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痕跡

從初中開始就有了記日記的習慣，把自己的快樂、憂傷、希望、惆悵，和那些少年時代的不想讓人知道，連自己都未必明了的心情全部付諸文字。寫完合上日記本，就如同合起了許多的心事，一身輕松地回到現實，做人們眼里那個心無城府，笑容燦爛的女孩。只有日記知道，那女孩有著怎樣的夢想。怎樣的憂傷，怎樣的心事，怎樣的秘密。那時候的我是不會想到檔案的，檔案只跟壞孩子有關系：在他們闖過禍后，老師會一次次地警告他們：下次要記入檔案的，你們想給自己留污點嗎?直到1984年去上大學，文史樓里有個檔案專業，才知道檔案還是門學問。不過那些跟我無關，還是寫日記，寫得更多。第一次離家，第一次集體生活，第一次去圖書館看書，第一次跟男生說話，第一次被人邀請去跳舞，第一次……那是80年代的大學校園，那是一個初長成卻以為自己已能看破紅塵的女孩，在日記里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一本本的日記記下來，直到有一天明白：我留下的竟然是檔案，我的歲月痕跡竟然就是我的成長檔案。

很幸運我保存了大部分的日記，很幸運我在檔案部門工作，最早知道了家庭檔案。整理家里需要保存的東西時，那一本本的日記首當其沖地編了號被放進盒子里。兒子已長成個14歲的英俊少年，正是我當年最初記日記的年齡，他是不喜歡紙質媒體的，很少看書，也絕不拿筆寫東西，記點什么都要打開電腦。看我整理古董，忍不住地過來湊個熱鬧，聽說是日記，馬上回避。說尊重我的隱私權。這就是現在的少年，似乎什么都知道，可是除了對他自己，對世界連好奇都沒有，哪像我的少年，對一切有字的紙都好奇。兒子永遠不會懂什么是“手抄本”，對他來說，打開電腦，就是一個完備的任他馳騁的世界。可是這樣的兒子，總讓我覺得不甘心，我希望他也能喜歡筆下的文字，喜歡承載著喜怒哀樂的紙張變黃，有了歲月的痕跡。于是給他看我的日記，當然是選擇過的，那是高考前一年的日記，滿滿一本全都是備考的緊張，考完試后的分析，分數的計算，哪里還需要努力。然后就是決心，一篇篇的決心書，明天得起得更早一點，今天還可以睡得再晚一些。兒子看得緊張，問如果不那樣會如何，考不上大學又怎樣。現在的孩子啊，他的路很多，可是對我來說，那是我唯一的路，他不會明白。跟兒子打交道，我學會了避重就輕：那肯定就沒你了。不上大學就不會認識你爸，不跟你爸結婚怎么會有你這個淘氣鬼?兒子笑了，后果很嚴重啊!然后他開始認真起來，不再對什么也無所謂。我的日記里有一個細節，夏日的夜里。總有一個或幾個壁虎爬在我的窗外，在萬籟俱靜中陪著我直到深夜。兒子的屋里偶然飛進一個七星瓢蟲，說什么也不肯再讓那小蟲子走，說是他的寵物，可以跟他做伴的，就如當年陪著媽媽的壁虎。看到我當年也曾經上課寫作業時走思，兒子問我有什么辦法，可見他正在經歷我曾經的青春。我給他出主意，讓他出去跑一圈，或者干脆告訴我，讓我轉移他的注意力，或者就寫點日記，收束心神。不知道他的效果如何，我也不問，就讓他自己長大，自己經歷。不過那天他在吃飯時突然說：媽，你真神。我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是笑笑。孩子長大的感覺真的很好。

那天他突然不高興，一天的不自在，晚上回來寫完作業，終于忍不住爬上我的床：媽，我小時候很丑啊?我被問糊涂了：沒有，你…直是個帥氣的娃娃，要不能長成個小帥哥?兒子根本不信：你騙人，我很丑，你都不想要我，還想重新生一個。兒子委屈地說著，眼里竟有淚光。這從何說起，兒子看著我：你的日記，你說我那么丑，你跟姥姥說再生一個吧，這個咱不要了。我一下子哭笑不得，趕緊安慰他說剛生下來的小孩子都不好看。媽媽第一次看新生兒，所以才會那么說，那日記以后記的不全是媽媽如何疼你愛你嗎?他沒說什么，可是看得出他不能釋懷，看來日記是不能隨便給他看的。直到他小姑姑生孩子，我帶他去看新生兒，兒子看著那肉肉的一團，一直問我他是否也是那樣。回家的路上。兒子興致高漲：媽。她真是丑，還是女孩，我也那么丑過是嗎?誰都那么丑過，你也丑過的，人就是這么長大的呀?媽，你真好!姥姥好，奶奶好，天底下的母親都好。看著兒子神采飛揚的樣子，眼睛有點熱熱的，誰說歲月無痕?誰說獨生子不懂事?感謝歲月，感謝生命，感謝我曾經寫過的日記，感謝兒子，那一刻我真的看到了幸福的模樣。

我知道自己是平凡的，一個平凡的學生，一個平凡的職員，一個平凡的母親，正如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各自過著自己的平凡日子。人到中年了，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工作的壓力，這一切每個人都會面對，只是在這繁忙中，別忘了給自己一個空間，寫一點什么的空間，留一點什么給自己，給曾經的歲月，給將來的口子。西方人有一句話說得讓人警醒：人總會“塵歸塵，土歸土”的，但是活過，愛過。工作過。經歷過，就是生命的精彩所在。給自己給家人一個空間，留一點歲月的痕跡，不為別的，只為我們生活過，是如此認真地生活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