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胡三剃頭店的人,沒有人招呼,自個兒坐到藤椅上,看著胡三慢悠悠地抽完一支煙,再喝一盞粗紅茶。然后,胡三站起來,右手操剪,左手當梳子,咔咔咔,三下五除二,剛才蓬頭垢面的人就精神抖擻了起來。
天澤人都要胡三剃頭,更讓胡三刮胡子。胡三刮胡子,先順手從一旁的臉盆里抄些水(有時候是干凈的,有時候是污濁的)抹在剃頭人臉上,再打上肥皂,揉幾揉,那臉就立即被白泡沫覆蓋了。這時,胡三才從兜里掏出那把已磨出了弧形口的閹豬刀,哈口氣(必要時還唾一口),在他早已磨得油光發亮的衣袖上正反蕩三下,左腳立地,右腳搭椅。第4刀,從左鬢起,經過下巴,收刀在右鬢處,刀如游蛇,所過之處,白泡沫中就有規則地露出了一條肉色來;再一刀,從鼻左側落刀,繞過鼻下到鼻右側停;第三刀是額頭。三刀后,胡三拍那人腦門,說,摸摸,比你婆娘奶垛子滑膩不?至此,不過二十秒。
為這二十秒,女人們恨自己不是男人沒有胡子。羨慕極了,就有皮癢癢的要胡三把她臉上的汗毛刮刮。但胡三有規矩:女人麻煩多,不刮!
就這規矩,令胡三名聲在外。那天,來人進門就坐到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說,都夸你手藝好,把我的頭給刮光亮!胡三埋頭抽煙,問,公的母的?來人答,和你娘一個樣!胡三說,母的走遠點!來人說,姑奶奶是花木蘭(天澤人都懼怕的女痞子),給你面子!胡三繼續抽煙,不抬頭,說,你襠里要是現在長出個把兒來,我就刮。“花木蘭”大怒,跳起來,說,姑奶奶抄了你的店!胡三慢騰騰從兜里摸出閹豬刀,說,信不?我坐這數一二三,包你眉毛全無!說著,胡三手一揚,嗖一聲,閹豬刀貼著“花本蘭”雙眉飛過!胡三喝一聲,滾!“花木蘭”撒腿就跑。
胡三當然瞧不起這女痞子——當年,就是日本鬼子胡三也不放在眼里。那事也得從胡三的另一條規矩——胡三只為天澤人剃頭說起:那年胡三才16歲,鬼子兵占領了天澤鎮。中隊長藤原聽說了胡三的手藝,就帶上幾個小鬼子來了。沒想到,胡三根本就不買這殺人魔王的賬。胡三的理由是,你不是天澤人,你還專殺天澤人!小鬼子們端出槍,嚷,殺了他,抄店!
胡三說不怕,祖先規矩不能破!要破,先破你們規矩!藤原問什么規矩?胡三說,你們殺人的規矩!藤原說,你要真那么神,我聽你的!藤原心想剃完胡子再殺你也不遲??墒?,僅僅二十秒,藤原就變了想法——那把閹豬刀在胡三手里,太神!于是這兩人都相互破了規矩——胡三每半月給藤原刮一次胡子,藤原保證不再殺天澤人。
胡三還有第三條規矩:凡是經胡三剃過頭的人。就不得再由別人剃頭,否則以后就別想再享受胡三的閹豬刀。這規矩可苦了其他手藝人,曾經有個年輕人在離胡三老遠的地方開了個“新潮理發店”,但開張半個月就黯然關門。這樣,多年來,天澤鎮只有胡三的店。那時候,六十多歲的胡三,雖無妻室兒女,卻快活似神仙——六點起床,在鎮上兜4個來回;七點,坐到油條鋪子上,要兩個油條、一碗綠豆稀粥;七點半,開店門,抽煙,喝茶……
十五年前的那個晚上,胡三出了半個月的遠門歸來,發現小店對門供銷社的三間房子變了樣:中間一扇對拉大玻璃門,兩邊的墻也全部換上了大玻璃,里面掛著落地的紅窗簾,粉紅色的燈光緩緩地流淌出來,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沖動。胡三看了看那巨大的招牌,還是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有人告訴胡三,是你的同行。胡三一聽,笑了,說,又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了……胡三到底覺得新奇,剃頭店犯得著這么伺弄?就想進去看看究竟,剛跨進門,就見一個姑娘,紅唇白面烏眼圈,衣服少得整個胸口一半以上都露在外面。胡三正愣著,那姑娘就一把抓住他的褲腰帶,圓滾滾的胸脯也緊緊貼上了他,嬌滴滴地說,先生,按摩吧?
胡三撒腿就跑!胡三的死是在半年后,氣死的。胡三到死也不明白,為什么就半個月的時間,天澤人就把他忘得干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