另一條虛無的道路。這無疑是畫家的無奈之舉,是最后柔軟的解脫。像嬰兒復歸母親懷抱,一粒塵?;貧w大地。他自愿放棄了生命的拼搏。他妄想從鏡中認出自己,最后卻搞得更加凌亂。他是誰,終究沒有搞清楚。這些自畫像是他窮其一生的頑強足跡。他過早結束了自己在世上的肉身,我們卻從畫中看到了一個異常鮮活的生命。那是他當時一直沒有看到的。在過去100多年后,我們看到了。
吃土豆的農人——生活原來也可以這樣平靜美好
這可能是一個深秋或初冬的夜晚,局促低矮的屋子,一戶農家人圍桌而坐,說著一天中發生的事,邊吃著簡單的飯食。一杯黑咖啡,一大盤沙綿的土豆,最平常不過的晚餐。但卻是如此甜蜜溫馨。因為是夜晚,又因為只有一盞幽暗的油燈懸掛在頭頂,畫面的色彩被涂成單調的灰黑,只滲入一點點墨綠,光線的明暗過度卻是分明。四張生動的臉,透出關切、詢問、滿足、憧憬,連唯一的背影似乎也在沉醉。一幅休閑十足的農家生活場景,平和、萬事皆休、徹底的松弛。這是凡高在紐南時期的最佳作品。他深入農民中間,預先畫了許多速寫、素描及肖像習作。所以他創作的這幅作品,充滿了攝影逼真的效果。凡高嚴格遵照生活原樣,極少自己思想的游移。樸實的農民生活,短時間融化了他不羈的個性。唯有在幽暗的油燈下,生活才呈現出無比的真實和親切。生活有時就是一盤土豆,樸實的原料已包含了蔬菜和糧食的雙重品質,在艱難困苦中足以喂養人們的思想和情感。
凡高的怪異在畫作上只是表現出不一般的形式,而內容卻充滿平民色彩。他常親近田野,親近田野中的農人。其實這才是他高貴的地方。一個人的高貴并不指華服寶馬顯赫的地位,高貴的基礎是要有一顆樸實的體恤勞苦大眾的心。畫面上這五個吃土豆者,讓喜歡艷麗色彩的凡高,調和了內心的火焰,用近似木炭畫的樸實,精心布置光亮,描繪出生活低處的本真、快樂,和安恬。
這幅畫,可以看作凡高的另類杰作。他用全部的清醒和理智,細膩生動傳神地刻畫了生活在底層的人物,給我們留下了一份世俗的愜意。別忘了,畫面的右下角還隱約露出火爐的一角及上面的一只水壺。所以灰暗中農人臉上的光亮不僅來自屋頂上方局促的燈光,還來自爐子的絲絲暖氣。這是我私下的猜想。
紅色葡萄園——烈日下的收獲
這幅畫是凡高生前唯一賣出去的作品,當時價值400法郎。不知這位買畫人是因什么看中這幅畫并掏了腰包,但他這次普通的購買行為卻有了歷史性意義。畫作現收藏于莫斯科普希金博物館。
一片繁忙的景象,收獲者彎腰摘下紫紅色葡萄,右上方淡黃的太陽露出天真的笑臉,更加增添了收獲的重量。整幅畫充滿紫紅色和黃色,成熟的葡萄大概將汁液流了出來,構成一股懸浮的力量。人物和馬車卻是暗淡收斂的灰,呈向下狀態。成熟意味著某種到達,某種實現。從濃郁的色彩和熱烈的溫度中,我們又似乎感受到一種抵達后的松弛。這是心靈的感覺。料想凡高作這幅畫時肯定懷著夢想實現時的寬慰,將穩穩到手的碩果涂成接近火焰的顏色,再次靠近他拿手的熱烈風格。購買他畫的人,是被豐收的熱浪擊中,而不是出于對畫家的偏愛。如果我的房間里有這樣一幅畫作,無疑生活會被一片樂觀籠罩。一切充滿希望,辛勞的后面是豐收。生活怎么會違背它的邏輯。
我尤其喜歡一種形狀圓潤敷著霜粉透著紫紅色澤的葡萄,汁液飽滿,甘甜中微酸,如果親手摘自枝頭,那天然的香濃是禁不住的誘惑。葡萄由汁液組成,葡萄皮卻異常薄脆,適合觀賞和迅速的享用。它永遠是情感飽脹的女子,讓人不忍觸碰一碰即碎,眼淚和甜蜜流到愛她的人口中或心中。葡萄干純粹是另一種人虐的食品,與葡萄的衰老無關,更與葡萄的品質無關。
畫作左上方翻涌的墨綠色樹浪,是對揮汗如雨的農人的撫慰。但我更愿意看作新一輪前進的風帆,下一季再見。看來,松弛畢竟是一種美好的愿望。收獲有時給了我們無限奔波的力量,和可能。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