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綃,使侍兒交扇鼓風,猶不解其熱。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紅也。
美人也會出汗,楊貴妃胖,尤其怕熱。不過,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中講述了一個奇特的“紅汗”現象:到了夏天,這位胖美人出汗的時候,她的汗水竟是“紅膩而多香”,用手帕擦汗,帕子還會被那“紅汗”染成桃紅色。有很長一段時間,這條文字都讓我十分的困惑。就算是絕色的美人,也不該平白無故地流出紅色的汗水呀?一個女人,渾身往外滲流紅色的汗液,那不成恐怖片了嗎!直到有一天,讀到明人周嘉胄《香乘》“涂傅之香”一節中所介紹的“利汗紅粉香”:
滑石一(極白無石者,水飛過)、心紅三錢、輕粉五兩、麝香少許。右件同研極細,用之調粉如肉色為度,涂身體,香肌、利汗。
所謂“心紅”,據清人陳元龍《格致鏡原》引王佐《文房論》:“銀朱用四川心紅、杭州散研、金陵片朱最妙。”可知,“心紅”是四川產的一種上好銀朱(朱砂顏料)。把少量朱砂顏料與白細滑石粉、輕粉(水銀煉成的一種白色粉末,有治癬疥瘡疥的效用)、麝香和在一起,研成細末,這樣的細末當然會呈現紅色,并且帶有香氣,如此的混合物與化妝用的白粉再相調和,調成“肉色”,就得到了“利汗紅粉香”的成品。它的作用呢?“涂身體,香肌、利汗”,按我們的經驗來判斷,這是夏日的一種爽身粉,俗稱“痱子粉”。
由晚唐詩人韓的《晝寢》一詩可知,夏日使用特制的“爽身粉”遍涂身體,以此來美容、護膚、遮除汗味,在唐代就已經是一項日常習俗了:
碧桐陰盡隔簾櫳,扇拂金鵝玉簟烘。
撲粉更添香體滑,解衣唯見下裳紅。
翻閱宋詞,不難得出這樣的印象:夏天,宋人,至少是有教養的階級,是天天都要洗澡的,特別是到黃昏的時候,一般都要洗一次澡,洗去白天的汗水。洗澡之后,在身上涂爽身粉,也是最日常的做法:
露下菱歌遠,螢傍藕花流。臨溪堂上,望中依舊柳邊洲。晚暑冰肌沾汗,新浴香綿撲粉,湘簟月華浮。長記開朱戶,不寐待歸舟。(張元:《水調歌頭·過后柳故居》上闋)
實際上,“香綿撲粉”,在宋代,是夏日最基本的生活習俗之一:
疏疏數點黃梅雨。殊方又逢重五。角黍包金,菖蒲泛玉,風物依然荊楚。衫裁艾虎。更釵裊朱符,臂纏紅縷。撲粉香綿,喚風綾扇,小窗午。(楊無咎:《齊天樂·端午》上闋)
相傳宋人洪芻所作《香譜》中,記有一款“傅身香粉”的專門配方:
英粉(另研)、青木香、麻根、附子(炮)、甘松、藿香、零陵香各等分。右件除英粉外,同搗、羅為末,以生絹袋盛,浴罷,傅身。
“英粉”是用粟米研制而成的精細化妝粉,將之與中藥、香料的細末攙和在一起,就是宋人浴后搽身的爽身粉。宋人賀鑄《小重山》一詞詠“璧月堂”,直接談到了此種美容護理用品的使用:
夢草池南璧月堂。綠陰深蔽日,囀鸝黃。淡蛾輕鬢似宜妝。歌扇小,煙雨畫瀟湘。薄晚具蘭湯。雪肌英粉膩,更生香。簟紋如水竟檀床。雕枕并,得意兩鴛鴦。
宋代男性詞人很愛寫這個題材:在美人陪伴下消夏,以及由此而來的,在消夏的場景中美人的具體情態。軒敞的廳堂臨池照水,綠蔭四圍,這當然很美妙。但更美妙的是有個迷人的女性,黃昏時剛剛洗過了澡,渾身涂了細膩、潔白、芳香的妝粉,陪著詞人在這里一起度過悠閑的夏夜。看得出來,以英粉為主料的“傅身香粉”主要是由女性使用,而且,這一類“傅身香粉”雖然具有“爽身粉”的作用,但是,同時,它也是化妝粉,很重要的意義就在于將女性的身體修飾得潔白、細膩、芳香、滑潤。
不知道為什么,在今天,宋詞給人的印象是板著面孔很鄭重很不好玩,至少我個人曾經的印象是如此。其實,《全宋詞》里,什么樣的作品都有(包括用佛教開玩笑的黃段子),寫的對象更是五花八門。在宋人手里,無事不可入詞。像賀鑄《小重山·璧月堂》這樣的詞作,其實并不少見,共同描寫著同一個題材:士大夫消夏之樂。這類作品中,有一些基本的“構件”組織起消夏的具體場景:架在水池上的堂閣,滿庭的綠蔭,低垂的簾幕,紗,藤床,竹席,瓷枕。此外,還有若干變換不定的因素可以靈活拆裝,如匆匆下過的雨,荷叢中吹來的風,或者初升的月。另外,一個必備的、標志性的“物件”,就是一個剛剛洗浴過的、撲滿香粉的年輕女人:
荷氣吹涼到枕邊。薄紗如霧亦如煙。清泉浴后花垂雨,白酒傾時玉滿船。釵欲溜,髻微偏。卻尋霜粉撲香綿。冰肌近著渾無暑,小扇頻搖最可憐。(周紫芝:《鷓鴣天》)
想象一下詞中所寫的場景,就不由要佩服宋人對詞的控制能力,如此“情色”的內容,卻寫得如此清雅,不猥褻,讓人輕易察覺不到其中所彌漫的低級與無聊。夏天,這樣一個自然的季節現象,在這類詞作中,忽然具有了性別,有了階級性——我們看到的,是屬于有錢和有權的、居于社會統治地位的男性們的夏天。其他的一切,無論是吹過荷面的風,還是剛洗了澡的女人,都是處于供其役使的地位,是供“他們”獲得“豐滿人生”之體驗的“物”。
當然,這些詞都是寫實之作,詞人們很自得但也很實在地反映了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態。詞中的細節都采自現實,比如“卻尋霜粉撲香綿”——夜晚乘涼的時候,女人再次拿出“傅身香粉”,用絲綿做的粉撲沾上粉,然后向渾身上下輕輕撲打。無獨有偶,張元詞中也提到“新浴香綿撲粉”。在男性文人看來,這是很性感的一個場面,因此,很日常的一個化妝動作,卻在唐宋詩詞中獲得了頻頻出場的機會:
避暑佳人不著妝。水晶冠子薄羅裳。摩綿撲粉飛瓊屑,濾蜜調冰結絳霜。隨定我,小蘭堂。金盆盛水繞牙床。時時浸手心頭熨,受盡無人知處涼。(李之儀:《鷓鴣天》)
半解香綃撲粉肌。避風長下絳紗帷。碧琉璃水浸瓊枝。不學壽陽窺曉鏡,何煩京兆畫新眉。可人風調最多宜。(賀鑄:《最多宜》)
“半解香綃撲粉肌”,撲粉的時候,要把“薄羅裳”半松半退,怪不得惹人興趣呢!當然,更具性刺激的體驗在于這一動作所造成的結果——“冰肌近著渾無暑”,涂滿香粉的女人身體,給男人以清涼之感。
至少從漢代起,女性每天擦粉的時候,就不僅擦臉,還要把身體——主要是上半身也擦滿香粉。不過,唐宋女性夏日在身體上遍撲“傅身香粉”,還有著“時代的原因”。這一時期,高檔的女性夏服,一律采用半透明的紗羅上衣,肩、胸、雙臂都在輕羅淺紗中隱隱顯露;同時,領口開敞,前胸與脖頸完全裸現出來——“系裙腰,映酥胸”(歐陽修:《系裙腰》)之類的描寫,在唐宋詩詞中可不少見。洗浴之后,在身上擦粉,會讓裸露的脖、胸,讓紗色中的肌膚更加瑩膩誘人。像晚唐李的《浣溪沙》中,一位“晚出閑庭看海棠”的美人形象,便是“縷金衣透雪肌香”。張泌《柳枝》則描寫一位睡后初醒的美人是:“膩粉瓊妝透碧紗,雪休夸。”另外,一首作者不明的宋詞《丑奴兒》也云:“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枕簟涼。”
詩詞中每每贊頌“雪肌”,這讓今天的人容易聯想到日本藝妓那涂得雪白的臉龐。但是,從文獻記載來看,古代的化妝粉——包括爽身粉——很講究,分為純白的白粉與染紅的紅粉兩種。實際上,早在《齊民要術》中,就介紹了“作紫粉法”,是用落葵子汁作為染料,將米粉與鉛粉的混合物加以染色。文獻中所記載的化妝、護理香粉,一般都要染成接近膚色的淡紅。如《香乘》記載的一個“十和香粉”方,是用朱砂與鉛粉、香料調在一起,“調色似桃花為度”。“利汗紅粉香”則是加入心紅,“調粉如肉色”。南宋人陳元靚《事林廣記》中介紹了一種“玉女桃花粉”,是將益母草燒灰,經過一系列復雜的加工,再與石膏粉、滑石粉、蚌粉、胭脂摻在一起,細研成粉,據說能夠“去風刺、滑肌肉、消瘢黯、駐姿容,甚妙”,具有讓皮膚光滑、消除斑痕、面貌年輕的妙效。“玉女桃花粉”可以用于“滑肌肉”,可見不僅使來擦臉,也可作為“傅身香粉”,而這種粉同樣用胭脂染色。
“傅身香粉”或“似桃花”,或“如肉色”,總之都是微紅,在這種情況下,女性在向身上撲粉的時候,要不斷用粉撲粘滿香粉,時間長了,粉撲就會被香粉染成紅色甚至紫色,這一點,也被唐宋男性詩人們注意到了:
朱唇素指勻,粉汗紅綿撲。(白居易:《和夢游春詩一百韻》)
淺畫香膏拂紫綿。牡丹花重翠云偏。(陳克:《浣溪沙》)
在宋詞中,這一化妝中的小小細節,也被巧妙地結合進士大夫之“消夏”享受當中:
蘋末風輕入夜涼。飛橋畫閣跨方塘。月移花影上回廊。粲枕隨釵云鬢亂,紅綿撲粉玉肌香。起來攜手看鴛鴦。(蔡伸:《浣溪沙·仙潭》)
花柳蔭蔽的水塘,跨水而立、四面通透的亭閣,月色,還有,一個香噴噴的、肌膚滑膩的很肉感的美人。不得不承認,這無聊小詞意境很美,很有趣,很有吸引力。
“傅身香粉”微帶紅色,因此,在薄紗羅的半透明衣裳中,隱約顯露的身體也是淡紅如桃花,這在異性眼中,是格外的性感誘人。像唐代詩人元稹有一首《雜憶》,詩云:
春冰消盡碧波湖,漾影殘霞似有無。
憶得雙文衫子薄,鈿頭云映褪紅酥。
詩人看到,剛剛解凍的湖面上漾映著似有還無的淡淡霞影,由此聯想到了曾經愛過的女性“雙文”(可能是崔鶯鶯的原型),想起她穿著半透明薄衫的形象。所謂“褪紅”,一般寫作“退紅”,是唐、五代非常流行的一種時髦顏色,陸游《老學庵續筆記》中有研究云:
唐有一種色,謂之退紅。王建《牡丹詩》云:“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蓋退紅若今之粉紅,而髹器亦有作此色者,今無之矣。
退紅,是粉紅,很淺淡、嬌嫩的紅色。唐人王建《題所賃宅牡丹花》一詩中,更形容牡丹花是“肉色退紅嬌”,似乎退紅的色澤淺而柔,接近“肉色”,也就是肌膚之色。聯想到“利汗紅粉香”是“調粉如肉色為度”,“十和香粉”“調色似桃花為度”,以及“玉女桃花粉”這樣的粉名,我們可以推測:“褪紅酥”正是指雙文涂滿淡紅香粉的、如紅酥一般膩潤的身體,而“鈿頭云”則是指薄衫上的花紋。因為“衫子薄”,所以,淡紅的、瑩膩的肌膚在花紋朵朵的薄紗色中隱映——詩人元稹看到湖水映霞,想到的就是這個。
涂著淡紅香粉的身體,一旦出汗,汗水當然會被染成淡紅色,并且,“傅身香粉”中總是配有各種貴重香料,因此染紅的汗水還帶著淡淡的香氣。這,就是楊貴妃“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的秘密。也許,在開元、天寶之時,夏天用淡紅的香粉厚涂身體,尚是宮廷或大貴族中新興的風氣,因此,楊貴妃的“紅汗”才會讓唐人感到驚奇,并成為逸事而流傳后世。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性是,這位胖美人為了追求性感,所以身上香粉涂得格外厚,因此把汗水搞得紅色鮮明、香氣濃烈,并且由于粉多而“膩”——和泥了。這樣的汗水,一旦用手帕去擦,帕子也自然地會染成桃紅色。南唐后主李煜在一首悼亡詩《書靈筵手巾》中就寫道:
浮生共憔悴,壯歲失嬋娟。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煙。
此詩應當是為懷念其早逝的大周后而做。其中“汗手遺香漬”一句如何理解?按一般情況,汗水很難在手帕上留痕,此處所說的“香漬”,應當是指“傅身香粉”染紅、染香的汗水,在手帕上的痕,也就是“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紅也”。賀鑄一首《木蘭花》中有句“羅巾粉汗和香”,想來也是指同樣的情形。
唐代詩人薛能的一首《吳姬》詩,甚至描寫了這樣的情形:
退紅香汗濕輕紗,高卷蚊獨臥斜。
一位女性夏日午寢,熟睡中的她,流出的汗水是淡粉紅的,帶著香氣,悄悄染濕了薄紗的夏裝。
其實呢,在晚唐、五代、宋,女性特別是妓女們,夏日身上都是厚厚擦粉,一旦出汗,那汗水與香粉融在一起,在薄薄的夏服上浸出漬跡,是挺常見的現象,如晏殊《浣溪沙》詞云:“玉碗冰寒滴露華,粉融香雪透輕紗。”盛夏,盡管瓷碗中盛放著降溫用的冰,在悄悄融化著冰水,可是閨中女性還是流汗不止,以至身上的香粉被汗融濕,漬透了身上的輕薄紗衣。這樣的汗水必然“膩而多香”,因此,詩詞中提到女人的汗水,常說是“粉汗”。蘇軾在《四時詞·秋》中,竟有“粉汗余香在蘄竹”的句子——“蘄竹”,即“蘄簟”,蘄竹所編的涼席——經過一夏天之后,女人混著身粉的汗水居然把涼席染得殘香隱隱!于是,不可避免地,在交歡的時刻,女人也是“粉汗”熱流,體汗混著妝粉,“膩而多香”:
三扇屏山匝象床。背燈偷解素羅裳。粉肌和汗自生香。易失舊歡勞蝶夢,難禁新恨費鸞腸。今宵風月兩相忘。(賀鑄:《減字浣溪沙》
翠蛾懶畫妝痕淺,香肌得酒花柔軟。粉汗濕吳綾,玉釵敲枕棱。
鬢絲云御膩,羅帶還重系。含笑出房櫳,羞隨臉上紅。(周紫芝:《菩薩蠻》)
“粲枕隨釵云鬢亂,紅綿撲粉玉肌香。起來攜手看鴛鴦”,其實是在表達一樣的情節。唐宋文人處理這類場面,總能做到又宛轉又露骨,極見才情。包括“粉汗余香在蘄竹”,也并不是說女人自己睡覺時出汗把床給熏香了,而是暗示著另外一回事。不過,同類作品中,要以《花間集》中牛嶠的一首《菩薩蠻》最為生動和俏皮: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過程中“粉融香汗”,可見女當事人是怎樣地使粉呀。看起來,對男性文人來說,這樣的化妝習慣不僅不讓他們別扭,反而構成了他們相關體驗的一部分,讓他們很有快感:
白玉堂前綠綺疏。燭殘歌罷困相扶。問人春思肯濃無。夢里粉香浮枕簟,覺來煙月滿琴書。個儂情分更何如。(范成大:《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