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輪輪有關三農問題、貧富分化和其他社會問題的討論聲中,有關傳統(尤其是孔子和儒學)與社會主義歷史的辯論又波瀾再起。無論是對傳統的追溯,還是對社會主義的回憶,都是面對今天中國社會的變遷做出的反應。儒家傳統與社會主義思考在短促的二十世紀常常針鋒相對、勢不兩立,為什么如今卻在記憶的長河中雙峰并起?孔子與魯迅是現代思想系譜中的兩個對峙的思想坐標,對一個的肯定總會引發對另一個的批判,即使在共同回應市場社會形成過程中的問題之時,兩個思想傳統的倡導者之間也常常有著尖銳的思想分歧。但在不絕如縷的爭執聲中,我們隱約聽到了一點不同的調子,即尋求綜合并將二者納入綿延相續的傳統的調子。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記憶之舟托起的常常是意想不到的風景——這是歷史真實的呈現,還是時勢之光投射在歷史之幕上的“新生事物”?
細想起來,將儒家與社會主義放在一個脈絡中理解并不是全新的方式。在八十年代,我們將儒家思想與社會主義一并否定,認為社會主義的失敗其實是中國傳統的結果,在思想上,這是通過改變二十世紀中國現代性的自我表述(即傳統與現代的對立)而形成的第一次綜合。如今,在市場社會形成和洶涌的全球化浪潮中,一些知識分子相信兩者其實可以相互關聯、互相激發,他們力圖將兩者的對峙轉化為溝通與延續。總之,第一次綜合以否定的方式完成,第二次綜合以肯定的方式開始。兩次綜合都訴諸于歷史,基調不一,但對話關系卻是明顯的。重新喚起沉睡的記憶不是為了回到過去,而是激發新的想象、新的斗爭,因此,關鍵的問題是:我們站在哪里、朝向什么方向,討論包括儒學在內的傳統與二十世紀最為重要的遺產——社會主義?
對于儒家傳統的激烈批判以及社會主義的興起都是二十世紀現象:二十世紀的社會主義者通過與傳統的徹底決裂以尋求革命的深化,而保守主義者則通過對傳統的捍衛表達對社會主義及其革命進程的堅決否定。因此,尋求綜合也不可避免地涉及重新思考二十世紀這一問題。不久前,讀到印度思想家南迪(Ashis Nandy)和他的合作者共同出版的一本辭典,題目叫做《知識與文化的未來—— 一本為了二十一世紀而編撰的辭典》(The Future of Knowledge Culture: A Dictionary for the 21st Century),在序言部分,他們這樣談到對“二十世紀”的理解:“二十世紀,就大部分而言,是十九世紀和各種與這一歷史時刻相關聯的有關社會文化和政治變遷的進化理論的展開。只是在一九八九年,二十世紀才從前者那里破繭而出:它消滅了將它囚禁于上個世紀的最后一個巨大的制度性象征:蘇維埃制度——這個制度已經成為一種異議的完美象征:它將自身變成反對對象的鏡像,以暴力、壓迫和維持思想霸權,表達自身對于它的對手的敬意。”他們忍不住發問道:除了蘇維埃制度之外,這個世紀有什么新穎之處嗎?這樣的調子對于“后文革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而言并不陌生。然而,在這個時代發生的種種悲劇究竟是作為“十九世紀的展開”(戰爭、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等等)的產物,還是突破“十九世紀”的新努力的結果?如何在記憶的陰影中重新理解二十世紀曾經激發起的驚人創造力,如何理解這個時代在各個方面取得的真實成就?如果沒有透徹的歷史分析,而只是站在全盤否定二十世紀的立場上反顧傳統,我們重新回歸的不可能是正在談論的傳統,而很可能只是那個“漫長的十九世紀”而已。也正由于此,在激發古代傳統的當代意義之時,重新思考二十世紀成為一個迫切的課程。
馬克思在觀察“十九世紀”時說過:“十九世紀的社會革命不能從過去,而只能從未來汲取自己的詩情。”他還說:“從前的革命需要回憶過去的世界歷史事件,為的是向自己隱瞞自己的內容。十九世紀的革命一定要讓死者去埋葬他們自己的死者,為的是自己能弄清自己的內容。”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未來一直是中心的主題,而在后二十世紀的氛圍中、在市場化與全球化成為主導我們生活進程的力量之時,未來的不確定性卻君臨了我們的時代。像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那樣的革命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未來”的問題仍然存在。所謂尋求綜合的關鍵正在于:通過回顧過去以弄清自己的內容,通過重建新的歷史意識以展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