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的住宅原是羊角村數一數二的好屋。那是羊角村首富邢老六為了迎娶二姨太,花六萬塊現大洋蓋起的新房。土改那年,邢老六被政府鎮壓了,二姨太跟一個郎中私奔了。村委會一核計,給邢老六當了二十年的長工的馬老蔫是全村最窮的,就把這幢房子分給了他。
那年老馬才八歲。馬老蔫對女人說,有了這所房子,咱鐵蛋將來娶媳婦不愁了。
老馬娶媳婦那年,房子已現破敗之象。姑娘就對婚事有點猶豫不決。老馬信誓旦旦地承諾,今后一定修房,桂花才二意絲絲地嫁了過來。他先是割了一車羊草,把房蓋苫了,解決了漏雨問題,但換墻壁就是大工程了。磚是買不起的,好在山里石頭不缺,老馬就起早貪晚去山里背石頭。那時老馬心里就一個愿望。早日把房子修好,讓一家老小有個遮風擋雨安身立命的地方。
苦巴苦業干了兩年,石材積攢得差不多了。看著院子里堆得小山似的石料。老馬很開心,這都是上等的石材啊。再弄點木料,就可以動工了。可就在那天晚上,村部被一場大雨沖垮了。支書村長沒了辦公的地兒,怎么指揮抓革命促生產。可修房又沒有現成的材料,支書就盯住了老馬這堆石頭。在那公家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事再大也是小事的年代,老馬雖是一百個不情愿一萬個不甘心,也不得不先大家后小家了。
修房泡湯了。那一夜,桂花哭了大半宿,慨嘆命苦。天亮時分,和來家干活的木匠師傅悄悄出了村。
媳婦走了,老馬放慢了建房的速度。但建房的決心和意志一點也沒有減少。照樣不遺余力地進山去鑿石頭。再一擔一擔挑回來。附近的石頭光了,就到更遠的地方去鑿。有人笑他,房沒建成,卻成了環保分子了。
村外有一條季河,一到雨季,河水暴漲,河上的小橋常被沖垮。村民出入村莊,很是不便。村里就決定建一座永久性的石橋。動員村民有錢出錢,有物出物,有力出力。老馬心想,村里這辦法真好,可自己出什么呢?想來想去,還就是院里這堆石頭。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村長,村長說,我這正缺石頭呢,不過你攢這么多也不容易,白要我也不落忍,這樣吧,我給你補點錢。老馬說,我哪能要村里的錢呢,村里的事,我也有份呢。
橋建好了,村民出行的速度快了。可老馬建房的進度卻更慢了。老馬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他患有氣管炎和風濕病,有時鑿一塊石頭要大半天,歇息幾回。不過他的心態極其平和,不急不躁,累了就卷一支老旱煙,坐在山石上慢慢地吸,瘦骨嶙峋的臉上溝壑縱橫,平和而恬淡,仿佛自己也化成了一塊石頭,一尊經過千年的風雨剝蝕的仿真雕像。
功夫不負有心人,建房的石料終于還是備齊了。碰巧那年村里擴建小學,老馬主動找到校長,要把這些石料捐出去,校長感動得什么似的,說真是雪中送炭啊,不過我們不能要,那可是你一輩子的血汗。老馬說,我就一個人,怎么都能將就,孩崽兒們沒地方讀書可不成。再說,我在這老屋也呆慣了,換個地方怕還睡不著覺呢。
校長就緊緊握住了老馬的手。
老馬出事是在新校舍落成剪彩那天晚上。由于漓漓啦啦下了一夜秋雨,本就傾斜的土墻在雨水的浸泡下,就像一個人過度勞累的老人,再也站立不穩,搖晃幾下就那么無聲無息地堆落下去。甚至都沒有驚醒熟睡的鄰人。當人們發現時,一切已歸于平靜。
村民們自發地捐錢捐物,在后山坡為老馬建了一座堪稱豪華的陵墓。墳塋四周栽滿了綠油油的松樹,墓前立一座高大石碑,村長讓村里的秀才們想幾句墓志銘,可大家挖空心思琢磨了好久,也沒想出一句貼切的詞兒來。村長無奈,說沒詞也好,咱就立無字碑,這是自古就有的。
多年以后,村里人們說,老馬的墓依然是最好的,老馬這輩子,活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