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迪的中國妻子羅妮回大陸探親。不幸溺水身亡,清理遺物時埃迪發現了一本羅妮的中文日記。不識中文的埃迪決定通過教中文的黛米翻譯出羅妮的日記。以了解她的內心。而黛米由此卻發現了羅妮內心的秘密……
一
那個夏天匆促得有些不可思議,埃迪在臺灣旅行了一個月,返回紐約,空氣中已有了分明的秋意。這時他得知妻子羅妮從人世間消失了,就仿佛一滴淚,永遠地融入了雨里。
羅妮回大陸探親,坐了飛機之后乘火車,然后又搭快艇。天水澄凈,快艇在閩江上輕盈地行著,追逐水面上粼粼耀耀的光影。開快艇的年輕人不停地加快速度。不料卻撞到了暗礁上,年輕人、羅妮和另外一位中年的男性乘客一同落水。羅妮長長的頭發似一蓬油黑的水草,在陽光下最后一次散開,在江上鋪現出對生命難以言喻的依戀與無奈。
羅妮的父母在半昏厥半清醒的狀態下給女兒辦了惠靈村有史以來最隆重的葬禮。全村兩百戶人家的老老小小幾乎都出席了,鄰近三鄉五縣的著名法師聯袂做了道場。雖然羅妮生前因嫁了美國男人埃迪遭到過村里人的非議,未能做到生榮,但的確稱得上死哀了。
埃迪坐在家里,想象著羅妮在地下睡著了的樣子。想象是一種讓人很難得心應手的能力,埃迪便長久地被想象的支離破碎折磨著。三個月過去了,埃迪仍然嘗試著在頭腦中捕捉羅妮的影像,但總是一無所獲。在這三個月里,他失去了申請了一年的到臺灣一所中學教英語的機會,但他無心再尋一份工作。他需要時間走得慢一些,因為時間的正常頻率令他頭暈,而工作,便意味著遵循時間的正常頻率。
他慢慢地整理羅妮的遺物,把整理變成了一種純個人的,鄭重到了幾乎膜拜的儀式。他和羅妮一起生活了兩年三個月零十天。那些日子是被插上了翅膀的,很快就飛到了撞崖墜落的那一刻,于是時間拖著他一起沉入了谷底。
羅妮并沒有許多衣物留下來。她的壁櫥里掛了三條短裙,五件襯衣,還有六條牛仔褲。埃迪已經從左到右數過許多回了。每次數到最后一件衣服的時候,便停住了,像一個頭腦有些遲鈍的小學生,不知道應該接著數下去,還是從頭再來。那最后的一件衣服是一條淺粉又透出些許月白的長裙:兩根細細的肩帶,隨時會被風吹斷似的;窄窄的收腰,簇擁出胸前云團般豐潤的褶皺,而花瓣樣柔軟的下擺,泄露出了一股無邪的風情。羅妮第一次赴埃迪的約會,穿的就是這條長裙。當羅妮踏過紐約唐人街滿地的蔬菜殘葉和水果包裝紙走向埃迪的時候,她的朦朧的幾近不解世事的神情與構成她全部生活背景的欲望橫流的唐人街似乎格格不入。
終于,羅妮的神情冰雕般清晰地從埃迪的記憶之河中浮現了出來。埃迪雙膝跪下,在黝黑而窄小的壁櫥里輕輕地摟住了她的長裙的下擺,嗚嗚地哭了起來。長裙在他的手中愈發柔軟,似乎就要被哭聲吹彈破了。
裙中人已去了天國。生命就脆弱到可以在瞬間被吹彈得破。羅妮飄入埃迪的生活,以一種模糊的美麗姿態,又以一種永不可挽回的方式飄離出他的生活。這時他發現自己對她幾乎一無所知。
他就是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愛戀上她的。一無所知再伴以東方式的不解風情與神秘,是奇妙的組合,奇妙到令他在兩年多的日子里長醉不醒。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已完全陷入孤獨。他在黝黑的孤獨中找不到出口,只好在他們的兩居室的公寓里尋找她的痕跡,希望借此燃起一兩點火光,照亮他未來的生活。他找到了她的一兩個頭飾,幾個發針,一個玩具熊,兩三本女性雜志,而這些東西都不是純羅妮的,而是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共有的。最后他在廚房里,在掛櫥的最上層的雜物中間找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早已磨損了,顯然被主人的手觸摸過多回,有著意味深長的衰老。他急切地打開了信封,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精致的粉紅色封面的日記本。
他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然后一路翻下去,直到最后一頁。在整本日記中除了一些阿拉伯數字,其他的文字全是中文。他這兩年中斷斷續續地向羅妮學了一點中文,認識幾個簡單的中文字,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埃迪”,在中餐館吃飯時可以和企臺說幾句“你好”“謝謝”之類的詞兒,僅此而已。這本日記對于他無疑是一部天書。陌生至極的語言在他和羅妮之間制造出了一道溝壑。他像一個在森林中迷路的人,歷盡千辛萬苦拿到的卻是一張畫滿了稀奇古怪符號的地圖,因此他永遠找不著回歸到羅妮身邊的路。
那一刻他甚至懷疑羅妮并沒有去天國,而是拋下他躲到了世界的某個角落,盡管他的律師確確實實地與中國官員通過電話,且收到了對方出具的羅妮的意外死亡證明。
他手里攥著羅妮的日記,有些絕望地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窗外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也落下了,冬,就這么赤裸裸地懸在眼前。他對這個即將來臨的冬季充滿了恐懼,因為它將漫長得令人窒息。他在微暗的天光下又一次翻開了日記,似乎又回到了撲朔迷離的森林,企圖從一棵棵類似的樹上尋出一些不同來,哪怕是一兩片顏色迥異的葉子。他果然找出了一片特殊的葉子來,不僅特殊,而且耀眼奪目。他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奔到了自己的書柜旁,從一本英語詞典中找出了一張卡片來,準確地說,是一張畫著一顆紅心的情人卡,而在紅心中間寫著一個白色的“愛”字。這張卡是去年情人節時羅妮在唐人街買來送他的,那天他學會了這個“愛”字,還學會了問:我愛你,你愛我嗎?
他把情人卡上的單字和日記中的那個特別的符號反反復復做了比較,最后確認了它們的確是同一個字:
愛,love;love,愛……
他輕輕地念出了聲。兩個單詞交替著從他的雙唇中間輕輕地彈跳出來,竟有了不可替代的樂感和美感。這種樂感和美感敲打著他的想象力,使他的想象力活躍了起來,羅妮的影像漸漸地變得清晰了,甚至伸手可及了。他受了極大的鼓勵,開始繼續閱讀羅妮的日記,因為認識一個“愛”,他便可以驕傲地宣稱“閱讀”了,雖然他不過是在尋找同樣的字,還有自己的名字。
整本日記,從頭至尾共120頁,他的名字一次也未出現過。難道羅妮給了自己一個昵稱嗎7還是羅妮愛的男人根本不是自己?兩個完全對立的問題火一般地焚燒他,又冰一般地冷卻他,在這忽而燃燒忽而冷卻的過程中,他的好奇心被鍛造得有形有狀,讓他無法回避。
他的第一反應是找一個中國人翻譯羅妮的日記,但他立刻取消了這個念頭。日記里總是有隱私的,他不能承受陌生人以一種職業的冷漠翻譯羅妮的隱私,就仿佛讓醫生毫無緣由地解剖羅妮。那么他唯一的選擇便是學習中文,親自解讀羅妮。
當天夜里,埃迪在紐約的幾家主要大學的網站上張貼了尋找中文家庭教師的廣告。三天之后,他在一群應征者中挑選了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英文名字叫黛米的女孩,并和她約好轉天在中城的一家咖啡館見面。
二
剛到紐約不久的黛米,在租了房子,買了一些簡單的二手家具和必需的課本,又去她夢想許久的大峽谷旅游一番之后,發現自己銀行賬號上父母十年的積蓄只剩下了兩位數,她在紐約的一所大學讀英語文學,拿到的獎學金是半獎,因此必須立刻找一份工作,支付一些基本生活費用。當她看到埃迪的廣告后便立刻應征。教美國人學中文,一小時十五塊錢,又可以練習英語,似乎是一樁難得的美差。
黛米在寫給埃迪的電子郵件中說,她相信應征的人一定很多,有的人也許持有對外漢語教學的證書,有的人也許擁有多年教授美國人中文的經驗,但她的優勢是她快樂的天性,她會使學習中文的過程充滿快樂!
埃迪果然立刻回復了,并約她見面。她不知道埃迪會先后約幾個人見面,但不管怎么樣,她離這份工作已經很近了。
埃迪的相貌和黛米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埃迪的個頭并不高大,眼睛是褐色的,而不是讓大多數中國女孩子向往的碧藍,黛米找不出合適的詞形容他的神情,那似乎是謙卑、哀傷、孤單的混合,黛米的昂揚心緒被他的神情拉低了許多,但還頑強地維持著臉上的笑容。在交談了大約半小時之后。埃迪就決定雇請黛米每周給自己授課兩次。
你介不介意我問你為什么要學中文?黛米最后問,想到中國教英語嗎?還是想去做生意?或許是因為熱愛中國文化?
我想是最后一種原因吧,我現在不做什么事,只想全心攻讀中文。埃迪的聲調有些艱澀。
黛米從他的聲調中嗅出了隱情。再愚笨的人都懂得沒有哪個人會因為迷戀東方文化而忽略謀生糊口,何況黛米并不愚笨,
冬天不知不覺過去了,黛米教了埃迪四個月中文,可是埃迪的水平并無很大長進。雖然他可以說一些簡單的口語,但是漢字依然是謎一樣的八卦陣,讓他無法猜破。黛米對教授埃迪中文失去了信心,況且每星期六十元的收入對她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她在唐人街一家打字社找了一份工,周末做全日工,收入會增加很多。她委婉地建議埃迪另尋一個家庭教師。
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埃迪說,我很笨,也很沉悶。
不,不是這個意思,黛米慌忙回答,只是我的功課壓力很大,時間安排不開。
我理解。你覺得像我這樣學,大約幾年才能達到讀中文小說的水平?
樂觀一點估計,四年:悲觀一點估計,七年。
埃迪沉默了。埃迪的沉默讓黛米愈發不能承受。對比那些開快車,聽搖滾,晝夜狂歡的美國青年,埃迪有一種與他的生活背景不符的東方式的內斂,但內斂到了讓黛米感到壓抑的程度,于是黛米不悔自己的決定。
埃迪提出請黛米到唐人街的“留芳酒家”吃一頓飯,算是答謝。黛米不好推卻,便同意了。既然已陪他沉重了四個月,就再忍耐一頓晚餐吧。
晚餐中間埃迪并沒有對黛米的辭工表現出失望,但他的憂郁是一如既往。這已不再使黛米煩惱。從明天開始,也許她和埃迪就成了陌路人。
有一件事想和你解釋一下,在晚餐結束,兩人開始喝咖啡時,埃迪說,第一次見你時,你問我為什么學中文,我說是因為我熱愛中國文化,其實那不是根本的原因。
黛米“噢”了一聲,心想至此原因已不重要。
我熱愛中國文化是真的,但學中文的根本原因——埃迪頓了一下,仿佛在小心地斟酌字句——是我想真正了解我的太太羅妮。
羅妮是中國人?
埃迪輕輕點了點頭。
原諒我冒昧地問一句,既然羅妮是中國人,你為什么還請中文家教?豈不是舍近求遠? 羅妮已經去了天國。
黛米全身震了一下,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死亡對她是一個無比遙遠的話題。她只有二十五歲,她的父母、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都健在。
一個年輕的美國男人在自己的中國妻子去世之后,開始專職學中文,這樣的事兒讓黛米有些感動了。她仿佛一個挑剔的觀眾,對一出枯燥的戲無法忍受了,可就在她幾欲起身離去的時候,戲,卻出現了出人意料的扭轉。
她又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決定做一個耐心的觀眾。
羅妮只有二十五歲。埃迪接著說。
黛米有些緊張了起來,她的好奇心被一個芳華即逝的女人激起了。
埃迪似乎刻意要讓黛米入戲,又補充了一句,我第一次約會羅妮時,就是在這家留芳樓,那天羅妮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上。
黛米的座位似乎霎時變成了一架冰冷的刑具。死亡的寒氣森森而來。黛米的第一反應是跳起身,離開這燈光曖昧的留芳樓,離開眼前這個凄凄慘慘的美國男人,還有那個已經變成了死魂靈的羅妮。
埃迪仿佛讀懂了黛米的心緒,并不言語,只是拿起桌上的質地精細的玉白茶壺,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壓著壺蓋兒,很東方式地給黛米半空了的茶杯斟滿了香片。
黛米把整杯的茶吞了下去。茶使她的全身暖了許多。她抬起眼,盡量以平靜的目光等待埃迪繼續他的敘述。于是埃迪便從唐人街出租錄像帶的店鋪“銀海影城”講起。那天他想借一兩部有英文字幕的中國電影看看,借此學一點中文,無意中發現出租錄像帶的女孩子竟比他在中國電影中見過的還要美麗。女孩子身材細長,有一副楚楚動人的鎖骨。那個女孩子就是羅妮。接著他講到他和羅妮在市政府舉行的簡單婚禮,閩江上的一艘快艇和羅妮的日記。最后他從背包里拿出了一本粉紅封面的日記,擺到了黛米的面前。
我想求你讀一讀,幫我翻譯一下,如果你有空的話。
這不期而來的信任使黛米有些不知所措。
我會付錢給你。埃迪接著說。
這不是錢的問題,只是,黛米停頓了一下,開始斟酌字句,讓我這么一個陌生人去解讀羅妮,是不是有些不合適?黛米以小心的目光征詢埃迪的意見。
埃迪牽動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似乎是微笑了,聲調比平日更溫和了一些,你怎么是陌生人呢?我早把你當作朋友了。
已經無法說不。黛米輕輕地點了點頭。埃迪提到羅妮在大陸只讀到初中畢業,想必她的文字會很簡單,很容易翻譯。舉手之勞的事。可以幫一個心碎的男人解除迷惑。她怎么可以拒絕呢?何況他還把自己當作朋友。
黛米拿起了餐桌上的日記本,打開了第一頁。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跡出人意料地大而幼稚。那行字便是:
我后悔和埃迪結婚。
黛米的手指僵住了,既無力合上日記本,又不愿接著翻下去。合上日記本,她該如何面對埃迪期待的目光呢?繼續翻下去,會不會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匣呢?
天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
黛米終于還是合上了日記本,表情平淡地說,年輕女孩的日記,無非生活瑣事,一點點心情,我找時間幫你翻譯好了。說完就把日記放進了自已的書包。
那天和埃迪分手時,黛米發現他的神情比剛見面的時候開朗了。他把一個纏滿稀奇古怪符號的謎團交給了黛米,他便輕松了一些,但他不知道,羅妮的日記被裝進了黛米書包的那一刻,就立即變成了壓在黛米心頭的一塊頑石。
黛米回到自己的公寓就開始逐頁閱讀羅妮的日記。羅妮的文字是簡單的,這在黛米的預料之中。羅妮在最初的篇幅里寫她想念父母,希望早一點回老家惠靈村看望他們。黛米讀了,心有所觸,竟覺得自己和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子有了幾分親近。羅妮的句子漸漸地變得斷斷續續,甚至晦澀,而黛米發現這些句子竟都涉及到一個名叫“鵬哥”的人:
我和鵬哥是命定的要在同一條船上。原本不搭那條船。陰錯陽差。可他不讓我下船,說這樣我才安全。其實從來沒有安全過。
鵬哥的腦子出了毛病,我可以斷定。可我沒有辦法糾正他,只有隨他發瘋。他把我變成了鏈鎖中的一環。
愛是多么可怕的東西,愛會讓人沉到水里,永遠上不了岸……
黛米開始為羅妮,這個和自己完全不相關的女人煩惱了。她考慮該如何替埃迪翻譯這些連她都無法理解的段落。
那日黛米在打字社收了工之后,無意中發現羅妮生前打工的“銀海影城”與打字社僅隔了一條街,便好奇地走了進去。
“銀海影城”錄像店的鋪面并不大,但整理得蠻清爽。墻上糊滿了中港臺熱門電視劇的招貼。招貼上一群群的帥哥靚女讓黛米有些眼花繚亂。坐在柜臺里的一個男生見到黛米,就立刻站了起來,露齒微笑,小姐好!小姐想看什么片哪?
男生不是讓人覺得帥呆的那種,可是斯文又健康,看上去心無芥蒂。他的國語有些憋腳,聽起來很有趣,黛米忍不住笑了,小姐不想看什么片,只想和你打聽一個人,你認識羅妮嗎?
我認識啊,她以前在我這里做事。
看來你就是這里的老板喬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羅妮在日記中提到過的,喬是個好男孩。黛米說,你這么年輕就當老板,很不一般。
我不年輕了,十五歲開始在麥當勞打工,按你們大陸人的說法,我都有十年工齡了。
黛米又笑了。男人,一如女人,也會在無形中制造一種氛圍,或悲戚,或歡悅,或緊張,或輕松。喬制造出的氛圍顯然是歡悅輕松的。喬與埃迪是多么的不同。
我擔心羅妮會出事,只是沒想到這么快。我提醒過她的,可她不信我的話。
你認識一個叫鵬哥的人嗎?
喬點了點頭,這里可不是談鵬哥的地方,他指了指窗外,看到對面的“卿君樓”了嗎?那是鵬哥的地盤。
黛米順著喬的手指望過去,“卿君樓”的霓虹燈已經亮起來了,在紐約灰蒙蒙天空下閃爍著幾分不動聲色的誘惑。
我也該收工了,喬說,我們一起走吧。
平日里無比喧鬧的街道似乎突然安靜了起來。黛米和喬并肩走著,有些局促,畢竟喬在一小時前還是一個陌生人。他們不知不覺中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破落的,繁華的;整潔的,骯臟的……他們不緊不慢地聊著,用彼此對羅妮的星星點點的了解搭拼著她的故事。
羅妮是和鵬哥乘同一條漁船偷渡來美國的。在船上的三個月里,如果不是鵬哥一次次挺身而出,她早就被兩個對她垂涎三尺的偷渡客占有了。在風浪里缺食少水地顛簸將近一百天,每天生命似乎都被推向絕境,而在絕境中一對男女之間相互慰藉的力量是不可思議的,因此她對鵬哥的感激不言而喻。有些女人一旦把感激演變成了愛情,就如一艘在海上迷失了方向的船,回頭無岸了。兩人落腳在唐人街之后,羅妮開始打工,鵬哥卻在唐人街做大了,成了“金青幫”的頭兒,身邊美女如云。羅妮傷心歸傷心,還是認定了自己是鵬哥的女人,對他言聽計從。鵬哥要她找個美國人嫁了,弄一張綠卡,她就嫁給了埃迪。
最讓埃迪困惑不已的問題是,黛米嘆了口氣說,羅妮到底愛沒愛過他。
你怎么想?喬問。
黛米搖搖頭,我不知道。
如果你把羅妮想成兩個女人的話,其中清醒的那個是愛埃迪的,而糊涂的那個愛鵬哥。走了極端的女人常常會把自己變成兩個女人。最糟糕的是羅妮糊涂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要多得多。
羅妮在結婚之后還經常和鵬哥來往嗎?
鵬哥有時會到我店里來找她。她臨回大陸前有一次鵬哥來找她,兩個人吵得很兇。
為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們說家鄉話,我聽不懂。
羅妮臨走時有什么異樣嗎?黛米停下腳步,站定了仰起臉,看著喬的眼睛問。
她臨走前說她從大陸探親回來后就搬到其他城市去。
她說過要搬到哪兒嗎?
喬也停了下來,沉吟了一刻,皺起眉頭努力回想,最后終于說,她沒有說,或許她當時還沒有想好。
那天黛米和喬分手時,喬說,以后想看電影時就到我店里來吧,我給你打折。
我要打工,還要讀書,忙得焦頭爛額,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空看電影。
你們大陸的女孩子總是把日子過得太充實,太認真。
你對我們大陸的女孩子有偏見?
不敢,敬仰而已。喬嘻笑起來,恢復了一臉的晴朗。
黛米突然想,和這么一個陽光男孩談一個曾被陰影籠罩的女人,實在是罪過,而且對這個紐約夏日溫情脈脈的傍晚,也是一種辜負。
黛米回到公寓里又忍不住翻看羅妮的日記。羅妮在最后幾頁記了許多中國人的電話號碼。羅妮認識的中國人似乎很多,而且遍布美國各地。她為什么要聯絡這么多人呢?黛米不得其解。喬說羅妮是個不愛交際的女孩子,喜歡安靜。除非她做生意,需要推銷什么。可她又有什么生意可做呢?
看來不僅對埃迪,對黛米,羅妮也是—個謎。
黛米拿起電話,從日記本中挑了一個女人的名字,按她名字后面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接電話的女人嗓音很高,一邊接電話還一邊對著自己身旁的小孩吼叫。
羅妮給了我你的電話,黛米說,驚訝自己聲調的平靜,羅妮告訴過我如果找不到她就找你。
找我做什么?女人嚷道,錢早都付清了。
羅妮說還沒有完全付清,黛米決定把自己扮成知情人,你把貨都拿走了。
什么貨不貨的?人入了境就付錢,一手付錢,一手交人。我親手把錢交給了羅妮的朋友!女人的聲調開始憤憤了。
那可能是我搞錯了。
你是誰?女人警覺了起來。
我是羅妮的債主,黛米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那天夜里,黛米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閩江里游泳,卻不小心被一蓬水草纏住了脖子。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她掙扎著,一次次頑強地浮出水面……
四
埃迪打電話給黛米,把她從沉沉的夢中拖了出來。埃迪問候她,問她讀書和打工的情況。黛米都如實說了,末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刻。黛米明白她該談到羅妮了,于是就解釋說她最近非常忙,翻譯日記的事只好再拖一拖,非常抱歉。
埃迪的聲調卻惶恐了起來,我沒有催促你的意思,只是想問候你。
過了大概一個星期,喬到打字社來找黛米,帶給她一份當天的紐約華人報紙,指給她看頭條新聞。新聞的內容是“金青幫”的頭目鵬哥因販毒和偷渡人蛇被捕入獄,若所有罪名成立,他將被判無期徒刑。去年5月16日發生在亞利桑那的人蛇案轟動全美,18名人蛇被困在一輛卡車中,最后只有1名幸存下來。這名幸存者供出了鵬哥的名字。鵬哥是整個偷渡事件的幕后策劃人,如果他得手,便可輕松盈利100萬美元。
黛米把這條新聞反復讀了幾遍,并不說話。
如果羅妮活著,她不知道會怎么想。喬說。
其實羅妮料到鵬哥會有這么一天的。黛米說。她合上了報紙,順手把它丟進了自己腳下的廢紙簍。
黛米下工時路過“卿君樓”,發現樓頂的霓虹燈暗下去了,’倒是門口幾輛警車上的警燈不厭地閃動著。
黛米回到家里,又開始翻閱羅妮的日記。在去年5月20日。羅妮寫道:我是要下地獄的,或早或晚。我只要一閉上眼,我眼前就會出現尸體……
黛米相信羅妮在整個鵬哥案件中被忽略了,盡管羅妮曾扮演過一個重要角色。羅妮日記本上的那些人名并不是她的熟人,而是鵬哥的客戶。鵬哥把這些人的親戚朋友偷渡到美國,然后由羅妮負責聯絡他們,指定專門的地點交錢取人。
一位美國人的中國太太,一副年輕不解世事的樣子,誰會想到她的生活中還有黑暗、瘋狂的一面?
羅妮在日記中說,鵬哥把她變成了鏈鎖中的一環。羅妮一定是想過掙脫的,黛米想,不然羅妮為什么說她自己犯的是一個致命錯誤?就是說錯到了會使她賠上性命。
羅妮的死不是偶然的,是有人預謀的!因為她知道得太多了。秘密仿佛是綁在她脖子上的石頭,她除了墜入水底,沒有其他選擇。黛米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的心緒不由得煩亂了起來。她想打電話給埃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埃迪悲哀謙卑的神情總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兩天后的傍晚,她放學后快走到自己住的公寓樓,突然看到從三層的幾個窗口里冒出了濃煙,而其中一個窗戶就是她的。
她飛快奔跑上樓,打開自己的門鎖,拿起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這時她突然瞥見擺在筆記本電腦旁的羅妮的日記,于是把它也抓到手上,轉身向門口奔去。濃煙滾滾侵入,一個粉紅色的楚楚動人的影子飄忽而來。她開始激烈地咳嗽,濃煙激出了她的淚來。就在她沖出門那一刻,她轉過身,把日記本丟回到桌子上,然后不顧一切地順著樓梯跑下去。她看不清四周,但她的雙腳卻鬼使神差般準確無誤地踏到每一階樓梯上,強烈的求生意識使她的雙腳格外敏捷。
這時她聽到了救火車呼嘯而來的聲音……
第二天中午,黛米約埃迪在一家露天的咖啡館見面,向他講述了前一天發生的火災,以及葬身火海的羅妮的日記。
對不起,她低聲說,望著他依然憂郁的眼睛,驚訝自己可以如此鎮定地正視他。
這不是你的錯。埃迪溫和而不無悵惘地說。
黛米突然歉疚了起來,替羅妮歉疚。她沒有理由向埃迪陳述事實,因為事實對埃迪是不公平的。
羅妮,她是愛你的,我知道這是你最想從那本日記中發現的。黛米一字一句地說。
是真的嗎?你發現了這一點嗎?埃迪的聲調如釋重負。
黛米點點頭,很肯定地補充說,雖然愛得短暫,可是世間短暫的東西都是美麗的,比如流星,比如曇花……
謝謝你。
羅妮已經有了她的結局,你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你知道,你說話時的神情和羅妮有一點相像。
在你們美國男人眼里,所有的中國女孩都是相像的,黛米的語氣有幾分調侃。她是拒絕做替代品的,她想。
以后我可不可以請你喝喝茶,吃晚飯?埃迪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黛米輕輕搖了搖頭。如果她和他繼續相處,她和他之間將永遠有那個粉紅色的影子。黛米無力背負那個影子。
埃迪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無奈的失望。他沉默了一刻,哦,忘了告訴你,我在布碌倫找到了一份教外國人學英語的工作。
祝賀你!忙碌是一件好事情,許多煩惱都由閑散而生。
到了該去上課的時候了。
兩個人同時站起了身,祝你好運,黛米說,并伸出雙臂,輕輕地擁抱了埃迪。她從埃迪褐色的發中嗅到了陽光的氣息。
一年多以后,黛米和喬在新年之夜去紐約時代廣場看水晶燈。他們置身于五十萬狂歡者之間,全身被喜慶的風裹挾著。這時從黛米的身邊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側過頭,看到埃迪擁著一個身材豐滿,鼻高唇厚的美國女孩。埃迪并沒有注意到黛米,他和美國女孩低語了幾句,兩人突然無緣無故地笑起來,笑得由衷而無忌。
新年的鐘聲終于響了起來,狂歡者們開始揮臂齊聲叫喊。在歡呼聲中一個有著“期盼勇氣”字樣的碩大水晶燈球從擎入云天的燈柱上緩緩下降。黛米透過淚光,注視著水晶燈慢慢落到地上,進濺出千萬道的光彩,碎裂為千萬片的美麗。她并不伸手去擦淚,只是把喬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作者簡介:
曾曉文,女,南開大學文學碩士,美國SVRCUSE大學電訊與網絡管理碩士畢業,1991年始在海內外發表作品,現任加拿大中文筆會副會長,定居加拿大多倫多。
責任編輯王童