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醒來的時候,發覺旁邊的枕頭空著,我卻頓時想到啞巴補鞋匠。隨即,聽到鑰匙在門鎖里旋轉的聲音。妻子兩手拎滿了大小塑料袋。我說你咋買了這么多菜。妻子說你忘了今天是啥日子了。
我咋忘得了,今天是我倆瓷婚紀念日。我說轉眼,我倆已做了二十年夫妻了,快不快?妻子說還傻呆呆站著,來幫一把,二十周年大慶,要好好擺兩桌。
妻子進門換鞋。我接了兩手菜袋放進廚房,回頭,我說換個方式慶祝吧,這幾天,我老想著一個人,那個人突然闖進我的腦子。
妻子說:是你的什么人?我說,你又想岔了不是,是一個補鞋匠。她說跟你啥關系?我說你呀,補鞋匠還是我倆的紅娘呢。
妻子笑了,說:我可沒記得有過這么個紅娘。
二十年前,我騎車匆匆,差點撞了胡同里匆匆走出來的一位姑娘,她一躲,腳踏在翹起的石板上,別斷了鞋后跟——中跟皮鞋。我扶著她去街邊的補鞋店。補鞋匠是個啞巴。他放下手中的鞋,先補了她的鞋。鞋跟補得很牢,鞋幫舊了,鞋跟還堅定不移地跟著皮鞋。于是,鞋為媒,姑娘就成了我的妻子。上個星期,我整理架空層里的舊物,那雙鞋還在。
我拿出那雙皮鞋,還擦了油,锃锃亮。我說我倆該去拜訪他。
妻子說:現在,誰還補鞋?鞋壞了就扔,跟潮流還跟不及呢。
我記得補鞋店離妻子的娘家不遠。妻子清楚了我預先拿定的主意。況且,她認為這樣紀念瓷婚倒也有趣。
到了那里,發現原來的補鞋店已換了門面:足浴館。還有一排醒目的字:千里之行始于足。把個“下”字省掉了。門面裝潢得豪華而氣派,那行字,襯著隱隱的一只巨型的赤腳。看來,生意蠻紅火。店老板只說了補鞋匠大致的住處,他說:哦,那個啞巴,現在,換鞋還來不及換呢,你倆是不是先來讓腳享受享受?
我倆就循著大致的方向去找。妻子知道我的脾氣,想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轉頭。再說,這樁事給我倆的生活帶來了情趣——我還沒陪妻子正兒八經地上過街呢。當然,這不是購物。妻子的表情也有把尋找進行到底的意思。
來到一片舊屋,四邊都建起了現代樓宇,這片舊屋像是古遺址的現場,它引發我懷舊的情緒,我畢竟住過那么多年的老式平屋呢。進了墻門,一問,竟問到了,是在旁邊的一個墻門內。
院子里的居民紛紛出來,問:你是啞巴修鞋匠的親戚吧?總算有了,我們以為他沒親沒故呢,來了好。
啞巴補鞋匠已去世半年了,還是鄰居一起給他送的葬。沒人來補鞋,他只有呆在家里,一呆,就萎了,一個人沒事干,就像缺少水的莊稼。鄰居這么說。甚至,有人埋怨我們不來關照他。我倆還能說什么呢。
掌管啞巴那間屋子的鄰居取來鑰匙。鑰匙在鎖眼里進去出來;轉來轉去,攪了銹,鎖遲鈍地開了。一股皮鞋的氣味涌出來,我不由得退出來。好像那鞋皮的原來所在的身體(豬、羊、牛)的氣味發了酵,露出了本來面目。
一屋的皮鞋吶!堆滿了半間屋,到達了墻裙。倒是摞得整齊。仿佛是一個皮鞋的歷史展覽。妻子說:這么多鞋,他咋睡覺呢。
鄰居說:他就睡鞋子中間,那張板床。
我說:鞋都修好了,沒人來取過?
鄰居說:誰會來取?都懶得來取,啞巴白辛苦,一雙雙補好了,看,還貼著人名。
妻子說:他的妻子呢?
鄰居說:跟了他沒幾天,鞋的臭氣就把女人熏跑了。
我說:二十年前,啞巴補鞋匠修過我妻子的鞋,現在,我們來看看他。
我把禮品(一盒蛋糕,還有瓶食用調和油)交給鄰居,麻煩推舉一個人陪我倆去啞巴補鞋匠的墳墓——圣山陵園。接了禮品的小伙子就樂意陪我倆前去。
出墻門,聽到背后議論,說是那一屋子舊皮鞋嚇得他倆不敢認親了。
途中,妻子問:沒人要的皮鞋,他還守那么多年干啥?
小伙子說:鞋匠喜歡鞋唄。
我說:他不能說話,大概把全部的情感都表達在鞋子里了吧?
我們默默地往圣山走。圣山在市郊。小伙子時不時掏我們的話,仍不信我倆沒跟啞巴沾親帶故。我看見街上來往的中年人,揣想那一屋子鞋是不是有一雙曾經在那腳上穿過?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