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長水一帶的莊稼已經十成保九成了,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稻海已由綠漸漸變黃。朗寥的天空,艷艷的秋陽,已把每顆谷粒弄得如妊娠十月的孕婦了。照這樣,再有個十天八日的就不大離兒了。現如今,莊稼人手中的鐮刀早已備得鋒快鋒快,只待“十一”一過,放鐮收割。
就在這時節,經過鄉黨委研究決定責承鄉文化站,請一個戲班子,在秋收前,趁鄉民們沒大事了的夾當,唱幾天大戲。也好讓累了大半年的人們放松放松。這是農業免稅后帶來的新氣象。也是長水開天辟地頭一回。
評戲是遼河邊上的人所喜歡的。何況又是曾多次進京演出的全國有名的沈陽評劇院來演。聽說筱俊婷、花淑蘭的高徒都來了。長水人樂炸了。以往他們的耳鼻口眼塞的全是土,如今可來得了一次機會,誰不想洗一洗?
是的,長水人想把自己身子里的東西換換。
在通往鄉里的各條大道小道上,涌動著絡繹不絕的人流。
無論哪一路的人,都顯得十足的風光,臉上都是花,腳下都是歌。恰似久旱的禾苗逢甘露,冰雪中人遇炭火。
鄉影劇院大樓,九點開演第一場。
可是柳家屯李本家那幾口人還沒走出去呢。一大早李本就被媳婦婉貞硬逼著換上那套里外三新嘎吱響沒上過身兒的新衣服。只是到現在還沒有穿整齊。其實他只差脖子上的那顆扣襻了。你瞧他,系了半天了,脖子都仰酸痛了,臉憋成了紫茄子,那兩只不聽他使喚的粗硬的大手就是不能把那個打得十分精巧,摽得十分牢靠的有點發硬的布絆扣到一起去。弄得他直緩手喘粗氣晃脖子。
婉貞在一旁有點耐不住了:“該,叫你穿那件新奏(做)的干部服你就是不聽,非穿這個老哏叭嗤的家奏的不可。是顯你本分,還是顯我那幾針破活勁(計)?過來,我給你系!”
只兩下,婉貞就把那扣襻系得了。可是李本卻叫慘了:“哎呦婉貞,你使壞兒是咋地?把我的肉皮兒系里頭了,快松開!”李本的脖子和頭像木橛子挺在那里不敢動。
“瞧你這些事!”婉貞立刻抬手又把扣打開了。可不是唄,李本的喉頭下出現個大血印兒。
“都怪你把這脖領子弄得這么緊。”李本有點走調了。
“再挺二十年不穿就不緊了。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某(我們)先走!”婉貞的臉紅紅的布滿了嗔氣。
“看你這份追呀,去早了也不能給你先演,擺浪子去呀!”
“放屁!熊架子,吃屎也趕不上熱乎!”婉貞順腰掏出一疊戲票,給李本分出一張,扔到柜蓋上。余下的又小心地放回兜里。“走,咱娘兒幾個先走,讓你爸看戲尾巴去。”說著,婉貞扯上紅蘋果一樣的九歲兒子,拽著水蓮般的十歲女兒跨出門上路了。此刻距開演還有一個點兒,八里路可也富富有余。可他們還是腳下生風,飛似的。因為孩子們想搶出點時間先到姥姥家看看。姥姥家就住鄉政府所在地。昨天小舅來給送戲票子,三個姐姐已經先跟著去了。今天剩下他倆也不想落這個空。誰要他們在姥姥家門口唱大戲來的呢?
其實婉貞也有這個想法。雖說只隔八里,但平時沒事也不常去。家里活實在叫她拔不出身子。這不。小半年沒見娘的面了,婉貞心里隱隱地想呢!
她們心急如焚!
李本這邊呢?自己對著鏡子又摳索了半天,總算把那扣襻系上了,他如卸負重。
這時的李本是梗著脖子的了,甚至連頭也不易轉了。因為他脖子上的這顆扣襻實在是太緊了。再加上那高高的硬領子直觸到腮下,鐵箍似的,實在叫他的頸項難以回旋。他感到了一種奇異的難受,他又背上了新的負擔。
如此說來,他應該打開那顆要命的扣襻才是,或壓根就不該系它。雖已中秋,天還并不那么冷,扣了那部位是有點過分的。況且它又是那么勒得慌。
不過,按李本的習俗,出門,特別出入公共場所,不系那扣是不可以的,那好像老公公在兒媳面前干了一件不體面的事一樣。
李本自然不會去違背自己的這個規矩。李本是本地最本分之人。盡管脖子如魔鬼掐著。
他直挺挺地從柜那兒轉到炕沿前,把屁股尖兒搭在了炕沿邊上,兩臂直直地垂下在那挺了一會,就起身向外去了。這一過程他也是攏著腰板,梗著脖子的,除了腿在動,其他部位幾乎是被焊住了。那背影是極其可觀的。再加上他那頂只扣在腦殼上的帽子,及露出那土藍色便服下擺外邊的那圈醒眼的白襯衣,李本的那股農民氣息就濃透了,莊稼漢的味道也便足到了頂。他的上半截身簡直就像一段木樁頂了帽子套了衣裳,只有那領上帽下的高高的,剃得很凈的,青虛虛的一塊發茬兒,及兩邊支出很遠的兩只大耳,才說明李本還是個肉質體。
李本走出去了,卻又覺得哪旮旯沒對勁,就又轉身走回來。他仰起身子,習慣地往門框的那顆掛釘上斜斜地瞄一眼,看到了那上面的那只綠色鎖頭,就有些吃力地摘下來。挪出身,關緊門,欲去扣,又停下,就去摸身。摸了半天沒摸出什么名堂,卻把他的臉搞成了青石塊子。那顆粗壯的紅鼻子有汗珠滲出來。忽啦一下子,他想起來了,就沖進屋去,找來那換下去的舊衣服,終于在那里摸出兩只拴了繩的白鑰匙。這時他摟起衣服把鑰匙繩系在腰上,抻了抻,覺得很牢靠,就放下衣服出來扣門。
他走出院子鎖大門。大門的鎖頭鎖在了門上,他就去摟衣服拿鑰匙企圖把它打開。可是那鑰匙的繩太短,他已經把腳跟抬到極限,也不能夠到鎖孔,就差那么一點點兒。急得他使勁兒去拽那鑰匙繩。那繩大約是牛皮線擰的,太結實,他沒能拽斷。又接著去解,然而,他無論如何也沒能解開。本來系得很牢靠,又如此這般地狠拽一通,那扣結兒就非常合理,理直氣壯地牢不可破了。此刻,李本大汗淋漓。忽然,他急中生智,解開了褲帶,那拴在褲帶上的鑰匙便輕而易舉地夠到了那鎖孔。插進去,打開了,取下,鎖上了大門。重新系上了褲帶,抻了抻衣服,抹了把臉,李本終于舉步走在了大路上。這時他想,這回我可終能順利地到達劇場了,卻不知現在幾點了?他沒有表,不是買不起,他不習慣戴表。街上又沒有一個人,整個村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靜。他側身斜眼望了望日頭,心下斷定:不會晚。李本的腳還是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愿往前走。天藍得高,藍得遠,藍得透徹,日光灑街,也把李本照得一派輝煌。微微的秋風使李本的心感到了一些舒坦。但他還是未解除煩惱的困擾和脖頸的艱難。
煩惱的是,如果去看戲這半天工就要搭進去了,若不去在家能做好多事呢。還有,去看戲,老丈人家要不要去呢?不去吧,孩子媳婦都能去,自己不去成了什么?能去老丈人家門口看戲,不能進老丈人家門,先不說老丈人和丈母娘能不能挑理,就是這事本身也真說不過去。可是若去,還要花幾個不是?他知道婉貞手里沒有錢,錢都掌管在他手里。小半年沒進老丈人門了,這次能空手進嗎?現如今物價瘋了漲,動一動就得十塊二十塊的,是小舅子送的那幾張戲票能抵得上的嗎?
想到戲票,李本一激靈不由自主地去摸兜。哎呦!李本心里咯噔一下子。折身回返,費了同樣的周折,打開大門,打開房門沖進屋去,一張戲票正不慌不忙,十分俏皮地躺在柜蓋上望著他。李本一把將它抓起,瞄一眼,折好,放在上裝的貼身兜里。抽出手,摸了摸,覺得放心了,就又走出去。這時他嘴里卻嘟囔了一句:“不年不節,唱他媽哪輩子戲,吃飽飯撐的!”勾手抹了把脖子上的汗。
他剛邁出房門檻兒,就見幾只花花白白的雞在菜欄里肆無忌憚地襲擊那已經長了多半心兒的、墨綠的大白菜。有幾棵葉子已快吃光,菜心兒叨爛。李本一下子怒了,就響起炸雷:“嗷嘶,嗷嘶——你們這些該死發瘟的,嗷嘶——”三步兩步奔過去。拉開欄門,揀起幾塊土垃坷,猛甩過去,嘴里繼續發泄著憤怒:“操你媽,餓癆扒心了,清早上喂那些還沒撐足?老饒子(一種很兇的黑色大鳥)叼小雞兒呀——嗷嘶!”炮彈密集起來。
本來他的聲音已叫雞婆子們驚恐萬狀了,都停了吃,立起了頭,不知世界上發生了什么事。還不等它們弄明白,就接二連三地挨了數發重型炮彈,精神徹底崩潰了,就一個個本能地猛烈震動翅膀極力向四處奪路而逃。有的從欄門逃走,有的卻找不到出路,這扎一頭,那撞一下,亂飛一氣,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最后急了,飛越木障子落荒而去。但還是讓李本捉到一只。剛剛絞過的膀根茬把李本的手背及臉上撲騰幾道紅印子,血絲條條。李本就把它朝木障子外狠命扔去。那雞撲了幾下翅膀,打了一圈磨磨,還是歪歪扭扭地掙扎著跑了。李本那份氣兒呀,甭提多大了,五官全錯了位!
他走出欄門,狠命關緊,罵聲“媽個×,不去了,發瘟的戲!”回到屋,就去解脖子襻,當然他依舊徒勞。“去他媽的。”他把扣襻全扯斷了,露出呲牙咧嘴的布茬子,衣服扒了,帽子落了,一塊摜在炕上。還是不行,就又把被汗濕透了的貼身襯衣扒下來摔過去,露出紫銅色的上體,那豐實的肌肉塊子仿佛被一股股氣流頂得滾動著。
他雙腿叉開站立著,石板樣的胸脯子大起大落。忽然,豬在圈里一陣哼哼。他立刻震顫了一下。就迅速去脫褲子,甚至把褲衩也脫了,重新換上那身舊的,拿起鐮刀和繩子走出去了。他決定去打豬草。他每天早上都要給豬打一杠豬草。可今早,為了看戲,沒去。這豬已開始要了。
“媽的,都怨這鱉犢子戲。”李本罵著走著。
實在地說,李本壓根對那戲沒印象,從娘肚子里出來心里就沒那個。可是要是遇到掙錢的事,他恨不得生出十只手去抓。幾年來他和婉貞抓了幾萬。可是連臺電視也不買。他說看那玩意有啥用?能頂飯吃還是頂錢花?要不是老丈人那頭買了彩電,把個黑白的送給他,他才不想為那花掉幾大百呢。就是這,他也不看。每晚吃完飯,天一黑就扎進被窩子里呼呼大睡。你這邊就是打雷他也不醒。有時被尿憋起來,見老婆和孩子還大眼瞪小眼地看那刺眼的東西,就嘟囔著出去,嘟囔著回來,鉆進被窩照睡。
可是論干活,他卻一個頂仨。自從分田到戶,十三畝地幾乎沒讓老婆孩子伸一把手。夏季驕陽烤得人發昏,別人都睡個晌覺,他卻每午一扛青柴禾;冬天爺們都貓在哪旮旯打麻將,看小牌,要不就跟老婆孩子守爐子,他卻去冰里雪里打干柴禾。有時實在沒什么打的,就連二寸高的草根也能給你弄家來。因此,他家是全屯的富戶,光柴禾就有三四垛,這垛下去那垛又來了,干的沒了,青的又補上。那小日子過得沒比的緊登了。可是誰要是跟他提上哪旮旯瞧熱鬧,卻比讓他挨頓棒子都難。這次,要不是小舅子自送戲票 ,要不是媳婦婉貞再三再四的逼,他才不動那份心呢。別說看細(戲),就是看粗他也不去。來不了那個,別怪他……
李本已快走出村,卻又回來了,他覺不妥:那戲票子不看不是白瞎了嗎?盡管是白來的,可是三塊錢一張呢。若是賣了能買五斤醬油兩包火柴呢!古語說,一文錢憋倒英雄漢,何況那是三元!雖然現在錢毛了,但越是錢毛越不能瞎禍禍。豬草可以晚點打,早晚是一杠唄。于是他進屋找戲票子,臉上漾出笑意。
他走出院子來到街上。
然而街上仍然是一個人也沒有。 他等了一會兒,轉了幾圈兒,碰到幾個人,人家都說要看早走了。
這有點掃他的興。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他在屋里坐了一會兒。突然一個念頭出現在腦際,就找來一塊長長的木板,端過女兒們從前用過的墨水,用手指頭好歹在木板上觸了四個字:“出受細票”。寫好后,他有點顫兒顫的了。走出院子,把這塊板子豎在大門外,左瞧右瞧覺得滿意,就回屋里候著。
李本本應寫“出售戲票”,可怎奈他連小學尚未畢業的書底子,這些年又差不多都就飯吃了,能寫出“出受細票”就不錯了。 半小時過去,沒人問津。
一個點沒了,還是沒人來買。
這時的李本臉子又有點難看了。他又等了一袋煙的工夫,外面依然靜悄悄的,只有豬在叫,李本一看鐘,媽的,快十一點了,這場兩半點的戲快完了。等下一場,看有沒有買的。不過可不能坐在家這么空等了,再這么等下去,那扛豬草可就等沒了。那么半天的工夫可就白搭了。
于是李本小心地把那張戲票扣在柜蓋上茶碗下的碟子里,重新拿起刀繩走出門。那塊木板他沒有動。
十二點以后,豬草打回來了,可是大門還是鎖著的,那塊木板也仍在。他就知道老婆沒回來。他放下豬草,踹了那木板,把門打開,豬草扛進。
隔了一會兒,他又出來,扶起那塊木板,舉目街上,已經有人來往了。再看看各家煙囪,也都紛紛冒煙兒了。可是婉貞和孩子還沒有回來。圈里的豬開始拼命地叫了,那扛豬草也沒堵住它們的嘴。雞也隨他圍前圍后地轉了。雞們絕不記恨他早晨那會兒暴跳如雷,兇神惡煞。要不就是把他的報復忘掉了。好在他這會兒沒有再發作。
不過李本對婉貞氣大了。就邊喂豬、喂雞,邊罵著:“哪有這樣的老娘兒們兒,為了看戲,飯都不顧吃了。”可他又一想,也許她們上老丈人家大會餐去了。去就去,給我省一頓兒。
李本端來早上的剩飯剩菜,連把火也沒加就那么涼吃起來。越吃氣越大,越吃越不飽。飯菜吃光了,就到菜欄里摘幾只茄子,揪幾把辣椒,返回屋子一邊抿大醬,一邊大嚼大咽。不一會兒茄子辣椒干光,他的頭上身上也冒起一層大汗,不知是累的還是辣的?吃完,碗也不刷,一股腦兒扔到鍋里,進屋仰面八叉倒在炕上喘粗氣。
可是只一會他就躺不穩了。這一輩子,除了晚上,他還從沒在白天這么穩穩當當躺一會兒呢。冷不丁來一回他實在感到如臥針氈。盡管他心里給自己打氣:媽的,不干了,就這么躺半天。但他還是噌地爬起來到外頭找活干去了。
到了下午四點以后,妻子和孩子還沒回來,他就氣成了個大皮球,推起那臺破得要塌胯的自行車,帶上了家什,奔地里去了。他在地里的河溝塘旁下的“穴籠”(一種窖泥鰍魚的工具)該起了。他是推著那車子的。他不會騎,沒學過。別人勸他,他也不學,他不愿在為那事上浪費他寶貴的時光。這車子實在是太壞了,除了鈴不響,剩下哪都響。也許要散架子了。傍晚,他滿載而歸。倒不是什么金銀財寶,而是滿滿的兩桶泥鰍。待到明早,推到市場,那就錢上了。如今,這玩意也漲價了,每斤三元。聽說老外最愛吃。木牌還在,大門上的鎖牢牢地鎖著。顯然,老婆婉貞還沒回來。
豬又在圈里叫了,雞又來向他討食。他就帶著氣去喂它們,邊喂邊罵:“臭死娘們兒,看戲哪有包天兒的?等你回來的……”此刻,夕陽不懷好意地掛在了村邊的樹梢。
他開始燒火做飯了。這對他實在是硬拿鴨子上架。干外頭活他是村里數得著的好漢,但做內務事他卻手丫子比腳丫子還笨拙。但也沒辦法,不做飯就得餓著。晌午已經糊弄一頓了,晚上他不想再糊弄,何況他又干了半天活。他有心上小店買點現成的吃,又舍不得錢。平時他不錯花一分,甚至連煙酒都不動。他過慣了這種穿戴將就,嘴頭子清儉的日子。他這一生的主要心計和精力幾乎都用在了家道興旺,腰囊豐厚的考慮上了。他覺得他這一生就是干這個的,卻與別的無緣。
說也奇怪,以往老婆燒火一點煙也不冒,可現在輪到他,那灶卻可嗓子眼兒往外倒煙。弄得屋里屋外狼煙地洞,他的兩眼淚流不止。
李本大為光火了,連踢帶踹,連打帶砸,就差沒扒鍋臺了。
正在這時,一個生得十分帥氣,打扮相當時尚的小伙,哼著什么戲文從外面走進來。一進院兒他就喊:“本子哥,你可回來了!”就三步兩步跨到蹲在房門外擦眼淚的李本跟前,“本子哥,咋整這些煙,有些事老爺們就是不抵老娘們!”
李本斜眼瞄他一下沒作聲。
“本子哥,剛才我來一趟了,你不在。嫂子要我給你捎信,叫你晚上上那吃去。鄉影劇院還有晚場戲,吃完飯一就手在那看‘打金枝’,票都買好了。”
“還買票干屁!我手里這張還沒看呢!她顯哪份大屁眼子?”
“哈哈哈!本子哥,你真老外,你那票不好使了,只在當場有用,你懂了嗎?”
“福源,你走吧,告訴某那口子,我不去!別說他什么‘打金枝’,就是‘打金樹’我也沒那份閑心。讓她自個瘋野去吧!媽的,等她回來的……”李本轉身進屋。“本子哥,別這樣,婉貞嫂哪旮不好,不就是看看戲嗎?咱這里成年到輩不來一回熱鬧,如今可下來了,你不看還不讓別人看?誰像你這么老舊?就知道吃、干、睡!如今都什么年代了,將來你累死都不知道咋死的!該換換腦筋了,我勸你,還是去看吧,人家的水平高著呢!”
“他再高也不關我什么事,我得憑力氣吃飯!”
大門響了,又進來一俊俏女子,喊:“本子哥,嫂子請你去看戲,你倒是快走畦!別光知道干,不知道樂,人應該快快活活地活。有錢不花,死了白搭!咯咯咯!福源,咱們走吧,等會開演了。”
“本子哥,那就對不起了,拜拜,劇場見!”
兩人走了,這是一對正在熱戀的戀人。李本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沖他們呸了一聲挺在那里不動了,任憑灶煙如何熏他,他緊緊閉上了眼……
李本終于吃完了晚飯。這會他似乎不像飯前那么冒火急躁了。但他沒有去看戲,也沒有去睡覺,而是鎖好了家門,向村外一條土道走去。
清亮的月光溫柔地迎接了他,使他的心境有一些舒朗了。爽爽的風微微納入他的衣懷,使他徹底解除了飯前的急火和燥熱。即將成熟的稻海輕輕地發出一點刷刷拉拉的聲響,又噴吐出一股股淡淡的清香,使他的身子如同泡進村外那條令他有些解脫的回春河里了。
他開始下心思去想飯前福源和春玲的那番話了。盡管他當時聽的是那么別扭、不順耳。但這番話也到底如粘乎乎的泡泡糖,叫他甩也甩不掉了。使他的心感到了沉重的震顫!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他感到好新鮮。正是這些話不得不引起他對自己的重新思考,來到這里。也正是這些話使他回憶起他的一生:他結婚很晚,三十六歲才甩掉了光棍的帽子。結婚后,五年連生了五個娃,日子都快把他的骨頭架子累散了。后來他家日子漸漸抬頭了,以至很富了。可他付出的代價也是無法計算的。如今他四十開外了,可他還不知道什么叫閑著歇著。他忽然感到他很累很累了,他也忽然感到腰酸腿疼,凡骨頭縫兒都像有針在扎著。頃刻,他覺得他老了。自己是老了嗎?想著想著他坐在一道田埂上,發現自己眼睛有些潮了。看著頭頂的月亮是雙的。
不知他就那么對月坐了多久,他慢慢站起來,繼續朝前走了。夜伴著他,月陪著他,星對他眨著眼睛。李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腳步那么沉,那么重……
拉大鋸,扯大鋸,姥家門口唱大戲,接閨女,喚女婿,小外甥也要去。
——遼河童謠
(本欄目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