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麻,叫麻子或麻煩。凹村人都這樣稱呼。至于他真正叫什么,沒人說得清。
他娘生他那會兒,直著脖子喊了三天。生下他的那刻,油盡燈枯撒手西寰。
有了兒子沒了女人,爹于是叫他麻煩。
六歲那年,他得了一場水痘,水痘下去后,就落下了密密麻麻的坑點。
于是,人們又順理成章地叫他麻子。
麻子命運多舛。十歲那年,爹趕車送糞,馬驚車翻,就攆他娘去了。麻子成了孤兒,吃百家飯,穿百家衣。
麻子真夠麻煩。于是,凹村人戲稱他為麻子麻煩。人們叫他麻子。他哎;叫他麻煩。他哎;叫他麻子麻煩。他也樂樂呵呵:哎。
麻子長大后,比肩的伙伴都討了女人,生了娃。麻子就慘了,女人看了幾個,當姑娘捂著臉跑開后,他的家就成了姑娘的禁區。姑娘們說:哎呀呀!大麻子里套個小麻子;小麻子里蹲的矮麻子。于是,麻子就不再自找麻煩了。
不找麻煩的麻子就一個人過。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蹲在小屋中,唱王二姐坐繡樓眼淚汪汪啊……麻子的歌聲就經常招來人們的嘆息。
麻子命苦,人卻實在。麻子從小到大,經常得到鄉親們接濟,就懂得人情冷暖。用當地的土話說,麻子心眼不嘎巴。也有人說麻子憨,一根腸子通屁眼兒。
麻子三十歲那年,經歷了一次人生重大的變故,改變了麻子的生命,也印證了人們的說法。
麻子半夜起來撒尿。麻子當天晚上為屯人幫工,紅薯米粥就咸菜,麻子喝了個肚圓。那年頭,天災人禍,就這,難得的吃食了。麻子經常這樣,屯人大事小情,麻子都樂意幫忙。麻子干活不偷懶,舍得力氣換飯吃。
麻子趿著鞋,睡眼惺忪,一泡老尿澆下去……救救,忽聽有人說話,聲音如蚊蠅。麻子一哆嗦,老尿就嚇沒了一半。麻子四面回顧,陰天呼啦漆黑一片。哪有人啊?見鬼,麻子嘟囔著,剛要處理那一半。救救。麻子又一哆嗦,剩下的那半又回了去,心想:誰在半夜三更喊“舅舅”,俺個跑腿的,無親無故,哪來的外甥啊。心里嘀咕:可剛才分明聽人喊“舅舅”啊。一泡尿整了幾回,真他娘倒霉,麻子氣得直罵。
麻子翻身踅回屋里,麻子再出來,手里多了一個火把。麻子膽突突地往前挪,麻子猛然看見:剛才撒尿的地上躺著一個人。麻子翹腳,貓腰,再照。救救。麻子又一哆嗦,麻子看清楚了,是一個女人。
麻子明白了,這是喊“舅舅”的“外甥”。又是逃荒的。麻子從小受苦,麻子看不得這個。麻子想都沒想,扔掉火把,彎腰就將“外甥”吭哧吭哧地抱進了屋,放在了土炕上。
麻子捻亮了油燈,一手端著,一手捂著跳躍的火光,走近前看。媽呀!麻子一聲掠叫,像見了鬼。麻子扔了燈,趕緊蹬褲子。麻子渾身篩糠,手腳慌亂,兩條腿蹬到了一個褲腿里。舀水卻拿起了水桶,熬粥卻忘了燒火……
第二天,人們從麻子黑紅的麻坑里發現了問題。從麻子家一扭一扭的炊煙中看出了眉目(麻子平時不做早飯)。人們透過墻豁子,看到了一個出出進進的年輕女人,還俊著呃!人們齊呀呀涌到屋里呼喊著要聽麻子的傳奇故事。把個女人羞得臉像一塊紅布似的。麻子終于有了婆姨,麻子不再麻煩了。
人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月后的清晨,霧氣蒙蒙。趕早的人們隱約看見麻子扛著個袋子,女人低著頭跟在后面,向村外走去。還有人看見,女人跪在麻子面前,遠遠傳來悲悲凄凄的哭聲。
從那天以后,人們沒有再看見那個俊女人。廢人啊!到手的女人拴不住,活該麻家絕戶。人們忿忿地議論著。
讓人們更想不到的事情又發生了。沒多日,有人去請麻子做義工。驚悸地發現:麻子死了,死在家里。人們驚訝麻子的死因。料理麻子的后事時,人們又發現,麻子家里顆粒沒有,屋子里到處是老鼠扒的土,飯鍋里的壓鍋水也干了,生滿了紅銹,人們斷定,麻子是餓死的。人們似乎明白了什么,人們想起了那天,那女人。還有麻子肩上的米袋。唉!人們嘆息,女人們禁不住還掉了幾滴眼淚。
人們用兩個馬槽子一扣,麻子就很不麻煩地被裝了進去,那天,人們不再說笑,臉陰得像天上的烏云。也有人打趣說:唉!麻子不再麻煩了。
歲月荏苒,幾年過去了,逐漸,麻子已模糊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六年后的一幕,讓人們再次撿起了記憶,有關麻子,驚得人們目瞪口呆。
那天是清明,細雨綿綿。有人親眼看見,一母二子來到了凹村,來到了麻子的墳前,女人咕咚一聲跪了下去,小孩子哇一聲,哭了起來……
人們隱約聽到了喊爹爹的哭聲。
(本欄目責任編輯/孫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