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地摸著父親的手

自我懂事以來，父親和我總是聚少離多。他的慈愛表露在他和藹可親的笑容里，藏在他緊抿的唇角中。早在“文革”初期，造反派在街上武斗。我整天呆在家里，不敢出門。有一天，忽然從小巷深處傳來一陣異常的聲響，有跑步聲、有口號聲……越來越近，直沖我家。我有點緊張，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有個造反派頭目和我母親說了幾句話，轉身就走了。母親蒙著霧一般的淚水直流。我想一定是兇多吉少了。父親已被造反派當作走資派揪了出來，在學習班里審查。13歲的我，真不知父親有什么嚴重的錯誤，也不知如何安慰母親。父親的不幸遭遇和母親的悲傷，難免給我的青春抹上一層淡淡的哀愁的色彩。

父親在千人大會上被批斗，胸前掛著“打倒×××”的牌子，造反派拳打腳踢要他低頭認罪。父親不從，連衣服也被人撕破，有人竟然拿起木棍打在父親的身上，父親從臺上滾了下去。有個大胡子大聲吆喝著：再給我狠狠地打，這個家伙像大蔥似的，皮爛肉焦心不死!父親雙眼布滿血絲，忍著痛爬了起來……父親被臨時關押在西城腳的一座小樓房里，可我卻見不到他。

不久，我家里來了兩個“專案組”人員。他們和我母親單獨交談了一會兒，就把我叫到眼前。叫我寫信勸父親坦白交代問題，是寫還是不寫?他們看出了我的心思，向我講了許多與父親劃清界線的道理，我似懂非懂。我擔心父親與他們再硬頂下去會吃虧，聯想到父親被批斗后，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的情景，猶豫了一下，就按照他們的意圖，從練習本上撕下一張紙，拿起鋼筆給父親寫信，勸他“回頭是岸”。信被他們帶走了，我的心忐忑不安，父親會聽我的勸嗎?他會不會生我的氣呢?

時間一天又一天過去了，父親的下落仍然杳無音訊，我整天提心吊膽，害怕父親再出事。那天專案組突然派人來帶著我去見父親，希望我能勸他“回心轉意”。一路上，我低著頭，默默無語，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坐在陰暗的角落里，見了我，大吃一驚：你怎么來了呢?我發現父親的頭發已白了許多，透過他身上的那件七穿八洞的破汗衫，隱隱約約地看到他被打的傷痕青一塊紫一塊。我心里陣陣難過。我輕輕地叫了一聲“爸”。一路上想好勸說他的那幾句話，一下子咽了下去。他摸了摸我的頭，叫我坐在他的身旁，說我長高了許多，顯得很高興，不停地問長問短。只字未提我給他寫信的事，絲毫沒有責備我的意思，我的思緒漸漸地舒展開來。沉默了片刻，父親說：“是他們(指專案組)叫你來的?”我點了點頭。“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懂，以后你會慢慢地明白的。”父親說話時那種自信的樣子，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我18歲那年，上山下鄉來到蘇北新洋農場。有一年我探親回家后，父親要親自送我回農場。因為他不放心我，他要親眼看看我在農場究竟受的是什么樣的苦。從蘇南常熟到蘇北農場相隔長江，千里迢迢。他和我乘坐航運公司放蜜蜂的便船，前往蘇北。在農場，他陪我面朝黃土背朝天，拿著鋤頭一起墾荒，和我同吃小米粥，同睡稻草床。農場的荒涼，知青生活的艱苦，父親感嘆萬分。有誰不心疼自己的兒子呢?臨走時，他默默摘下了手上的“上海”牌手表，送給了我。我知道這塊手表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宿舍里的知青見我有了手表，十分羨慕，他們都說我父親瀟灑大方，很有氣質，我很驕傲。可最讓我擔心的是，父親身上沒有路費，我也湊不出錢給他。他如何返回常熟呢?他對這個問題一笑了之，似乎心里早有辦法。我是后來才知道的。我簡直不敢相信，當時父親瞞著我，借了一輛自行車，帶上干糧，竟然騎車回家。一路上父親餓了就啃幾塊干糧，累了就在路邊的涼棚里躺一會兒，渴了就蹲在小河邊用雙手捧著涼水喝幾口。路遙遙，夜沉沉，他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頂風冒雨，披星戴月，過小橋，渡長江，他的眼睛紅了，他的腿腫了，他的手膀酸得抬不起來，但他以驚人的毅力，一直從蘇北新洋農場到常熟，三天三夜騎自行車行程千里。誰受得了啊!為了我，如果可能的話，他愿意承擔我所忍受的所有的苦難!

父親威嚴的時候，我從來不敢對他說，父親我想念您。我大概是遺傳了他這份倔強的脾氣，不會說一些甜蜜的話，即使是有真的感覺，我也難以啟口。我26歲那年，從蘇北農場調回常熟，他親自從常熟趕到無錫來接我。在車站，父親看到我挑著行李下車了，笑了。那笑容就像和煦宜人的陽光，到現在我還能感覺到那股直透心底的溫暖。他和我一同走出車站，一路上，他對我說：“不急于回家，今夜我們住在無錫，明天我先陪你去杭州玩個痛快。”我從心底里感謝父親對我的關愛。可我回家心切，父親理解我，尊重我的意見，不去杭州先回家。

我有時拿那些年紀與父親差不多的人與他比，總覺得沒有人比得上父親。他是常熟航運界的創始人，他也是常熟市光明運輸社的第一任社長。60年代初，他到湖南長沙等地打造了大批木帆船，成為江南水運的第一支主力軍。70年代初，輪船柴油機供不應求，水上貨物運輸告急。當時父親處于“靠邊站”的狀態。但他不怕別人抓“小辮子”，多次去上海崇明等地采購柴油機，保航行，保暢通。80年代初，他主持造船廠的工作，逐步完成了木質船、水泥船和鋼質船的改造任務，大大地促進了交通運輸業的發展。

在“文革”時期，父親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長達10年之久。但他泰然處之，對生活充滿著信心。父親是一個學什么像什么，做什么都能做得好的人。印象中，父親不會做家務事，我從農場回城后，發現父親煮飯、炒菜、包餃子樣樣都行，就連縫衣被等針線活也做得不錯。我感到驚奇。他說，都是在“學習班”里給他們(指造反派)逼出來的。他讓我明白了怎樣在艱苦環境里學會生活的道理。有個造反派頭頭帶著懷疑的口氣說：“你父親有沒有經濟問題?”我臉不紅，心不跳，也不必到單位里去打聽什么消息，坦然地說：“不可能，父親的為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廉潔奉公的人。”我可以毫無慚愧，自然地打心里說出這句話來。感謝父親，他一向使我對他信心十足。有人用“堅強不屈”這四個字來形容男人的英雄氣概，父親最配得上這四個字。大字報嚇不了他，遭反派的拳頭打不倒他。對那些壓在他身上的不實之詞，他一一駁斥。我希望能夠像他那樣，有一身正氣和辦事能力，也有那一怒之下，拂袖而去的灑脫。父親恢復工作后，家里來人漸漸多起來了，有時客廳中常會坐著一兩個高談闊論的不速之客。父親最多向他們點一下頭，有時板著臉不招呼，常令我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對我說，這種說大話，吹牛皮的人是不宜和他們交朋友的。父親一生最恨人不誠實。可如今我卻不能和父親面對面坐下來，探討一些社會上的現象，說一點工作之中的得意或失意，讓他能看到我已是一個成年的男人。

父親1996年初夏查出肝癌，已是晚期。我心如刀絞，徹夜難眠。他躺在病床上反而用沉靜和自信的目光寬慰我。我不忍心看著他百般痛苦的樣子，便俯下身去摸著他的手，輕輕地為他按摩。

父親住在衛生院二樓的病房里。每當我踏上醫院的樓梯時，腳步格外沉重，擔心父親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其實他早已聽出我的腳步聲了，見我來到病房，他總是想努力地從床上爬起來，希望我給他帶來最新的消息，講一些有名有姓的人是如何成功地治療肝腹水的故事安撫他，讓他以過人的毅力與病魔抗衡，等待奇跡出現。可是對于他的病情，我此他還要清楚，還要絕望。我雖然同意醫生不動手術的保守治療方案，但留給我心靈上難以平復的創痛。

病魔日夜折磨著我的父親，骨瘦如柴的肢體挺著大肚子，腿、腳嚴重浮腫，幾乎沒有胃口進食，上氣不接下氣地哮喘，誰受得了啊?可他從不吭聲。有時他閉著雙眼，緊鎖眉頭，咬緊牙關，我摸著他微微顫抖的手，把嘴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地問：“是不是有一陣疼痛?”他牽動嘴角硬擠出一絲苦笑，凄涼得叫人心酸。夜深了，我把父親的手放進被子里，掖了掖被角，再把枕頭墊得高一些，一步三回頭地出了病房。一個比白天還難熬的長夜開始折磨他了。我多想返回他的身邊啊!但他不讓我在醫院里陪夜，在這些推讓上，他很堅決，很執拗。

8月18日上午，父親肚皮氣脹，我為他煎的中藥，他喝了幾口，一下子全吐了。我用手在他的肚皮上輕輕地揉動著，醫生用針筒為他抽腹水。這時他覺得身上發冷，我給他蓋上了被子，他開始全身發抖。一會兒，父親的手忽然麻木，失去了知覺。醫生說：“這是癌細胞轉移壓迫大腦神經所致。”我叫他緊握拳頭，但他皮包骨頭的手像斷了一樣，全無感覺。父親用微弱無力的語調問了聲：“我的手怎么啦?”我輕輕地摸著父親那只慘白的手，哭不出聲來。

在熱鬧非凡的十字街頭，看到別人的父親帶著成年的兒女親密地說著走著笑著，每回看得我心里陣陣酸楚。想當年父親想陪我去杭州旅游，我沒去。現在我卻沒有機會陪他舊地重游。想到這點，我特別傷感，因為父親再也看不到這一切了。

父親去世后，我收到崇明表姐寄來的信，我發現信中還附著一封我父親在臨終前寫給表姐的親筆信。父親歪歪斜斜的幾行文字中，寫到了我是如何為他奔波治病的事。在那風雨飄搖的日子里，他仍惦著我。想到這里，我心中感到十分難過，我總覺得自己在他病重的時候應盡責任還不夠，真是對不起他老人家。父親無時無刻不教我做一個真正的人，憑自己的本事在這個社會上努力奮斗；所做的一切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要對自己負責。父親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他的一生有成績，有光榮，有錯誤。我作為他的長子，了解他，想念他，更愛他。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