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1965年10月生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寫作。出版有詩歌、散文、小說。作品刊發于《人民文學》《天涯》《山花》《中華散文》《紅豆》等十幾種純文學期刊。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現居四川平武。
鐘山·扉頁
進鐘山,再進中山陵。滿目皆山,皆樹,皆水泥牌坊、門樓、臺階的組合。牌坊別致雄偉,代表著神話之后的孫文。涼風習習,繼而狂風大作。布景陰郁,孫文顯靈。我喜歡這突變的天氣,喜歡一個人靈魂的顯現。悶熱沒有了,有的只是一種體感的流通。更上層臺,更上層臺,密密麻麻的人,美女俊男。宏大散漫的布景。我在攝相機里審美,時不時選絕倫的拉將過來,作為風景的一種升華。
登頂,便是孫文的墓室(祭堂)。室內有兩座雕像,坐與臥,法國雕刻家保羅?朗特斯基和捷克雕塑家高崎的作品。坐像造價150萬法郎,運費10萬法郎。孫文睡在價值1.5萬兩白銀的美國造銅棺里。可見孫文身價。
隊列排成長龍。我不明白是怎樣的事。隊列分段進入墓室,再由側門移入墓穴。正門由武警把持。有記者模樣的年輕人過去交涉,想獲得特權,被婉言拒絕。等明白過來是在瞻仰孫文墓穴,心頭泛起一些潮濕。孫文真的遺骨就在里頭。潮濕歸潮濕,我沒有進入的意思,我選擇非面見的方式瞻仰先生。
出陵,狂風再次大作,且山雨欲來。游人并沒有作鳥獸散,慌忙躲藏,而是行游如故。我感覺驚訝,莫非先生的精神真是大于淋一場賊雨,莫非這鐘山的風雨都是先生天靈的凸現。我是慌亂了一陣,躲進了“天下為公”的牌坊。
靈谷寺。細雨紛紛,涼風習習。寥寥的游人散漫在茂密的樹林里,氛圍是別樣的。靈谷寺。我沒有目標,沒有思想感情。跟著別人的屁股轉,看見高出森林的塔,便直奔過去。
靈谷塔。九層。堅實的柱子。極窄的旋轉石梯,上上下下的青春與美貌。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青春的慌亂一直依附我到了九層。爬到三層,憑欄觀望,真是登泰山小天下啊。西風陣陣,森濤后浪推前浪,翻出樹葉背面靜謐時候隱蔽著的“白”。七層,有人在叫,“可得站穩,別讓風刮走了!”一點不夸張,我真感覺要隨風飄去。九層,視野更開闊了,但視角反倒不如三層。綠,全是綠,翻卷的晃蕩的綠。陰陰的天色,透涼的風,漸漸停下來的雨。
看見靈谷寺,但又不是真的靈谷寺,真的靈谷寺在我們看不見的六朝。六朝消失了,所有的朝代都消失了,除了幽暗,靈谷寺還有什么?從靈谷寺出來,連幽暗也融化在了渾濁的夕陽里。
明孝陵是沉痛和巨大,還有憤怒。因為扭曲在歷史中的暴虐。因為鈣化的無辜生命。
下馬坊。大金門。碑亭(四方城)御河橋。神道。陵宮門。享殿。碑殿……走在六百多年前的一個傳奇皇帝的墳場,我真不愿看見什么。氣派,宏大,藝術.都是白銀白骨堆積起來的。感染個人變態病毒的集權便是妖魔鬼怪了。
享殿是一片遺址,很誘惑人。我停留,轉悠,企圖尋找一點脫離了時間和政治的東西。比如石頭或樹根,雕飾脫去,血跡消退,已成為純粹的自然的物質。沒有,遺址所有的斷墻殘柱都還蒙著血跡,痙攣著疼痛,在目光不能抵達的深處訴說遙遠但卻真切的慘痛與悲哀。掰開斷裂的石柱上的蛙頭,還清楚地看見化石的神經對屠刀的恐懼。享殿有圓明園的味道,但圓明園的味道必須是血腥。
遺址留存,沒有哭泣,只有時間流逝的表情,常態的表情。不知是哪一把火制造出這遺跡的。沒有翻閱資料,也不曾發問。發問也是一種悲哀。野火之后,長出的未必就是平民的春草。登基,登基,登基。始終是歷史的主旋律。
明孝陵是朱元璋的盡頭,也是我們游覽的盡頭。老城墻,老門洞,氣派(就是常言的“大明風度”),包括城墻上的每一塊磚頭和磚頭上的漢字。寶頂,也叫獨龍阜,一個巨大的黃土堆,里面睡著三個人——梁代名僧寶志、朱元璋和他的馬娘娘。朱元璋也是和尚出身。
明孝陵的規模和氣勢已足夠大了,但還是不及秦皇陵。兩個人都殘暴,兩個人死后的墳都大。說什么鐘山也是一座墳山。那么多的墳,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鈔票如流水嘩啦啦淌。我不喜歡鐘山這樣的墳地,鋪張,做作,多了意義也多了妄想。我喜歡平民的墳地,荒蕪,長滿野草和藤蔓,神秘,有一點點恐懼。
總統府·蟬蛻
總統府是一個蟬蛻,鮮活的蟬已經飛走。
蟬蛻外游人蜂擁,在漸漸熱辣起來的太陽里拍照,以記錄自己與蟬在不同時間屬于過這個蟬蛻。
再也聽不見那蟬“日娘日娘”的吟唱。總統府里,太陽被遮蔽了,溫度下降了。先去煦園(有不系舟,又叫西花園)。有水,有亭,有藤蔓。關鍵詞是“不系舟”。江南園林。由園再進小門,便入孫中山辦公室。樓上樓下,蜂擁著看圖片展覽、拍攝畫面的游人。人看孫中山,我看人。搶我眼球的有三個玩意兒:正在孫中山午休間打掃衛生的保潔員(嘴里正嘀咕著,像是在罵不講衛生的游人)、生銹的毛瑟槍和老照片上帥呆了的蔣介石。
從孫中山辦公室回煦園,再去孫中山的家。桌子椅子果然非凡,一色紅木,大器磅礴。估計也不是孫中山經手打制的,不過是“打土豪,分田地”得來的。不過孫中山也未必享受到什么,他在這府上不過住了95天。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東奔西走,南下北上。
又經過了些什么,看見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只隱約記得孫家的餐廳、廚房,家具都很古典氣派。知道總統也吃喝拉撒,覺得人真沒什么可以景仰的。60歲患癌客死北京,一輩子滅滿救國,做政治家就是冒險。
總統府的核心。國民政府辦公大樓。一個大院,且是后院。樓不高,三層。會議室,辦公室,部長們的,政府的。電影里見過的格調。最關心蔣介石的位置。都在拍照。我站在窗前,沒有感覺。副總統辦公室。李宗仁吧!蔣介石辦公室門口人已成墻。我擠過去,拍了片。當年發生在這樓上的事已成云煙,當年主宰這樓并借著這樓主宰國家的人已成云煙,諸多細節連一個蛛網也不曾織成。想到政治也可以成為風景,禁不住有些歡喜。想到一件正在進行的政治成為風景的過程,頓生一種藝術鑒賞的心態。時間就是這樣,歷史就是這樣,在明孝陵不也萌生過這樣的感觸?下樓的時候,發現樓梯有些逼窄陡峭,想到宋美齡當年穿著高跟鞋上上下下,長裙著地,妖嬈多姿,沒準還跌過跟頭、扭過腳脖子,又仿佛看見陰濕政治墻角的一枝花。
都在擁擠著看委員長的防空洞。我沒去。留一點空白吧,以防我的想象之空。木牌上的箭頭指示著行政院,記得的只有孔祥熙。
像宋氏姊妹穿了緊身長裙的后腰,總統府的后院非常地漂亮,目光睡上去便不想起來。梅子和枇杷青青,櫻桃淡黃。空氣里飄蕩著青春的味道。一位風度翩翩的眼鏡青年在摘青梅,一位素凈的少婦在摘櫻桃,都像是在自家后院,沒有一點偷的慌亂。我摘了,嘗了,卻慌亂了。沒有工作人員,游人非常地自由愜意。春光乍泄。游人三三兩兩歇息著,其散漫狀態像是民國大會的會間休息。
往回,是朱紅的長廊。長廊兩側是展廳。展覽的都是國民政府高官和民國大事,抗日戰爭是重頭戲。教科書的翻版。唯一有意思的就是長廊,差不多穿越了整個中國近代史:鴉片戰爭,太平天國,洋務運動,辛亥革命,民國時期……長廊里擠滿了人,男人黯淡,女人靚麗。我試圖拍下長廊里的眼睛,但拍到的只是女人突出的胸乳。這些胸乳對于古今革命的意義都是共同的。長廊側門內還有很多可供游覽的處所:兩江總督府,洪秀全登極的殿堂——很大的側院,走進去差不多會迷失。
都在拍照。我突然厭倦起來。滿清腐朽了,太平天國也只是造反。造反也真是滑稽,要么是狂熱的愚蠢,要么是政治的陰謀。
總統府就是這樣,并非是我所愿看見的。我所愿想看見的是法國大教堂或布達拉宮。宗教,或一種純粹的建筑藝術。
明故宮遺址·荒蕪
陽光漸毒,白花花灑在車道和懸鈴木上,像銀子也像海洛因。走在海洛因里,特懷念川菜。回鍋肉。妄想。明故宮在哪里?
南京交通管理不是很嚴格,交警少見。有人橫穿馬路,我也橫穿馬路。汽車大都低姿態,等行人過。南京的交通非常人性,非常村莊。
沿中山東路尋找明故宮。我不考古,不嗜古,不懷古,但就是要找明故宮。一個景點,一片風景,到南京,仿佛就為這個。中山路的梧桐樹是巨大的,為民國時候栽種,街道也是民國時候所做。想到它的久遠,又覺得這樣的街道更好,畢竟走過中國現代史里的許多人物。過去讀朱文、韓東小說,見老是寫懸鈴木,覺得不解,而今在南京看見這么多的懸鈴木,這么多與懸鈴木有關的中國近現代史,便豁然開朗了。走在懸鈴木底下,陽光變得細碎,也變得溫柔了。有多少這樣的陽光照過中山路,照過中山路上的懸鈴木!想象前政府的車輛、衛隊、官員走過的情形,想象日本兵屠城的情形,斑駁的陽光不再清晰,變得讓人發指。歷史的碎片不都在故宮遺址,也在大街小巷。
明故宮到了,卻沒有故宮。一個廣場,鼓脹著巨大的廣告宣傳氣墊圈。孩子在放風箏。看不出絲毫的古跡,感覺不到點滴的古意。但有人證明,這就是明故宮。我席地而坐,不為感覺“明氣”,只為放下身體。眼睛四處搜尋,終于逮著了幾處隱蔽的遺跡——建筑過房子的石凳,淹沒在草叢里。
以為明故宮就這樣完了,卻發現街道對面茂盛的樹叢里 有隱約著斷石殘碑。穿過街去看,是明故宮遺址公園。公園不大,但很純粹,只是遺址。最吸引我的不是斷石殘碑,而是地上有序的基石,它們是明故宮唯一殘存的部分。想當年,它們支撐著龐大的故宮和剛剛打得的大明江山,支撐著朱元璋漸漸發福的身體和不倦的刀刃,太祖越來越大的脾氣和殘暴的殺戮讓新建的宮殿整天沐浴著血紅的殘陽。1858年,或者1863年,洪秀全一把火,將其化為了灰燼。大火漫天的時候,歷史可有過焦黃的卷曲?不是歷史在嘲弄,不是時間在悲痛,是人的基因里無法割棄的野性獸欲。
一個外國學者站在遺址公園碑刻前默想,出人意料地用嫻熟的漢語向我提起一個問題。南京多處碑刻和文獻都說明故宮毀于1858-1864年的戰火,卻并不明言什么戰火。外國學者的疑惑我明白。“我在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浮雕中,看見有紀錄太平天國起義的?”外國學者告訴我。他笑笑,像是明白了。
明故宮遺址深處的樹木,在我看來全是荒蕪的野草。荒蕪的集權不配生長樹木,只有野草叢生的荒蕪政治才具有美學價值。這樣的荒蕪足以掩蓋歷史。不只在掩蓋朱明的歷史,也在掩蓋我們的近現代史。
遺址盡頭是一幢古臺(但愿不只是城墻),攀滿爬山虎,雖已荒蕪冷清,但大度依舊。石凳筍立,爬山虎纏繞,太陽已斜,光斑夸張。兩個籃球場大小的一個古臺,就我一人。沒有登高望遠,沒有向外,只是向內,向著泯滅了的歷史和時間沉淪。也不覺疼痛,不覺麻木。爬山虎緊抓古墻,高度是早已習慣了的。不再想象往昔情景的細節。空無,空寂,空虛,空洞……樹影婆娑,涼風習習,像是在輕輕翻閱早期的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